第28章(2/2)
真可悲,竟然没有其他人可以听她说这件事。她最要好的朋友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她把信折好,放进鞋盒里,里面装满这些年来不能寄出的信。
那年夏天,蕾妮眼睁睁看着癌症将妈妈抹去,最先失去的是头发,然后眉毛也没了。接着她肩膀挺直的线条也不见了,先是变得松垮,然后消失。再下来,她失去了姿态与步伐。最后癌症彻底夺走她行动的能力。
到了七月下旬,癌症抹去了那么多,现实终于被披露,她最近一次的正子断层扫描带来世界末日。医生所做的一切都无效。
蕾妮默默地坐在妈妈身边,握着她的手,听医生宣布所有治疗都失败了。癌症四处转移,有如不断移动的敌人,斩断骨头、摧毁内脏,已经不用讨论继续治疗或抵抗了。
于是她们回到葛理何家,在阳光室摆了一张病床,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他们联络安宁照护机构。
妈妈奋斗求生,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努力过,但癌症不在乎她有多努力。
现在,妈妈以非常、非常缓慢的动作,随着床的角度换成弯腰驼背的坐姿,满是青筋的手上拿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不停地颤抖。当然,她已经不能抽烟了,但她喜欢拿着。枕头上有几束她的头发,在白色棉布上有如金黄藤蔓。床边摆着氧气桶,透明管子插进妈妈的鼻子里,帮助她呼吸。
蕾妮由床边的座位站起来,放下正在朗读的书,帮妈妈倒了一杯水端过去。妈妈伸手接过塑胶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蕾妮双手握住妈妈的手,帮她拿稳杯子。妈妈像蜂鸟一样啜了一小口,然后开始咳嗽。她像小鸟一样单薄的肩膀不停地抖动,蕾妮敢发誓她听见蜡纸般的皮肤下,骨头互相撞击的声音。
“昨天晚上,我梦到阿拉斯加。”妈妈倒回枕头上。她抬起视线看着蕾妮。“其实也是有好的部分,对吧?”
听到妈妈如此轻松地说出这个词,蕾妮大为震撼。多年来,她们之间一贯的默契是绝口不提阿拉斯加,也不提起爸爸或迈修,但或许接近尽头的时候,难免要回顾一下开端。
“绝大部分都很棒。”蕾妮说,“我爱阿拉斯加。我爱迈修,我爱你。我甚至爱爸爸。”她低声承认。
“在那里有很多欢乐,我希望你记住,还有冒险。我知道,回想过去,不好的事情很容易跟着浮现。你爸爸的暴力行为,我一再托词的借口,我对他的可悲爱情。不过也有好的爱,记住那个,你爸爸爱你。”
这番话让蕾妮心痛到难以承受,但她看得出来妈妈多需要说出口。“我知道。”蕾妮说。
“以后要告诉小迈我的事,好吗?告诉他,我每次唱歌都弄错歌词,我以前好爱穿热裤配凉鞋,而且穿起来很好看;告诉他虽然我很不情愿,但还是学会做阿拉斯加人,我从来不让那些坏事要我的命,我一直很努力。告诉他,我第一眼看到他妈妈就深深爱上她,我非常以她为荣,有时候甚至到了无法呼吸的程度。”
“妈妈,我也爱你。”蕾妮说,但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然而现在她们只剩下话语,有太多话要说,而时间太少。
“蕾妮,虽然你很年轻,但你是个好妈妈。我从来没有做到像你这么好。”
“妈妈——”
“不要说好听话,宝贝女儿。我没时间了。”
蕾妮弯腰将落在妈妈额头上的几根头发往后拨。她的头发像鹅绒一样细软。她的消逝令人难以承受。蕾妮只能眼睁睁看着,感觉有如浪潮侵蚀沙洲,不断淘空,最后终于无力支撑而倒塌,落入涨高的水中。每次呼气,妈妈就丧失一些力气。
妈妈缓缓伸手,打开床头柜最上层的抽屉,昂贵的工艺技术让抽屉无声滑出。她用颤抖的手拿出一封信,信纸整齐地折成三折:“拿着。”
蕾妮不想拿。
“拜托。”
蕾妮接过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打开,看到第一页上面的内容,字迹潦草,几乎难以阅读,太多花哨笔画。上面写着:
本人珂拉琳·玛格丽特·欧布莱特,枪杀丈夫恩特·欧布莱特,因为他殴打我们的女儿,于是我对他的后背开枪。
我以捕兽夹作为重物,将他沉入玻璃湖。我因为害怕坐牢所以逃跑,不过,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相信那天晚上我救了女儿和自己的性命。我丈夫多年来一直对我暴力相向,卡尼克的许多居民都猜到我遭受家暴,并且想伸出援手,但我拒绝接受。
他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并成为我良心的重担。罪恶感化身为癌症夺走我的性命,这是上天在主持公道。
我独自杀死他并弃尸,我的女儿完全没有参与犯案。
珂拉琳·欧布莱特 敬上
在妈妈字迹抖动的签名下,外公以律师兼见证人的身份签名,然后还有公证章。
妈妈对着一团面纸咳嗽,剧烈咳嗽掏空了她,不停地大力震动,几乎折断她因为癌症变得脆弱的骨头。妈妈吸一口气,发出带痰的声音,然后抬起视线看蕾妮。在那可怕又美好的瞬间,时间在她们之间停止,世界屏息。“蕾妮,时间到了。宝贝女儿,你一直在过我的人生,现在你该过自己的人生了。”
“让你扛下杀人罪名,假装我毫无责任?你要我以这种方式开始新生活?”
“我希望你回家。外公说你可以把罪名全部推给我,只要说你毫不知情就可以了。当时你还小,他们会相信你,汤姆和大玛芝会帮你做证。”
蕾妮摇头,因为悲伤太过沉重而说不出话:“我不会丢下你。”
“啊,宝贝女儿,这句话你这一生说了多少次?”妈妈疲惫地叹息,悲伤含泪的眼睛注视着蕾妮。她呼吸时很辛苦,发出咻咻声响。“但我要离开你了。我们无法继续逃避这个现实。”她轻声说,“拜托,为了我,你一定要做到,要比以前的我勇敢。”
两天后,蕾妮站在阳光室外,听着妈妈和外婆说话。妈妈的呼吸非常痛苦,每次都发出咻咻声响。
门开着,蕾妮听到外婆说对不起,她小心控制语气,但声音颤抖。
蕾妮越来越觉得“对不起”这句话并不重要。她知道过去几年来,妈妈和外婆已经把需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她们片片断断聊起过去。她们从不曾一次全部说出来,也没有哭泣拥抱的感人结局,她们只是一次又一次淡淡地提起过去,反省各自的行为、决定与想法,互相道歉、互相原谅。这一切让她们找回两人之间真正的关系,她们一直以来的关系——母女。她们之间最根本、最持久的联结——很脆弱,过往一句无情的话就足以造成断裂,但又很坚毅,就连死亡也无法消灭。
“妈咪!你在这里呀。”小迈说,“我到处找你。”
小迈蹦蹦跳跳过来,大力撞上她。他拿着最宝贝的《野兽家园》绘本。“外婆答应要讲故事给我听。”
“恐怕不行耶,宝贝儿子——”
“她答应我了。”说完之后,他从她身边挤过去,走进阳光室,姿势大摇大摆,像西部片里的约翰·韦恩要去找人打架。“外婆,你有没有想我?”
蕾妮听见妈妈微弱的笑声,然后听见小迈撞上氧气筒的声音。真是的,这孩子简直像刚出生的小马一样,毫无协调性。
不久之后,外婆走出阳光室,看到蕾妮时停下脚步。“她要见你。”外婆轻声说,“西塞尔已经进去过了。”
妈妈要求和每个家人单独见面,他们都很清楚这代表什么。
外婆紧握一下蕾妮的手又放开。外婆最后看了她一眼,神情满是苦痛忧伤,然后走向楼梯上楼,回到她的卧房。蕾妮猜想她大概终于允许自己为即将失去女儿而哭泣。他们都尽量不在妈妈面前落泪。
阳光室传出小迈高亢的声音:“外婆,讲故事给我听。”然后是妈妈模糊的回答。
蕾妮看看手表。妈妈和他在一起撑不了几分钟。小迈很乖,但他毕竟是男生,忍不住会蹦蹦跳跳、叽叽喳喳,总是动个不停。
蕾妮向来习惯仔细听妈妈的声音,现在更是如此,因为如今每个时刻都很重要,每次呼吸都是恩赐。蕾妮学会将恐惧藏在心里,埋在安静的角落,用笑容掩饰,但恐惧总是如影随形。她经常忍不住想,这次呼吸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这次要结束了吗?每当妈妈闭上眼睛,蕾妮就跌入更深的绝望。
到了这么接近结束的时候,很难相信还会有回光返照的机会。妈妈承受如此剧烈的疼痛,即使只是希望她多活一天、一个小时,感觉也很自私。
蕾妮听见妈妈说:“结束了。”这句话的双重意义令人痛心。
“再讲一个嘛,外婆。”
蕾妮走进去。所有白色藤编家具都推到墙边或搬走。那对鸟儿几年前死掉了,空荡荡的笼子依然放在原位。陶瓷花盆里长着茂盛的绿色植物。一棵柠檬树散发着香气。
妈妈的病床放在最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感觉很像童话故事中藏在森林深处的床,阳光照耀,四周都是温室花朵。
妈妈就像睡美人或白雪公主,躺在玻璃下的美人,全身只剩嘴唇还残留一些色彩。她的其他部位变得如此瘦小苍白,仿佛整个人融入白床单。透明塑料管从鼻子伸出,绕过耳朵,连接氧气筒。
“够了,小迈。”蕾妮说,“外婆需要休息。”
“哦,狗屎啦。”他的头和小小肩膀颓然垂下。
“不可以没礼貌。”蕾妮一手按住他的肩膀。
“只是狗便便的意思。”他抬起头,“便便可以吗?”
蕾妮努力憋笑:“曾外祖母烤了饼干给你吃,应该在厨房。”
小迈皱起鼻子:“她做的饼干像便便。”
妈妈大笑,但很快变成咳嗽。“这孩子对饼干很有品位。”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外婆又咯血了。”小迈说。
蕾妮从病床边的盒子抽了一张面纸,靠过去擦拭喷在妈妈脸上和手上的血。“小迈,来亲一下外婆的手,然后出去吧。曾外祖父买了新的飞机模型,在等你一起组装呢。”
妈妈的手虚弱地从床上抬起,手指无力地垂落。因为癌症、点滴、化疗,她的整个手背都淤血了。
小迈弯腰时大力撞到病床,连她妈妈也跟着晃动,他的膝盖踢到氧气筒。不过他非常温柔地亲吻那只淤血的手。
他离开之后,妈妈叹口气,躺回枕头上。“那孩子简直是头公麋鹿,你该让他去学芭蕾或体操。”
“我觉得他只是长得太快了,像绿巨人浩克一样,瞬间就把衣服撑破。”
“唉,他爸爸是个大个子。”
“是啊。”蕾妮说,“你还好吗?”
“很累,宝贝女儿。感觉好像我一辈子都在拼命搏斗,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我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倒影。”
蕾妮无法呼吸:“没有这回事。”
“我好累,但我……不能离开你。我……不能。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知道,你就是我这辈子最伟大的爱。”
“天生一对。”蕾妮低语,感觉泪水滑落脸颊。
“相亲相爱。”妈妈咳嗽,“想到只剩下你一个人,没有我……”
蕾妮弯腰亲吻妈妈柔软的前额,抚摩她光秃的头顶。她知道现在必须说什么,妈妈需要听她说什么。一直以来,她们总是这样。总有一方要为了对方坚强起来。“妈妈,不用担心我。我知道你会永远陪着我。”
“永远。”妈妈轻声说,声音细到几乎听不见。她举起手,抖得非常严重,摸摸蕾妮的脸颊。她的皮肤很凉,看得出来这么简单的动作都让她非常辛苦。“我好累……”
“你可以走了。”蕾妮低语。
妈妈深深地叹息。在那一声叹息中,蕾妮听出妈妈抗拒这一刻多久了,也感觉到她终于放弃了。妈妈的手离开蕾妮的脸,重重落在床上,像花朵一样绽放,露出握在里面的染血面纸。“啊,蕾妮……你是我一生的最爱……你知道吧?”
“我知道,不用担心我。”泪水滑落蕾妮的脸颊,“我爱你,妈妈。”
妈妈的眼睑颤抖着合上:“爱……你……我的宝贝女儿。”
她最后的一句话太小声,蕾妮几乎听不见。她深刻感觉到妈妈的最后一次呼吸,仿佛是她自己的呼吸。别走,妈妈。没有你的世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接着只剩一片寂静,从来没有这么寂静过。
走了。
(1) 花的力量(flower power):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美国反文化活动的口号,标志着消极抵抗和非暴力思想,源于反越战运动。爱之夏(sur of love):发生于一九六七年夏天,当时有多达十万人会聚在旧金山的海特-阿什伯利区附近,后来被称为“嬉皮革命”。
(2) 顺铂(cispt):一种含铂的抗癌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