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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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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微家楼房西侧对着的那座小公园里所有的灯都坏了。一到晚上,这块地就像被夜给吞了,四周道路都亮堂堂的,只有那里方方正正地瘪了一块进去。胡微说总感觉那里蹲着一只哑巴怪兽,除了形状,声音也能吞得掉。袁亚莉说你比着周围的光,看它轮廓就能发现,那是一只小狮子。小公园里的人行步道每隔两三米就有一个灯架,灯架竖在双人长椅背后。最初应该只是几盏灯炸了灯泡不再亮了,在小公园里谈恋爱的年轻人马上发现这不亮的灯的好处。这几盏不亮的灯立刻成了稀缺资源,每晚都有人抢占这几盏哑灯下面的长椅座位。有一晚一个男青年在连续几日都抢不到哑灯下的长椅后,气鼓鼓地在树丛里捡了一块石头,咣啷一声敲碎了一盏亮得好好的灯。之后不到一个礼拜,小公园里所有的灯都不再亮了。胡微家住三楼,她的房间正对着西侧的小公园,她的书桌正顶着朝西敞开的窗户。那一个礼拜里,胡微常一边写着作业一边就听到楼下突然咣啷一声,随后就是玻璃碴子散一地的哗啦声。

小公园是敞开型的街心公园,不收费,也无人管理。既然是免费的公众公园,自然也舍不得占地太大,像是比对着胡微家的那栋楼房建起来的。胡微家楼房开始的地方,公园的墙就开始了,胡微家楼房结束的地方,公园的墙也到头了。小是小了点,但里面东西还挺全乎。花花草草,步道长椅,树丛凉亭,围在最中央的,是一座假山。假山很矮,好歹比土坡儿高些,站在假山上,差不多能平视二楼的邻居家。山上密密地种着些柳树,从春天发出芽来以后,到夏天枝叶繁盛起来,这屁股大的假山看着倒也像模像样。

这屁股大的假山上,原本就一盏灯都没有。到了晚上还想往山上爬,只能勉强借着下面人行步道上的灯光。自从人行步道上的灯全瘪了,假山就彻底成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去处。胡母严禁胡微天黑以后去假山上玩闹,夏天也不行(应该说夏天尤其不行),想去找袁亚莉就从公园外墙绕过去找。十年后,当胡微二十岁,世界上所有人的生活和这座假山,都被手机所改变。二十岁的胡微站在自己童年时期生活的闺房里,向楼下望去,将看到那座黑黢黢的山包上散落着点点星光,看起来仿如打包在一方小画框中的微型星空。胡微当然知道那是手机屏幕发出的亮光,所以只短暂地看一眼。现在胡微只有十岁,听从母亲的规训是最简单有效的生存之道。母亲说晚上不能去爬山,那就晚上不要去爬山。

打胡微家出来,穿过人行步道,翻过屁股大的假山,走过架在一口小水坑上面的凉亭,再向前,就走出了小公园的后门。小公园的后门对着一条双向车道的马路。马路对着小公园的地方没有斑马线,想遵守交通规则就要付出向左或向右再走七分钟路去找一个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的代价。不管大人小孩,从小公园后门走出来以后,都是直接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小食街上去。大人要穿过去买油条豆腐脑包子小米粥炒饼炒面做早餐或晚餐,小孩要穿过去买零食和其他小玩意。胡微要穿过去找袁亚莉玩儿。

袁妈妈在小食街上经营一家包子铺,卖五种馅儿的包子。猪肉大葱,牛肉大葱,韭菜鸡蛋,猪肉茴香,猪肉白菜。不管一年四季,也不管物价高低,永远只卖这五种馅。袁亚莉早就吃得腻死了,味儿都闻不得,恨不得世界上的猪都死光,牛都绝种,白菜开不了花,韭菜发不了芽,大葱作为送给外星人的礼物全部射入太空。茴香的待遇则不同。袁亚莉认为茴香是外星人送给地球的回礼,感谢地球人给他们送去了大葱。既然是礼物,基本的礼貌态度还是要的,但毕竟来路不明,看看就好,绝对不要吃进嘴里。

袁亚莉家就在包子铺里。走过时刻蒸汽汩汩的铺面,掀开一道门帘就是袁妈妈的厨房,满地胡乱堆着一摞摞的新鲜韭菜大葱茴香,气味冲鼻。好像满地的蔬菜无时不在进行着抢占嗅觉的比拼,大葱想压过韭菜,韭菜想压过茴香,谁获得最后的胜利,袁妈妈从此就只提供这一种馅儿的包子,其他的一概开除。厨房尽头的那面墙垒着几只鼓囊囊的白面口袋,口袋边儿上是一扇木门,推开门进去,就是袁亚莉家。说是“家”,其实更像是包子铺附带的休息室。房间只有十几个平方,比胡微自己住的房间还要小。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就占据了将近一半的空间,靠床边东侧顶着一架浅木色大衣柜,西侧摆着一张兼做书桌/餐桌/茶几/电视柜的深褐色写字台,上面摆着一台21寸的熊猫彩色电视。这就是这个家里的全部家当。

胡微第一次被袁亚莉领着穿过蒸腾着包子香气的铺面,穿过呛鼻的厨房,走进这个家里时,惊叹的不是这个家相比起自己家来显而易见的窘迫。她唯一惊叹的是袁亚莉竟然每天跟袁妈妈睡在同一张床上。那日从袁亚莉家玩完了出来,胡微自己爬到小公园的假山上转悠了很久。她把自己跳起来能够得到的柳树嫩枝拽下一截又一截,弯成圆环状,像编辫子一样让它们相互缠绕在一起,编成一只皇冠。胡微在心里给自己列着清单。如果发生了巨大的灾难(包括但不限于超级大地震/火山爆发/打起仗了/家境突变/恶人要挟)自己不得不每天要跟胡母睡在同一张床上,那可怎么办。她设想着各种灾难的可能性及其后果,同时列举着自己将面临惨状的各种反应,几乎被自己恐吓得不敢回家。天一点点黑下去了,再不回家恐怕就要面临真实的灾难,她只得挪腾着双脚向楼上蹭。胡母只瞥了她一眼就抓住了重点,扯过那只嫩柳条编成的皇冠质问她为什么要薅树枝。春天里嫩枝子刚冒出芽来就被你给撅断了,以后树还怎么发育?要是现在有人把你腿给掰折了,你长大了一瘸一拐地还要不要见人?胡微脑袋深深埋在颈窝里,她能闻到自己的脖子和领口的衣服上有一股韭菜味儿。

是袁亚莉薅的。胡微啜喏着说,脑袋仍埋在衣领间,鼻子以不太剧烈的频率抽动着,嗅着自己身上的韭菜味儿。袁亚莉薅的,她薅的你就站着看啊?下次你要教育她,不要这样对待树木,不要这样对待公共财产。听说是袁亚莉薅的,胡母立刻释然了不少,似乎是确认了自己的家教并未失效。胡母把柳枝皇冠递回给胡微,要求她马上去洗手。你要多提醒袁亚莉这些事儿,不然她自己意识不到,她跟你不一样。胡微在洗手间里用香皂仔仔细细地搓着自己的两只手,从指甲到指缝。她知道母亲正站在身后看着自己。冲洗干净以后,要把香皂放回香皂盒里,把盒盖子盖好,不然香气会散掉,厕所里的细菌也有可能沾在上面。她做好一切,回过头,母亲还站在那里。跟袁亚莉一起玩儿就玩儿了,但不能被她的坏习惯影响,你要用你的好习惯去影响她,记住了吗。记住了。所以打一开始,没有任何提醒和暗示,胡微天然地就获得了自己可以将一些小小的黑锅丢到袁亚莉身上去的领悟。她相信袁亚莉不会介意。袁亚莉带她干过很多更坏的事儿,这点小黑锅,袁亚莉会理解的。

失去了所有灯光的小公园将在十五年后才被彻底铲平。步道被掀掉,灯架被挖走,长椅被拆除,凉亭被砸成一堆白色浓汤似的废石料,假山被掘空。谈恋爱的青年人早就不再需要它了,满地乱跑的小孩子们也不需要它,晨起锻炼的大爷大妈也不需要它。所有人都有了更好的去处,没有任何人需要它。如果不是位于市中心,开发成本较高,又是城市绿地规划地块,小公园应该更早完蛋。它变成了一口黑洞洞的坑,跟从前好像差不多,四周道路都亮堂堂的,只有那里方方正正地瘪了一块进去。但里面彻底失去了一切声音。再过十五个月,这口坑变成了一家购物中心。像这座城市里的每一家购物中心同样,地板反射着华丽的亮光,柜台的摆设跟北上广那些大城市里的大商场一模一样,货品的更新速度也在努力追赶那些大城市该有的速度。

小公园被开膛破肚瘫在那里的半年时间里,胡微一次也没敢回母亲家。她招呼胡母到自己新婚不久的小家来做客,或约母亲在外面餐馆吃饭。胡母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以为女儿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更愿意待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母亲当然察觉不到任何异样。这就是事情原本该有的样子。不管胡微心中经历了怎样的波涛骇浪,母亲都不会察觉到任何异样。只有这样她们两个才都能过得好。就该是这样。

二十五岁刚刚嫁给了自己高中同学两个月的胡微,在一个夏夜的凌晨三点站在被开膛破肚的小公园门前抖得像原来小公园假山上的柳树枝条。说是门前,其实早就没有了门,只有开发商漫不经心围着的蓝色塑料板儿。板子上喷绘的广告布展示着这口黑压压的大坑未来将变成金碧辉煌的购物中心的样子。胡微从屁股兜儿里掏出来手机,打开手机的电筒,向大坑里照着。电筒只能照亮眼前的一米。一米的黑暗虚空。一些粉尘颗粒悬浮在其中。胡微想着,也许这些粉尘是属于那座假山的。不管她把电筒照向哪里,都只有眼前那一米的虚空,以及悬浮其中的粉尘。我到底在找什么呢。胡微问自己。找骨头吗。就算是还有骨头,肯定也在假山被掘空的时候一并挖走了。怎么可能会在两米深的坑里。可她仍不想离开。这坑里的黑暗命令她伫足于此,浑身颤抖如柳叶,无法滴下哪怕一滴眼泪。身体的记忆告诉她,她可能在寻找十岁时她跟袁亚莉一起在这里埋下去的那一部分自己。身体知道的事情,胡微自己不一定知道。她柳叶般颤动着的脑袋里想着的唯一问题,是为什么袁亚莉总是能够顺利逃脱的那个人,而自己不可以。

天黑以后在小公园里玩儿捉迷藏是胡母严禁的项目之一。跟袁亚莉成为好朋友之前,这对胡微来说并不构成什么诱惑。因为家属院里所有孩子都跟胡微差不多,放学后可以玩儿一会儿,然后回家吃饭,吃完饭就不能再出门,要写作业或者练乐器、练英语、练围棋、练其他特长。身边所有孩子都是这样生活,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有小食街上住着的那群孩子们,才会在天黑了之后还四处蹿腾,发出各种尖叫怪笑,打闹甚至谩骂。可是跟袁亚莉成为了好朋友以后,天黑之后从胡微书桌顶着的窗户外传来的每一声尖叫、嬉笑、奔跑的呼喘,都成为了折磨。白天时玩儿的捉迷藏,跟天黑后的捉迷藏,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游戏。在黑夜的包掩下,长椅、灌木、树丛,都凝在一团黏腻的混沌中,无法辨清人的形状。只要你够镇定,沉得住气,在必要的时刻能坚持屏气,那么即便捉鬼的人走到你面前了,还是有可能无法发现你。这个平淡无奇甚至低幼可笑的躲藏追逐游戏在夜的掩护下升级成为勇气与沉着的考验。将身体混入浓厚的黑暗之中,与树木或草丛化为一体,屏住呼吸看着焦虑及至渐渐愤怒的捉鬼人一遍遍从身旁走过,忍住想要尖叫或大笑的渴望,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的紧张和无论如何不会被发现的得意交替着冲刷身体,这种兴奋感超越了胡微在人生第一个十年中曾体验过的所有快乐。

袁亚莉总是能顺利地帮胡微从她那沉闷无声的家里偷渡出来,撒入黑夜之中。她们商量好了,次数不能过于频繁,否则胡母会认为袁亚莉将拖垮胡微的学习成绩。每周一次是比较恰当的,个别情况下(比如年节假日),可以容忍两次。帮袁亚莉辅导功课是比较常用的合理借口,有时袁亚莉来敲门时,也会说袁妈妈要外出采货,她自己待在家里有些害怕之类的理由。渐渐地,胡母也不再问她们白日里处心积虑编造的借口了,挥挥手就任胡微走出门去。很多家属院里的家长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跟小食街上的孩子们玩儿,“怕被带坏了”。胡微始终恐惧着,哪一天胡母会突然关上房门,告诉她,从现在开始不许再跟袁亚莉一起玩儿了。这一天终究是没有到来。胡母为什么会纵容了自己跟袁亚莉的交往,是胡微在童年时想不清楚的一个谜。再大一点以后,她会总结出很多答案。比如,胡微从小就几乎很难交到亲密的朋友。袁亚莉跟胡微太过不同,她是个极度开朗的人。又或者,袁亚莉跟胡微一样,都是单独跟妈妈生活在一起。有时候胡微会想,如果那时胡母真的不许胡微再跟袁亚莉一起玩儿了,事情还会像后来一样发展吗。自己是会更快乐,还是更痛苦呢。

袁妈妈倒是非常喜欢胡微,每次袁亚莉牵着胡微的手走进包子铺,袁妈妈都要爆发出远胜于对自己亲生女儿的热情。只要看到胡微,袁妈妈不管谁正站在热气腾腾的蒸箩面前,都会撇开不顾,把自己油腻腻的手在围裙上蹭几蹭,揽过胡微来捏捏脸拢拢头发,说几句赞美话。有时候还会塞几张刚从顾客那接过来的毛票儿给胡微,叫她跟袁亚莉去旁边小卖部买零食吃。胡微文文静静,学习成绩又好,胡母还是胡微和袁亚莉所在学校的老师,袁妈妈简直对袁亚莉能交到胡微这样一个朋友高兴得不得了。胡微知道袁亚莉对功课一点兴趣没有,但每次去袁亚莉家,胡微还是忍不住要给袁亚莉讲几道题。语文、算数、英文都可以,讲多了袁亚莉会不乐意,十分钟以内还勉强可以接受。胡微似乎希望借此来获取成为袁亚莉朋友的合法性。这些都是袁亚莉不会明白的事儿。袁亚莉怎么可能知道胡微羡慕她羡慕得要死。哪个痴呆会羡慕袁亚莉这样的生活。

不管有没有胡微或其他外人在场,袁妈妈对袁亚莉的称呼永远都是,“兔崽子”或“混球儿”,有时候心血来潮了,也会叫她“龟儿”或“狗剩儿”。要是七喊八喊袁亚莉还不赶紧过来灶台帮手,袁妈妈回身一个抬脚横劈,脚上吊着的拖鞋立刻飞出几丈远,准准地劈在袁亚莉头上。要是距离隔得实在远,袁妈妈就随手抓起身边个什么东西,有时是小蒸箩,有时是抹布,有时是包子,抬手丢出去,也是准准地劈在袁亚莉头上。一看这就是多年练习出来的手艺,百发百中,要是打在脖子上或肩膀上都算失了手,准是打中脑袋。袁亚莉倒是从来也不恼,被劈中脑袋了,就俯身把拖鞋蒸箩抹布包子捡起来,走到袁妈妈身边,拿手里的东西啪叽拍一下她妈的屁股,然后拖鞋套回她妈脚上,蒸箩摆回屉上,抹布堆回灶台,包子丢回蒸箩。袁亚莉拾着东西送回她妈身边的样子,很像一只总是能咬住飞盘叼回主人身边的小狗儿,也不是说有多么欢腾乐意,但总是能乖乖地叼回来。袁妈妈穿回拖鞋时的表情溢满了得意,似乎她每天从睁开眼到阖上眼一刻不停地忙忙叨叨不是为了卖包子赚钱,就是为了可以劈出这脚鞋再穿回去。

袁亚莉有一种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感到难堪的特异功能。这是胡微特别想拥有的特异功能。但胡微没有,只有袁亚莉有。别说被袁妈妈的拖鞋劈中脸这样的小事,有一次在小公园里玩闹时一个五年级的男生跌了一跤,连带着一把扯坏了袁亚莉的裙子,袁亚莉的屁股蛋儿都露出来了,她竟然不慌不忙地提了提小裤衩把屁股遮住,又继续玩儿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家。那一个多小时里,胡微根本无法投入,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始终盯着袁亚莉露出了粉色小裤衩的烂掉的裙子。胡微时常想,如果自己可以像袁亚莉那样,无论是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任何事都觉得哎呀这没所谓呀,是不是自己就会过上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十岁的胡微还没有真正学会分辨他人发自内心的无所谓和假装的无所谓。有几次去袁亚莉家玩时,胡微留意到袁亚莉会突然快走几步抢先冲进里屋,等胡微走进屋里时,能看到袁亚莉正把什么东西往被子里、抽屉里塞。有时是还没晾干的大红内裤,有时是脏了没洗的衣服,有时是破破烂烂的玩具。塞完了以后,袁亚莉的脸上仍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该干吗干吗。

袁亚莉不常去胡微家里玩儿,大多数时间她只负责去胡微家敲门,等胡母开门,说出早已编好的借口,然后把胡微拐带出门。袁亚莉为数不多的几次敲开门后走入胡微家中,都是袁亚莉自己要求的,都是同一个理由。袁亚莉扬起自己白白净净挂一块红的脸蛋,甜兮兮地对胡母说,阿姨我能不能借用一下您家的电话我家没有电话。胡母当然不会拒绝。何况袁亚莉每次只打不超过五分钟。这时间差不多也是胡微能承受的极限了。袁亚莉在胡家坐着的每一秒钟对于胡微来说都刺痛难忍。胡微时刻担心再多一秒袁亚莉那双清澈炯直的大眼睛都能看破自己整洁有序生活里的种种不堪,再也无法忍受拥有这样一个懦弱无能的朋友而离开自己。袁亚莉第一次说要打电话而走进胡家时,胡微紧张得恨不能立刻打开窗户跳出楼外去。她坚信打电话只是个借口,袁亚莉是希望借此到这个家里来刺探自己生活的真相。可袁亚莉进门后没有左顾右盼,甚至没有提出要求去胡微的房间坐坐看,她只是径直走到了客厅的电话旁,真的拨起了电话。胡微始终不知道袁亚莉都是在给谁打电话。不过这不重要。

夏天就快要来了。夏天可能已经来了,胡微和袁亚莉都已经换上了裙子。但对胡微来说,只有七月份最燠热无比的那半个月才能叫作夏天。必须要热到皮肤上时刻滚满了黏腻擦不净的黏汗,晚上睡觉要脱到只剩小裤衩依旧会不断热醒的那几天,才能叫作夏天。夏夜里的捉迷藏,对意志力的考验相比其他时节愈加翻倍。假山上的草窠里、树林中、灌木间飞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蚊虫甲虫,嘤嘤嘤,嗡嗡嗡,劝你尽早投降。但凡忍不住了,挥挥手驱赶小虫,或是啪叽一声把它们拍死在胳膊上,立马就会暴露躲藏方位。胡微蹲在靠近假山山顶处的一棵大柳树旁,双拳紧握,两只胳膊环抱住自己,兴奋地等待着捉鬼人的到来。她面前有一团半米高的灌木,刚好可以挡住保持蹲姿的自己。一个人影向着山顶晃动过来,胡微的皮肤发出尖叫。人影越来越近,走路的姿势越来越熟悉。那是袁亚莉,不是捉鬼人。就算袁亚莉混在浓夜中混成一团黑影,胡微还是能认出她来。胡微稍稍抬起身,招呼袁亚莉钻进灌木中来,蹲在自己身边。

捉鬼人咋咋唬唬地从假山上跑了几个来回,也没能发现她们俩,又窜到山下去了。袁亚莉却蹲不住了,想站起身来,胡微一把抓住了她。别乱动啊。袁亚莉于是噗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咋那么能蹲着啊,太厉害了。袁亚莉揉着自己麻掉的小腿,对胡微的下蹲能力表示赞叹。胡微把食指放在唇边,嘘了几声。她才不会告诉袁亚莉,做错了功课要蹲一个小时,没考过95分要关厕所两个小时这种事儿。袁亚莉坐在一片土坑儿里,把下巴倚在胡微的胳膊上。唉胡微,这是咱俩成为好朋友一起过的第一个暑假呢。胡微正对着袁亚莉嘴巴的左耳朵猛地充满了血,噗噗噗噗的,能听得到心脏的声音。胡微走神儿了,一只耳朵怎么会听到心脏的声音呢,耳朵又没有贴在胸膛上。一个人自己的耳朵又怎么能贴到自己的胸膛上呢。

胡微你有没有什么最害怕的事儿。袁亚莉问。胡微不需要琢磨就有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她不能说。至少不能说给袁亚莉听。好多事儿我都怕,最怕,蜘蛛吧,电影里又大又黑那种,咬一口就死人。胡微想了想,又补充了一项。还有蛇,我特别特别怕蛇。胡微扭头看了看黑乎乎的袁亚莉,那你最怕啥。袁亚莉憋着嗓子嘿嘿笑了两声。我没啥特别害怕的,大部分能克服。最近吧,就怕自己被坏人强奸。胡微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就算听到了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理解这是什么意思。随着日后胡微年龄渐长,真正明白了这个词汇的意思和其背后附加的东西,这个夏夜里黑暗中的对话将对她产生更为剧烈的影响。尽管彼时这段对话将刺破她的肌肉和皮肤,从身体内向外长出一棵张牙舞爪的树来,但在她第一次听到时,它还只是一颗未经浇灌的干瘪的种子,安静地躺在她的身体里。未来它将发芽,沿着她的身体一点点膨胀,胡微将会永远记得,种下它的人是谁。

那你特别想做的事儿呢,是啥。袁亚莉追问。这倒是胡微可以直截了当对袁亚莉说的。我想环游世界,有多远去多远。太好了太好了,你真牛逼。袁亚莉搓起手来,胡微想象着袁亚莉把刚才手上蹭到的所有泥土都一点点儿搓成泥,滚下来。我最想去上海,过上海人的生活。袁亚莉一边搓一边说着。北方人太土了,北京也土着呢,我得去上海,上海是全中国最洋气的地方。我要去上海,过洋气的日子。胡微有些惊讶,你咋知道的,你去过北京,去过上海了?袁亚莉又憋着嗓子笑起来。袁亚莉憋着嗓子笑了又支吾,支吾后又笑,引起了胡微的注意。袁亚莉跟胡微不一样,她从来是个有话就说的人。胡微知道她有话想说,但心里在权衡要不要说给胡微听。胡微猛然间感到异常紧张,两只手攥成了拳头。如果袁亚莉这话最终没有说出口,今天晚上胡微都要睡不着觉了。你知道吗,我爸就在上海呢,全中国最洋气的上海。袁亚莉捂着嘴巴小声说。胡微脑袋顶端的头发一根根立了起来。“爸爸”,是袁亚莉和胡微在一起玩时从来不会提及的话题。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绕着这个话题走,下意识地不愿成为第一个跳进这个坑里的人。胡微还一直以为袁亚莉跟自己一样,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原来她的爸爸还在。而且,是在洋气的上海。这个坑,总归还是袁亚莉,率先跳了进去。

八年后,胡微来到了洋气的上海。她在这座洋气的城市短暂停留的四年中,曾有三次确定地认为自己碰到了袁亚莉。一次是在来福士广场的化妆品柜台前,妆容浓艳的年轻女人试完了口红试面霜,挑完了眼妆挑腮红,若无其事又气势凌人地指挥着柜姐把一支支样品码整齐放在自己眼前。第二次是在田子坊的一家咖啡馆里,假睫毛快要扑倒在咖啡杯里的女人倚在一个看着该是她爷爷辈的男人身上,说一句话仰起脑袋来笑一阵,说一句话仰起脑袋来笑一阵,男人始终没有笑过一次,粗壮的手指插在女人染黄枯燥的头发里。第三次是在离胡微学校只隔着两个街区的一家路边包子铺里,女人不知是包子铺的打杂还是老板,盘卷着一头长发蒸腾在一片雾气中,面容模糊,抓起蒸屉夹包子打包收钱的速度极快,蒸汽包裹中看起来她似乎不止有两只手臂。

这三个女人显然并不会是同一个女人。三次里胡微哪一次也没有走上前去。她甚至没有愣一下,或表现出犹豫。前两次胡微正跟同学在一起,最后一次,胡微是自己一个人。每一次,胡微都是故作轻松地走过去,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如果换作是袁亚莉看到了自己呢,她会不会走过来打个招呼。胡微偶尔会这样想。她觉得袁亚莉不会。袁亚莉并不欠自己什么,自己也不欠她的。袁亚莉很有可能根本就没有来过上海。就好像胡微也从来没能真的去环游世界一样。尽管胡微的一生少说还有三分之二可以过,但她已经明白不会发生的事情,就是不会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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