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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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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挑出还在跳动的小小心脏递给蕾妮,血从他的指缝滴落:“是你猎的,吃掉心脏。”

“恩特,拜托别这样。”妈妈说,“我们不是野蛮人。”

“我们就是野蛮人。”他的语气锐利如刀,冰冷如吹在他们背上的寒风,“快吃。”

蕾妮的视线转向妈妈,她似乎像蕾妮一样害怕。

“最好别让我再说一次。”爸爸说。

他平静的语气比吼叫更恐怖。蕾妮感觉恐惧涌起,沿着脊椎扩散,她伸手接过那个器官。(心脏还在跳吗?还是她的手在发抖?)

爸爸眯起眼睛注视着,她将心脏放进口中,强迫嘴唇合上。她立刻反胃。心脏黏黏滑滑,一咬下去立刻在嘴里爆开,鲜血与泪水混合出浓浓的金属味,她感觉血液从一侧嘴角流出。

她吞下去,作呕,抹去嘴唇上的血,感觉温热的液体沾到脸颊。

爸爸抬起头,刚好与她的视线接触。他感觉疲惫,但很清醒。在他的眼中,她看到太多的爱与悲伤,多到人体无法容纳。有个东西在他的内在撕裂,现在正在进行中。另一个人住在他的心里,很坏的人,在黑暗中企图挣脱。

“我只是想让你自立自强。”

这句话感觉像在道歉,但为了什么?因为他偶尔会发疯?因为教她打猎?因为逼她吃兔子的心脏?因为做噩梦害全家都不能睡?

会不会是因为他还没做,但担心会做出的事情?

十二月,爸爸很敏感、很紧绷,喝太多酒,经常喃喃自语。他做噩梦变得更加频繁,每个星期都会发作三次。他的尖叫变成家里固定的声音。

他总是坐立不安、蛮横霸道、咄咄逼人。无论吃饭、睡觉、呼吸、喝酒,他随时满脑子都是求生。妈妈说他又变回士兵了。蕾妮在他身边都不敢开口,生怕说错、做错任何事。小屋里的沉重气氛令人难以承受。

蕾妮放学后和周末都必须辛苦劳动,照理说夜里应该睡得像死人一样,但她睡不着。这个星期每天晚上,她都躺在床上烦恼。她对世界的恐惧与焦虑被磨得像刀锋一样利。

例如今晚。

虽然她很累,但还是躺在床上听他尖叫。等到她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落入烈火梦魇,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战火四起,动物遭到屠杀,年轻女性被绑架,男人惨叫、举枪滥射。她醒来时为妈妈感到害怕,尖叫着呼喊迈修,但是在这个分崩离析的世界,没人听得见少女孤独的呼喊。此外,她不能告诉迈修。这件事不能说。有些恐惧只能独自背负,就像佛罗多那样。山姆虽然在身边,却不能帮忙分担。

“蕾妮!”

她听见远处有人喊她的名字。这是什么地方?时间应该是深夜。

“蕾妮。”

有人抓住她,将她拉下床。她尖叫,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她认出他的气味。“爸爸?”她在他的手掌下说。

“快来。”他说,“快。”

她跌跌撞撞地走向梯子,在他后面爬下去。

黑暗。

一盏灯都没有点亮,但她听见妈妈沉重的呼吸。

爸爸带蕾妮走向最近刚修好的扑克牌桌,扶她坐下。

“恩特,别这样——”妈妈说。

“闭嘴,珂拉。”爸爸说。

有个东西被扔到桌面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这是什么?”他站在她身后逼问。

她伸出手,指尖摸索着桌上那样东西坚硬的表面。

来复枪,被拆成好几块了。

“蕾妮,你需要加强训练。大难临头的时候,状况会和现在很不一样。万一发生在冬天呢?到时候会一片黑暗,你会毫无防备,刚刚醒来还糊里糊涂。找借口只会害你送命。我希望即使在黑暗中,即使很害怕,你依然能够做好每件事。”

“恩特,”妈妈在黑暗中说,语气很激动,“她只是个孩子,让她回去睡。”

“当所有人都在挨饿,只有我们有食物,他们会在乎她只是个孩子吗?”

蕾妮听见按下秒表的声音。“快,蕾妮,把枪清好之后重新组装。”

蕾妮伸出手,摸索冰凉的来复枪零件,一一拿到面前。黑暗令她不安,导致速度变慢。她看见火柴点燃,嗅到烟味。

“停。”爸爸说。手电筒亮起,光线带来存在感,对准桌上的来复枪。“不及格,你死了。暴徒抢走你的食物,其中说不定有人想强暴你。”他拿起来复枪,拆开之后将零件放在桌子中央。在强光下,蕾妮看到枪支零件、通枪条、抹布、hoppes 9溶液、防锈剂、几把起子,她尽可能记住每件东西的位置。

他说得没错,她必须学会,否则会失去性命。

专注。

灯熄了,按下秒表。

“开始。”

蕾妮伸出手,努力回想刚才看到的东西的位置。她将来复枪零件拉过去,迅速组装之后,用螺丝锁上瞄准器。她正准备拿抹布的时候,秒表停了。

“死了。”爸爸轻蔑地说,“再一次。”

十二月第二个星期六,他们和邻居一起举行砍圣诞树派对。大家健行到荒地,各自挑选树木。爸爸砍倒一棵常青树,拖到他们的雪橇上拉回小屋,放在阁楼下的角落。他们用拍立得家庭照片和假的鱼饵装饰。几份礼物用发黄的《安克雷奇矿工时报》包好,放在清香的绿色树枝下。他们用魔术笔画上线条假装缎带。瓦斯吊灯营造出室内温馨的气氛,灯光与依旧黑暗的早晨形成强烈对比。狂风吹袭屋檐,不时会有树枝猛撞上木屋。

现在是星期天早上,妈妈在厨房做酵母面包,小屋里飘着烘烤面包时略带酵母酸味的芳香。爸爸窝在业余无线电前面,听着杂音很重的通信,手指不停调整转钮。蕾妮在静电杂音中听见狂厄尔的声音,刺耳的狂笑响亮清晰。

蕾妮缩成一团坐在沙发上,阅读老旧的平装版《去问爱丽丝》,这是她在二手店里找到的。这里的世界让人感觉小得不可思议,为了保暖,窗帘全部拉上,门也紧紧闩上,避免冷风与野兽侵袭。

“怎么回事?再说一次,请回答!”爸爸说。他在业余无线电前弯腰聆听。“玛芝,是你吗?”

蕾妮听见无线电传出大玛芝的声音——因为静电干扰而变得破碎。“紧急求救。失踪……搜救部队……沃克小屋过去一点儿……在大马路上会合。结束。”

蕾妮放下书。

“大玛芝,快回答。”爸爸说,“是谁?谁失踪了?厄尔,你在吗?”

只有静电杂音。

爸爸转过头:“快去穿衣服,有人需要帮助。”

妈妈取出烤到一半的面包放在流理台上,用干净的布盖住。蕾妮穿上最保暖的衣物:裤脚折起的卡哈特隔热裤、派克大衣、兔靴。接到大玛芝的呼叫之后不到五分钟,蕾妮已经坐上面包车,等候引擎发动,这需要一段时间。气温这么低的时候,面包车要暖很久才能发动。爸爸在外面清除风挡玻璃上的冰,然后检查雪链。即使车头灯亮着,但因为风挡玻璃上的冰雪太厚,她还是看不清爸爸的脸,他的五官一片模糊,只剩下阴影和轮廓。他的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车头灯的两道光束。

即使在车内,蕾妮呼吸时依然能看见白雾。

爸爸终于将风挡玻璃清理到能看见前方的程度,他坐上驾驶座:“天气这么差,失踪很糟糕。”

爸爸缓缓绕过深达车轴的积雪,转向他们的车道。路上积雪很厚,整片白茫茫的,看不见轮胎留下的痕迹,两旁的树木全都被白雪覆盖。空调吹出的暖气带着塑胶气味,发出的噪声很像马匹在暴风中互相嘶鸣。

接近镇上的时候,眼前白幕般的大雪中逐渐出现车辆——深色的大型物体,车头灯照耀。蕾妮看见前方有琥珀色和红色的灯光闪烁,应该是娜塔莉驾驶着她的铲雪车,带头开往旧矿场,那条路几乎看不见。

爸爸松开油门。面包车放慢速度,停在一辆大型双轴小卡车后面,那是克莱德·哈兰的车。

抵达空地时,蕾妮看到好几辆全地形沙滩车和雪地机动车(蕾妮心中依然认为那叫作雪上摩托车,但在这里没有人那么说)停成歪歪斜斜的一排。这些车主都住在荒郊野外,没有道路通往他们的开垦园。每辆车都开着灯,引擎没有熄火。雪花从光束间落下,带来一种仿佛属于异世界的诡异感觉。风把所有东西吹得乱飞,发出尖锐的呼啸。

爸爸将车停在一辆雪地机动车旁边。蕾妮跟着爸爸妈妈走进大雪与狂风中,这样的寒冷会深入骨髓。他们看到狂厄尔和瑟玛,于是走过去找他们。

“怎么回事?”风声太大,爸爸说话必须用吼才能听见。

狂厄尔和瑟玛还没来得及回答,蕾妮听见尖锐的哨声。

一个穿着厚重蓝色隔热派克外套的男人走出来,由头上的宽檐帽可以看出他是警察。“我是寇特·瓦德,谢谢大家赶来。吉妮娃和迈修失踪了。他们一个小时前就该回到家。你们应该很清楚,时间非常关键。我们只有不到六个小时的白天可以寻找。”

蕾妮没意识到自己哭出来了,直到感觉妈妈安慰的抚摩。

迈修。

她抬头看着妈妈:“他在外面会冻死。”

妈妈还没回答,瓦德警官说:“每个人间距六米。”

他开始派发手电筒。

蕾妮打开手电筒,望着眼前白雪覆盖的长条地面。世界缩小到只剩这一小片土地,上下分为几层:满是白雪的崎岖路面,大雪纷飞的半空,白色树木指着几乎没有亮光的灰暗天空。

迈修,你在哪里?

她缓缓移动,顽强前进,用余光关注其他搜救人员以及灯光。她听见狗叫和呼喊。手电筒的光束互相交错。

蕾妮看到动物留下的足迹,一堆骨头掺杂着鲜血与落下的松针。风将雪堆雕塑出尖角与螺旋,顶端结冰变硬。树木周围因为枝叶遮挡而形成没有雪的空洞,里面很黑,满是瓦砾,被动物当成临时的窝躲藏,这是避开狂风睡觉的好地方。

周围的树木变多,世界更加紧密,缩到最小。气温突然降低,一股寒意来袭。雪停了,云散去飘走,留下满是星光的深蓝天空。凸月洒落光芒,照亮雪地。结成硬壳的雪倒映着星光,柔和银芒让世界发光。

她看到东西了!手臂,从雪地里伸出来,手指伸长,冻僵了。她急忙在深深积雪上卖力地前进。她呼吸时很喘、很痛,但还是大声说:“迈修,我来了。”手电筒的光在前方上下晃动。

是鹿角,一整副,大概是成年麋鹿在秋天换下来的,也可能在雪地下藏着盗猎者遗弃的骨架。白雪掩埋太多罪孽,真相要等到春天才会揭晓,也可能从此不见天日。

风势增强,在树林里肆虐,吹得树枝狂舞。

她跋涉向前,这片朦胧发光的蓝白黑森林中,数十道灯光散开,她只是其中一道,点点黄光搜寻、搜寻……她听见沃克先生大喊迈修的名字,因为喊太久,嗓子都哑了。

“找到了!在前面!”一个人大喊。

沃克先生大声回应:“看到他了。”

蕾妮奋力向前,努力想在深深的积雪中奔跑。

前面,她看到一团影子……一个人……跪在月光下冰冻的河流旁,头往前垂。

蕾妮在人群中推挤,用手肘推开挡路的人挤到前面,刚好看到沃克先生在他的儿子身边蹲下。“迈弟?”他得大喊才能压过风声,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按住儿子的背,“我来了,我来了。你妈呢?”

迈修缓缓转头。他脸色惨白,嘴唇脱皮,绿眸仿佛失去色彩,染上周围冰雪的银白。他身体下面的冰倒映着月光。他无法控制地颤抖。“她不见了。”他声音嘶哑地说,“掉下去了。”

沃克先生一把将儿子拉起来。迈修两次差点儿瘫倒,幸亏有爸爸扶着。

蕾妮听到大家交头接耳。

“……踩破冰跌下去……”

“……应该知道要小心……”

“……老天……”

“拜托,”瓦德警官说,“让他们过去。我们得让这孩子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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