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 05(2/2)
人们潮水般涌来,将他团团围住。有人好奇,有人恼怒。
众目睽睽之下,他仍然镇定地启动了引擎。他甚至感觉可以调到一挡。不过,当他面对方向盘时,却不知道该往哪边打。熄火之前,为了迎合前方急转弯的刁钻角度,他接连打了好几次方向盘。他努力用逻辑分析——这边,还是那边?——但他怎么也无法确定。他注意到紧挨着汽车头灯的人行道上站着个胖男人,约莫五十岁。他穿得比其他人都好。托马斯探出身子,压过引擎的轰鸣朝他大喊:“劳驾,先生,求您帮个忙!我的机器出问题了,这个问题很复杂,我不想麻烦您。不过您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轮子,就是您面前的那个,在转吗?”
那人后退一步,低头看看车轮。托马斯握紧方向盘向一侧转动。在车静止时,这个动作十分费力。
“现在,”托马斯高喊道,“它转了吗?”
那人一脸困惑。“转?没有。如果轮子转起来的话,你的车就动了。”
“我的意思是,它向反方向转了吗?”
那人望向车的尾部。“反方向?不,没有,车也没有往反方向移动。它根本没有动。”
围观的人纷纷点头。
“对不起,是我没说清楚。我不是在问轮子本身有没有像马车轮子那样转,我想问的是,它有没有——”他努力搜寻合适的词,“它有没有踮着脚尖旋转,像芭蕾舞演员那样?”
那人迟疑地盯着车轮,然后看了看左右的人,但他们都不愿擅下结论。
托马斯再次猛打方向盘。“轮子动了吗?难道一点儿也没动吗?”他喊道。
那人高声回应,人群中也响起不少附和声:“动了!动了!我看见了。轮子动了!”
一个声音喊道:“你的问题解决了!”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和掌声。托马斯希望他们全都消失。他的帮手——那个胖子,得意地重复道:“动了,比上一次动得多。”
托马斯招手让他靠近。那人只是侧身挪了一小步。
“太好了,太好了,”托马斯说,“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那人矜持地眨了一下眼,然后点点头,动作轻微得难以察觉。假如在他的光头上打一个生鸡蛋,此时蛋黄也只会微微晃动。
“还请您告诉我,”托马斯身体前倾,一字一顿地继续问,“轮子往哪边转了?”
“哪边?”那人重复道。
“是的。轮子是往左转还是往右转的?”
那人低下头,很明显地咽了咽口水。人们都在等待他的回答,一种凝重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
“往左还是往右?”托马斯再次问道。他朝那人又靠近了一些,试图和对方拉近关系。
蛋黄晃了晃。这个瞬间,整个小镇都屏住呼吸。
“我不知道!”最终那个胖子尖声哭了起来,蛋黄洒落一地。他拨开人群,撒腿就跑。望着这位小镇名人迈着罗圈腿,笨拙地沿街跑远,托马斯不禁目瞪口呆。他就这样失去了唯一的盟友。
一个人开口说:“有可能是往左,也有可能是往右。说不清楚。”
旁人纷纷低声附和。现在,人们看样子冷静下来了,最初的好奇心渐渐变为焦躁不安。他的脚已经松开了油门,引擎也熄了火。他跳下车,把启动摇柄转起来。他恳求聚在车前的人们:“请听我说!这台机器会动,它会跳起来的!为了你们的孩子,也为了你们自己,请大家让开!求求你们。这是最危险的机器。请后退!”
旁边一个人低声提醒他:“啊,德梅特里奥和他妈来了。她可不是好惹的。”
“德梅特里奥是谁?”托马斯问。
“他是镇上的傻子。不过他妈把他打扮得可漂亮了。”
托马斯沿街望去,那位小镇名人又回来了。他还在哭,脸上挂满了亮晶晶的泪珠。在他前面连拉带拽的是一个非常矮小的女人,身着一袭黑衣。她手里握着一支木棒,两眼死死地盯着托马斯。她把儿子的手臂拽得笔直,就像一条小狗迫不及待地扯着不紧不慢的主人。托马斯回到驾驶座,慌乱地开始操作。
他小心地调整,确保车不会猛地前冲。他踩下踏板,车发出一阵低吼,但车身只是微微前倾,仿佛一块积蓄力量的巨石——它脚下起固定作用的小石子已经被移开,但它暂时还未滚下山坡,摧毁山下的村庄。人们倒吸一口凉气,顿时退后几步。他用力踩下油门。他准备孤注一掷,往直觉的方向把方向盘打到底,希望能够蒙对。就在这时,他惊奇地发现方向盘竟然自己转起来,而且还转向了正确的方向,车开始缓慢前行,顺利拐过路口。要不是木棒敲击金属的巨响将他惊醒,他还会继续惊叹于眼前的奇迹。
“你竟敢戏弄我的儿子?”那位护蛋母鸡般的母亲怒喝道。她刚才势不可当地一棒砸下来,车的一只头灯无疑已经报废。他吓得头皮一紧——这可是伯父的心头肉啊!“我要找只羊,把你闷死在它屁眼里!”
车缓缓前移,正好把引擎罩送到这位暴怒的母亲面前。她手起棒落,伴着一声巨响,引擎罩上出现一个凹坑。托马斯想用力踩油门,但是旁边还挤着很多人。“我求求你,请别砸了!”他大叫。
现在侧灯进入了她的火力范围。又一次挥棒。伴着玻璃的碎裂声,侧灯被砸飞了。那个疯婆子的儿子还在没完没了地哀号,她再一次举起木棒。
“我要拿你喂狗,然后再把那条狗吃了!”她尖叫道。
托马斯赶紧踩下油门。那个女人险些打中后视镜,她的木棒顺势砸向车厢侧门的窗户。伴着发动机的一声咆哮,他和受伤的车一同往前跃起,逃离了蓬蒂-德索尔。
开出几公里后,他在一丛灌木旁停下来。他跳下车,检查汽车的伤痕,然后清理了车厢里的碎玻璃。要是伯父知道他的顶尖藏品落得如此下场,一定会大发雷霆。
前方就是罗斯马尼尼亚尔。这不是他曾暗自嘲笑过的偏僻村庄吗?罗斯马尼尼亚尔,你对我毫无威胁,他曾如此自信。现在它会让他为自己的傲慢埋单吗?他决定今晚继续在车里过夜。这次,他在伯父的大衣上面添了一条毯子。他从木箱里取出珍贵的日记,随意翻开一页。
阳光无法给予我慰藉,睡眠也毫无裨益。食物不再让我满足,人类的陪伴亦是徒劳。即便是最简单的呼吸,也在透支我心中所剩无几的乐观。
托马斯深吸一口气,体验着乌利塞斯神父无法找到的乐观。奇怪的是,这本写满痛苦的日记竟能让他如此快乐。可怜的乌利塞斯神父。初到圣多美时他曾满怀希望。在他的心力被疾病、孤独和迷茫耗尽之前,他的大多数时间都花在漫步与观察上。想来这些漫步只是为了排解内心的绝望——在绝望中行走,总好过和绝望一同关进酷热的小屋。所有的见闻,他都一一记录。
今天有个奴隶打着手势问我,我的皮鞋是不是用某个非洲人的皮制成的。它们和人皮一个颜色。那个人是不是被吃掉了?他的骨头是不是被磨成了有用的粉末?有些非洲人相信我们欧洲人是食人族。这种错觉源自他们对我们真实目的的质疑:难道他们被奴役只是为了种地?在他们眼中,一个人的物质生活——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谋生——不需要特别辛苦的劳作。在热带经营一座菜园费不了多少人力和时间。狩猎虽然难度大一些,但那是一项饶有乐趣的团队活动,即使多出些力气也无人抱怨。如果白人不是出于种地以外的目的,他们为什么要抓那么多人?我向那个奴隶保证,我的皮不是用他同胞的皮制成的。不知我的话是否令他信服。
当年困扰奴隶和乌利塞斯神父的问题,现在托马斯都一清二楚:蓄奴是因为巴西甘蔗田以及之后的北美棉花地对于劳动力的无尽渴求。如果仅仅为了自身的生存,一个男人或者女人不必起早贪黑,但是殖民体系中的齿轮必须不停地转动。
无论他们来自哪片地域、哪个部落,奴隶们很快陷入相同的阴郁状态。他们变得麻木、消极、冷漠。看守越是急于改变他们的态度,越是随心所欲地挥舞皮鞭,那种情绪就越是根深蒂固。在奴隶们各种绝望的表现当中,最让我惊讶的是食土。他们像狗一样刨土,团出一个圆球,丢进嘴里,咀嚼,吞咽。我无法判断,吞食上帝创造的土壤是否违背了的旨意。
托马斯转过头,望着四围渐渐没入黑夜的田野。在一片土地上凄惨度日,然后再吃了它?之后乌利塞斯神父写到,他也亲自尝过。
黑暗在我体内迸发,化作让灵魂窒息的水藻。我缓慢地咀嚼。味道并不坏,只是牙齿有些不适。还要多久,上帝啊,还要多久?我很难受,但从旁人眼中我看得出,实际的状况其实更糟。走路进城太累了。于是我去了海湾,朝着无垠的海面眺望。
踏上非洲大陆的欧洲人在各种疾病面前举步维艰:疟疾、痢疾、呼吸道疾病、心脏病、贫血、肝炎、麻风病、梅毒,还有其他杂症,再加上营养不良。无论折磨乌利塞斯神父的是其中哪一种,它必然在缓慢而残酷地夺走他的生命。
在托马斯坠入梦乡之际,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有些日子里,借着去伯父家做客的机会,他在天黑之后溜进用人宿舍中多拉的房间。在忙碌一天之后,她往往已经睡了。他便把熟睡中的加斯帕尔抱起来,揽入怀中。让他惊叹的是,两个人都不曾从睡梦中惊醒。他抱着儿子柔软的身体,轻声哼着歌,多少盼望着他能够醒来,父子一同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