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2)
珂拉相当确定她得了肺炎。小迈学校里流窜的所有病毒,她全都逃不过。她妈妈说是因为珂拉太瘦,蕾妮则怪罪珂拉抽烟的恶习。很可能她们两个都没错。
终于家人施加的压力让她不得不屈服,她和妈妈的医生预约看诊。珂拉提早下班,离开工作的艺廊,现在坐在消毒过的等候室里。
等候。
医生做了一堆检查,说是以防万一。她非常感谢,但其实她只想快点儿拿到抗生素处方签之后回家。小迈就快放学了。
珂拉翻阅最新一期的《时人》杂志(头条很蠢,特德·丹森再度入住“欢乐酒店”)。她试着做杂志后面的填字游戏,但她对大众文化的认识不足,所以难有进展。
三十多分钟后,顶着蓝色头发的护士回来说:“你可以进去了。”她带珂拉在走廊上前进,经过一扇扇紧闭的门,整栋建筑隐约飘着消毒水和橡胶的气味。
诊室狭小拥挤,墙上挂满自大的证据:证书、奖状之类的东西。医生指着一张黑色硬椅子。
她坐下,本能地脚踝交叠,拿出多年前乡村俱乐部时期学习的仪态。她突然有个很傻的念头,这象征了她这一生经历过的女权变化。现在是一九八六年,属于亮片、垫肩、雅痞的年代,“花的力量”“爱之夏” (1) 都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了,再也没有人在乎女人的坐姿。
“你好,依芙琳。”医生说。感觉她很严肃,头发像钢丝绒,显然热爱睫毛膏。她好像只靠黑咖啡和生食蔬菜存活,但珂拉哪有资格嫌别人太瘦。办公桌后面的灯箱挂着几张黑白图片,感觉像建筑效果图。
“那是什么?”珂拉抬起下巴指着那些图片。看起来像一只章鱼正在吞噬什么东西。
“你的肺。”医生说。
“然后呢?”
普瑞许医生指着诡异的图片说:“这些是肿瘤,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有没有看到这里的曲线?肿瘤造成你的脊椎弯曲,已经转移到肝脏了。”
等一下,什么?
怎么会这样?
哦,对噢,她抽烟,这是肺癌。多年来,蕾妮一直唠叨要她戒烟,吓她迟早会发生这种事。珂拉只是笑着说:“宝贝女儿,过马路也可能被车撞死呀。”
“我们准备进一步检查。”普瑞许医生继续说。
珂拉听见她说的话,但内容在她脑中变成一堆纠结的字,一连串吸气、吐气。
普瑞许医生继续说下去,以平凡的文字讲解无比重大、难以掌握的内容。肿瘤、切片、血流、变形、扩大、骨髓、积极治疗,然后出现她没听过的词语:化疗、顺铂 (2) 、肾毒性药物。
珂拉不听了,听了又有什么用?她已经知道重点了。“我可以活多久?”她没有察觉她打断了医生的话。医生正在讲什么不良反应的事。
“葛兰特女士,没有人能确切告诉你。不过你的癌症属于侵袭性,四期肺癌,而且已经转移到脊椎和肝脏了。”
珂拉很清楚真相有多残酷:“普瑞许医生,我有孩子。我还能活多久?”
“我们将会采用积极治疗,化疗、手术。”
“嗯哼。”
“葛兰特女士,总是有希望的。”
“是吗?”珂拉说,“但也有报应。”
“报应?”
“他心里有毒,而我全喝了下去。”珂拉对自己说。
普瑞许医生蹙眉:“依芙琳,癌症是疾病,不是什么报应或业障。那是黑暗时代的古老观念。如果真要说你做了什么导致罹癌,那绝对是抽烟。”
“嗯哼。”
“好。”普瑞许医生皱着眉头站起来,“我们要让你住院接受检查,需要通知什么人吗?”
珂拉站起来,因为太无力而不得不抓住椅背。她的后腰又开始痛,从身体里拧绞、撕裂她。知道疼痛的原因之后,她感觉更糟了。
癌症。
我得了癌症。
她无法想象说出这句话。
转移。
她闭上眼睛,呼了一口气。想象——回忆——一个小女孩,有着狂野的红发和肥肥小手,脸上的雀斑像肉桂粉,敞开怀抱对她说:“妈妈,我爱你。”
珂拉经历过太多,每次差点儿死掉都活了下来。她想象过一百种不同的生活,练习过一千种赎罪的方式。她想象自己变老,鸡皮鹤发,该哭的时候笑,该加糖的时候放盐。在梦中,她看到蕾妮再次坠入爱河,结婚,生下另一个孩子。
梦。
在一次呼吸的瞬间,珂拉的人生压缩成能够放在掌心的大小。她的所有恐惧、后悔、失望全部消失,只剩下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她怎么没有一开始就看出来?为什么浪费这么多时间寻找自我?她早该知道,从最初到永远。
她是妈妈,妈妈。而现在……
我的蕾妮。
她如何才能说再见?
蕾妮站在妈妈病房紧闭的门外,努力让呼吸平静。她听到四周的噪声,走廊上下,人们穿着橡胶底的鞋子匆忙奔走,推车进出一间间病房,喇叭在广播着什么。
妈妈从医院打电话回家。
说不定没什么,大概是肺炎。今年冬天,妈妈一直感冒好不了,害她不停地咳嗽。或许是腰椎间盘突出,导致她后腰疼,也可能是多年前断过的骨头遭到风湿纠缠。
蕾妮握住银色门把手,用力一转。
她走进一个大病房,天花板上的金属轨道挂着布帘,将房间分成两个部分。
妈妈坐在床上,背后垫着一堆洁白的枕头。她的样子像古董娃娃,精致的脸庞上,蛋壳般的肌肤很紧绷。她穿着尺寸过大的病人袍,领口露出锁骨,两边的肌肤都凹陷了。
“嘿。”蕾妮弯腰亲吻妈妈柔软的脸颊,“你怎么没告诉我要来看医生?我可以陪你。”
“小迈今天去校外教学。他们喜欢儿童博物馆吗?”
“很不错。”蕾妮拨开落在妈妈眼睛上细柔泛灰的金发,“你为什么住院?因为肺炎吗?”
“我得肺癌了。那个阴险的鬼玩意儿入侵了我的脊椎和肝脏,在我的血液里转移。”
“什么?”
“对不起,宝贝女儿,状况不妙。医生不抱太大的希望。”
蕾妮真的惊愕地后退一步。她差点儿举起手蒙住脸。
她想大喊别说了。
她无法呼吸。
癌症。
“你、你很痛吗?”
不对,她想说的不是这个。她到底想说什么?
“啊。”妈妈挥挥满是青筋的手。“我是阿拉斯加人,我很强悍。”她伸手经过蕾妮旁边要拿香烟。
“这里应该禁止吸烟吧?”
“我确定这里禁止吸烟。”妈妈点烟时手在发抖,“不过明天我就要动手术了……”她勉强挤出笑容。“接着要化疗,会掉发、恶心。那个造型应该很适合我。”
蕾妮靠近病床。她发不出声音,感觉好像她精心筑起的世界裂开崩塌了。
“你会努力对抗吧?”蕾妮眨眼忍住泪水,不想让妈妈看见。
“当然,我会狠狠修理这个贱货。”
蕾妮点头,抹抹眼睛。
“你会好起来。外公会让你接受全西雅图最棒的治疗。他有个朋友是福瑞德·哈金森癌症研究中心的董事。你不会……”
“我不会有事,蕾妮。”
蕾妮太想相信。
“我们要不要考虑搬回外公家?那里离医院比较近。”
“好主意。”蕾妮说。
妈妈摸摸蕾妮的手。蕾妮站在那里,感受和妈妈的联结,透过呼吸、接触,以及持续一生的爱。她想微笑,想说有安慰效果的话,但该说什么才对?面对汪洋般的癌症,几个单薄的字能有什么作用?“我不能失去你。”蕾妮喃喃说。
“嗯。”妈妈说,“我知道,宝贝女儿。我知道。”
亲爱的迈修:
距离上次写信给你只过了几天。真奇妙,人生竟然能在短短一个星期中改变这么多。
那种奇妙让人笑不出来。这点可以确定。
昨晚,我躺在舒适的床上,穿着商店买来的睡衣,发现有太多事情我不愿意去想。于是我只好来找你。
你妈妈过世的事情,我们好像太少谈起。或许是因为当时我们都还太小,或许是因为你创伤太深。但后来我们比较大的时候,应该要谈才对。我应该告诉你,我永远会聆听你的痛苦。我应该问你记得什么。
现在我知道痛苦会让人封闭、沉默,哀伤变成独特的薄冰。我还没有失去妈妈,但一个词就把她从我身边推开,在我们之间竖起前所未有的障碍。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们互相欺骗。我感觉得出来,我们为了保护对方而撒谎。
但再怎么保护也没用,对吧?
她得了肺癌。
老天,真希望你在这里。
蕾妮放下笔。这次写信给迈修没有带来半点儿安慰,反而让她更难过、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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