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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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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一月一日,白天缩短的速度太快,蕾妮吓到无法呼吸。她深切感受到每分每秒都在失去日光。早晨拖拖拉拉到九点才破晓,下午五点黑夜便占领世界。现在的白天时间不到八个小时,夜晚长达十六个小时。

气候变得难以预测,下雨变下雪,然后变回下雨。现在天空仿佛漏水了,雨水夹杂着冰雪,非常寒冷。雨水积成洼,如小河般流窜,结冰之后形成一大片点缀杂草的泥泞冰块。恶劣的气候让状况变得更难挨。蕾妮必须在泥泞中做家事。喂完羊和鸡之后,她拎着两只水桶跋涉到屋后的树林。棉白杨变得光秃秃的,秋季的时候叶子落光,只剩下裸露的骨架伸长了手想互相接触。有心跳的动物都找地方窝着躲避冰雨。

她爬上坡往河流走去,一阵寒风拉扯她的头发,外套猎猎作响。她缩起肩膀、低着头。

要来回五趟才能装满放在小屋旁的水缸。下雨虽然有助于蓄水,但太不可靠。水就像柴火一样,绝不能碰运气。

她满身大汗,从小溪打起一桶水,溅出的水洒在靴子上,就在这时,夜幕落下。确实是落下,来得又快又猛,仿佛锅盖哐的一声盖上锅子。

蕾妮转身要回家,眼前却只有一片无尽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星月照亮小径。她翻找派克大衣口袋里爸爸给她的头灯,调整好头带之后点亮。她由枪套里取出手枪塞在裤腰里。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敲打,弯腰拎起装满水的两只桶。金属把手陷进戴着手套的手中。

冰雨变成雪,百万片小雪花刺痛她的脸颊与前额。

冬天来了。

熊还没有开始冬眠,对吧?现在的熊最危险,为了准备冬眠而狂吃。

她看到黑暗中有双黄色眼睛盯着她。

不,只是想象力作祟。

脚下的地面突然下陷。一个踉跄,水从桶里溅出弄湿了她的手套。别慌,别慌,别慌。

头灯照亮前方倒在地上的树木。她用力喘着气跨过去,听见树皮和牛仔裤摩擦的声音。她继续往前走,上坡、下坡,绕过一处浓密黑暗的树林。前方终于出现亮光。

灯。

小屋。

她想跑。她等不及想回家,想被妈妈抱在怀里,但她并不蠢。她已经犯了一个错——没有留意时间。

接近小屋时,黑夜稍微变淡一点儿。她在黑暗中看到深灰色的轮廓:穿透屋顶的暖炉烟囱,屋侧的一扇窗户灯火通明,人影晃动。空气中有烧木柴的烟味,仿佛在欢迎她回家。蕾妮快步绕到小屋旁边,掀起随便拼凑的盖子,将水倒进水缸。水倒下去落在缸中的短短几秒,蕾妮判断出里面的水量大约为四分之三。

蕾妮抖得太厉害,试了两次才打开门闩。

“我回来了。”她走进屋里,全身发抖。

“闭嘴,蕾妮。”爸爸怒斥。

妈妈站在爸爸面前。她似乎情绪很激动,穿着破旧的运动裤和大毛衣。“嘿,宝贝女儿,”她说,“把大衣挂起来,脱掉靴子。”

“珂拉,我在跟你说话。”爸爸说。

蕾妮听出他的语气有多愤怒,看到妈妈畏缩着。

“你得把那包米还回去,告诉大玛芝我们没钱付账。”他说。

“可是……你还没有猎到麋鹿。”妈妈说,“我们需要——”

“所以是我的错喽?”爸爸怒吼。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冬天快来了,我们需要更多粮食,但钱——”

“你以为我不知道家里需要钱?”他对着面前的椅子用力一挥,椅子倒地发出很大的声响。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狂乱,眼白翻出,蕾妮吓坏了,后退了一步。

妈妈走过去轻抚他的脸,想让他平静下来:“恩特,宝贝,我们会想出办法。”

他退开,然后走向门口,拿起挂在窗边的派克大衣之后打开门,令人目盲的肆虐酷寒蹿进屋中,他出去之后用力甩上门。不久之后,面包车的引擎发出巨大声响,车头灯由窗户射进屋中,让妈妈整个人变成白金色。

“因为天气不好,他才会那样。”妈妈点起一支烟,目送他离去。她美丽的肌肤在车头灯下显得气色很差,近乎蜡黄。

“天气还会变得更糟。”蕾妮说,“每一天都会变得更黑、更冷。”

蕾妮心中突然感到恐惧,妈妈的表情一样害怕:“嗯,我知道。”

寒冬笼罩阿拉斯加,壮丽景色消失,只剩小屋里的天地。上午十点十五分太阳才升起,放学之后十五分钟便又落下。白天不到六个小时。雪下个不停,天地万物变得白茫茫的。雪吹落成堆,在窗玻璃上结成蕾丝图案,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只能看着彼此。在短暂的白天,天空一片灰蒙蒙。有些日子昏暗到只像是光的回忆,根本没有亮的感觉。狂风席卷大地,发出凄厉的呼啸。柳兰冻结,像是立在雪地中的精致冰雕。因为气温太低,所有东西都出了问题——车门打不开、窗玻璃冻裂、汽车引擎无法发动。业余无线电整天都有人在警告气候即将恶化,报告又有哪些人冻死,在阿拉斯加冻死人很平常,就像睫毛结冰一样。人们因为最微小的错误而赔上性命:车钥匙掉进河里、汽车没油、雪地机动车抛锚、转弯太急。蕾妮不管去哪里、做什么,都会有人给她警告。冬天才刚开始,但感觉已经像是过了无尽的时间。海岸结冰封锁,贝壳与石头蒙上冰霜,整片海滩有如亮片领子。风呼啸着吹过开垦园,整个冬天没有停过,雪白大地瞬息万变。树木面对寒风只能弯腰,动物筑窝、钻洞躲藏。人类也差不多,在酷寒中缩起身体,格外小心。

蕾妮的生活缩小到极限。状况好的日子,车子能够发动,气候还能忍受,她就可以去上学;状况差的日子,整天只有工作,在令人丧气的无情酷寒中完成一件件杂务。蕾妮集中精神做每件必须做的事,上学、写作业、喂牲畜、打水、破冰、缝袜子、补衣服、陪妈妈煮饭、打扫家里、为暖炉添柴。木柴的用量越来越大,每天都得劈柴、搬运。白天越来越短,除了生存必需的机械化劳动之外,无暇思考任何事情。他们用纸杯种菜苗,放在阁楼下面的桌子上,就连周末在哈兰庄园进行的生存训练也暂停了。

天气已经够恶劣了,但因为酷寒而困坐家中让状况变得更糟。

冬季让活动减少,欧布莱特一家只剩下彼此。每天他们一起窝在暖炉前,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

所有人的情绪都很紧绷。爸爸妈妈吵个不停,为了钱,为了家务,为了天气,就算无缘无故也能吵。

蕾妮知道爸爸很焦虑,他们的补给品不足,钱更是完全花光了。她看出这个问题让他有多忧虑,日夜蚕食着他;她也看出妈妈多小心地观察他,他日渐增加的焦虑令妈妈忧心忡忡。

看得出来他正在奋力保持冷静,他不时面部抽搐,而且有时候不愿意看她们。他天还没亮就起床,尽可能在外面操劳,天黑之后很久才回屋里,满身是雪,胡子、眉毛结冰,鼻尖发白。

显然他很努力控制脾气。随着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他开始在晚餐后来回踱步,激动焦虑,低声自语。在那些状况不好的夜晚,他总会匆忙离家,带着狂厄尔卖给他的捕兽夹,独自去树林深处狩猎,回家时总是精疲力竭、形色憔悴,然后平静,变回他自己。通常他都会成功捕获猎物,将狐皮或貂皮拿去镇上卖。他赚到的钱勉强够一家人糊口,但就连蕾妮也察觉储藏粮食的地窖里有很多空位。每餐的量总是不够吃饱。妈妈跟外婆借的钱早就花光了,而且没有其他来源,于是蕾妮不再拍照,妈妈很少抽烟。大玛芝偶尔会趁爸爸不注意时送她们香烟或底片,但她们很少去镇上。

爸爸用心良苦,即使如此,蕾妮依然感觉像和野兽住在一起。就像阿拉斯加人常聊起的那些嬉皮士,他们跑来养狼和熊,结果全都被杀死了。那些动物是天生的掠食者,虽然看起来很温驯,甚至很友善,会亲热地舔主人的喉咙,会磨蹭讨摸摸。但你知道,或应该要知道,和你一起生活的动物是野兽,项圈、牵绳、饲料或许让这些野兽的行为变得温和,但它们最基本的天性不会改变。只要一秒钟,连呼口气都来不及的时间,野狼就会恢复天性,对你露出利齿。

蕾妮一整天提心吊胆,随时观察爸爸的一举一动、说话语调,真的非常累人。

妈妈显然已经无法承受了,焦虑让她双眼无神、皮肤暗淡。也可能只是因为像蘑菇一样整天在阴暗的环境下生活,所以肤色才变得惨白。

十二月初,一个特别冷的日子,蕾妮被尖叫声吵醒。有个东西重重落在地板上。

她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爸爸做噩梦了,这个星期第三次。

她爬出睡袋,走到阁楼边缘往下看。妈妈站在房门口的珠帘旁,高举一盏油灯。在白色光晕中,她显得很害怕,头发乱七八糟,穿着运动衣裤。柴火暖炉在黑暗中散发出一点儿橘光。

爸爸像只野兽,踢打、撕扯、咆哮,说些她听不懂的话……然后他粗鲁地打开一个个箱子找东西。妈妈小心翼翼地接近,一手按住他的背。他把她往旁边一推,因为太用力,她撞上原木墙发出很大的声音,接着发出惨叫。

爸爸停止动作,猛然站直,鼻翼掀动。他的右手握拳又张开,一看到妈妈,一切瞬间改变,他放松肩膀,羞耻地垂下头。“老天,珂拉。”他嘶哑呢喃,“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明白。”她的眼眸闪烁着泪光。

他走过去将她揽进怀中抱住。他们一起跪倒,前额贴在一起。蕾妮听见他们在说话,但听不清楚内容。

蕾妮爬回睡袋里,尽可能重新入睡。

“蕾妮,起床,我们去打猎。我得离开这栋天杀的房子。”

她叹息着在漆黑中穿衣服。阿拉斯加冬季的第一个月,她已经学会模仿那些住在海床上的磷光无脊椎动物,它们的生活无法接触光线、色彩,只好自己努力发亮。无尽的雪夜有如一道帘幕落在世界上。

客厅里,柴火暖炉铁门上的小窗户提供一小点儿橘光。她隐约能看见父母的身影站在暖炉旁,听到他们的呼吸声。暖炉上的金属壶里,沸腾的咖啡在黑暗中散发着香气。

爸爸举高点亮的油灯。在橘色灯光下,他很憔悴、很紧绷。他的右边眼角在抽搐。“你们准备好了吗?”

妈妈似乎十分疲惫。她穿着宽松的派克外套和隔热裤,没有化妆,模样太娇弱,无法承受气候的摧残;太疲倦,无法长途跋涉。这个星期,爸爸做噩梦的次数增加,经常半夜尖叫,她睡眠不足。

“当然。”妈妈说,“我最喜欢星期天一大早六点去打猎。”

蕾妮走向墙上的挂钩,拿起一件灰色派克大衣和隔热裤,这些是在荷马的救世军二手店找到的,那双通常昵称为“兔靴”的白色保暖军靴,则是迈修送她的二手鞋。她从大衣口袋拿出羽绒手套。

“很好。”爸爸说,“出发吧。”

黎明前的世界寂静黑暗。没有风,没有树枝摇动的声音,只有下个不停的白雪,到处一片雪白。蕾妮在雪中跋涉走向畜栏。山羊挤在一起,看到她就开始咩咩叫,互相撞来撞去。她扔给它们一团干草,然后去喂鸡,最后打破水槽结的冰。

她上车时,妈妈已经坐好了。蕾妮爬上后车厢。天气这么冷,引擎要很久才能发动,窗户除霜的时间更久。爸爸装上雪链,将一袋用具扔在前面两个座位之间凹下去的地方。蕾妮坐在后面,双手抱胸不停发抖,时睡时醒。

开上大马路之后,爸爸往右转,往镇上的方向开去,但还没到简易机场,他左转驶入通往废弃铬矿场的路。车子在堆得很硬的雪地上开了好几千米,路连续呈之字形蜿蜒,好像要开进山腰里。到了高山上的森林深处,他猛踩刹车把车停住,然后给她们一人一个头灯、一把猎枪,然后扛起背包打开车门。

风雪的寒冷涌入车中。在这么高的地方,气温应该接近零下十四摄氏度。

她戴上头灯,调整头带之后开启,在正前方投下一道光束。

没有星星,没有星光,雪下得又大又急。没有尽头的深幽,树木窸窣私语,掠食动物躲藏埋伏。

爸爸率先出发,踩着雪鞋在雪地跋涉,开出一条路。蕾妮让妈妈走在中间,自己殿后。

他们走了好久,蕾妮的脸颊从冷变热再变得麻木。走得太久,她的睫毛和鼻毛都结冰了,汗水积聚在长内衣下,感觉很痒。到了一定的程度,她开始散发体臭,她不禁怀疑,还有什么生物会嗅到她的味道。在这里,猎人一转眼就会变成猎物。

蕾妮非常累,只顾着往前走,缩起下巴、驼着背,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中,她能够看到自己的脚、靴子、雪鞋。一开始只有灰色的微光,感觉不太真实,从雪地上隐约泛起变得更微弱,接着黎明破晓,像鲑鱼肉一样粉红的光,温润地渐渐移动。

天亮了。

蕾妮终于能看清四周。他们走在结冰的河上。她非常惊恐,她竟然盲目地跟着爸爸走上这片滑溜溜的平面。万一冰层不够厚呢?只要踏错一步,就会栽进冰冷的河水中被冲走。

爸爸踏着自信的脚步往前,似乎完全不在意脚下的冰够不够厚。到了对岸,他砍倒满是积雪的矮小灌木丛开路,他往下看,歪着头好像在听声音。他的胡子上满是白雪,上方的皮肤冻得发红。她知道他在寻觅迹象——兔子粪便、足迹、经过时留下的痕迹。白靴兔通常会在黎明或黄昏时出来觅食、走动。

他突然停住。“那里有只兔子。”他对蕾妮说,“在树丛边。”

蕾妮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片雪白,连天空也是。在这片白上加白的世界,很难分辨形体。

就在这时,有动静了,肥肥的白兔往前跳。

“嗯,我看到了。”她说。

“好,蕾妮,这是你的猎物。呼吸,放松,等候开枪的时机。”爸爸说。

她举起枪。她已经练习打靶好几个月了,很清楚该怎么做。她没有屏住呼吸,而是吸气、吐气,全神贯注地瞄准兔子。她静静等候。世界消失,变得很简单,只有她和兔子,猎人与猎物,彼此相连。

她扣下扳机。

感觉仿佛一切都在瞬间同时发生:开枪、击中、死亡,兔子往旁边倒下。

干净利落的一枪。

“非常好。”爸爸说。蕾妮把枪背在肩上,他们三个排成一排,走向树林边缘去找蕾妮打死的猎物。

找到兔子的时候,蕾妮往下看,洁白柔软的身体溅满鲜血,躺在血泊中。

她杀死了动物,让家人晚上有东西吃。

杀死动物,夺走生命。

她不知道该做何感想,或许可以说她心中同时有两种矛盾的情绪——自豪又悲伤。老实说,她差点儿哭出来,但现在她是阿拉斯加人了,这就是她的人生——没有猎杀,就没有食物。

爸爸跪在雪地上将兔尸翻过来背朝下,她发现他的手在抖,而且由他紧绷的语气判断,他应该正在头痛。

蕾妮知道什么都不会浪费。毛皮将做成帽子,骨头用来熬汤。今晚妈妈会用手工做出的羊奶油煎兔肉,加上洋葱和大蒜调味。他们甚至会奢侈地放进几颗马铃薯。爸爸绑紧袋子,蕾妮嗅到血腥味,提醒她时间紧迫。他们在一片雪白荒野中,身上有血味。掠食动物肯定在一旁观察,等候翻转食物链的时机。

他将刀插进兔子尾端,往上割开,刀子一划,切开皮和骨头。到了胸骨处,他放慢速度,将一只染血的手指伸进刀锋下,谨慎下刀,避免不小心切到内脏。他将兔子肚子打开,伸手进去拉出肠子扔在雪地上,冒着热气的粉红内脏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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