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2/2)
“见鬼了,我们以为你死了。搜救队忙了好几天,寻找你们母女。多久以前的事了?六七年?你为什么没有联络警方?”
蕾妮找张舒服的椅子安置小迈,翻开一本书给他看。她想起外公的建议:“蕾妮,你还是别去比较好,如果你一定要去,那就必须非常小心,不能重蹈你妈妈的覆辙。不要说话,把信交给他们。跟他们说你不知道爸爸死了,拿到这封信才发现。就说你们因为害怕家暴所以逃跑,躲在他找不到的地方。你们所做的一切,改名换姓、搬到城市、隐瞒真相,全都符合逃离危险男人的受暴家庭模式。”
小迈在位子上躁动:“妈咪,我想走了,我想去看爸比。”
“一下就好,宝贝。”她亲吻他的前额,然后回到局长的办公桌前。两人之间的灰色金属桌面上摆着家庭照,东一沓、西一沓粉红色的便利贴,到处是随手乱放的钓鱼杂志。一个钓鱼线严重纠结解不开的卷线器充当纸镇。
她从皮包拿出那封信。她交出妈妈的自首信时,手不停地发抖。
瓦德局长看完之后把信放下,抬起头问:“你知道内容吗?”
蕾妮把一张椅子拖过去,面对他坐下。她担心腿会无法支撑。“我知道。”
“也就是说,你母亲开枪射杀你父亲,弃尸之后,你们两个一起逃亡。”
“就像信上写的那样。”
“你母亲在哪里?”
“她上个星期过世了。她在临终前把这封信交给我,要我送交警方。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我爸爸……死亡的经过。我以为我们只是因为爸爸家暴所以才逃跑。他有时候……很暴力。有一天晚上,他发狂狠打我们,于是我们趁他睡着的时候逃跑。”
“很遗憾令堂过世了。”
瓦德局长眯起双眼注视蕾妮许久。他专注的程度令人不安。她有种想慌张乱动的冲动,但拼命忍住。终于他站起来,走向办公室后面的档案柜,打开抽屉翻找一阵之后拿出一个档案夹。他放在桌上之后坐下打开:“好,你母亲珂拉·欧布莱特身高约一米六八,大家形容她身材苗条、纤细、过瘦。你父亲身高差不多一米八二。”
“对,没错。”
“她开枪杀死你父亲,将他的遗体拖到屋外,然后怎么来着?把尸体绑在雪地机动车上,在冬天一路骑上山到了玻璃湖,再切开冰层,装上捕兽夹之后沉入湖中。这所有事情都是她独自完成,当时你在哪里?”
蕾妮一动也不动,双手交握放在大腿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她觉得有必要强调,用重复的词强化她的谎,但外公劝她尽量少说话。
瓦德局长将两只手肘撑在桌上,双手圆钝的指尖相触,立成三角形。“你可以把这封信邮寄过来就好。”
“没错。”
“但你不是那种人,对吧,蕾诺拉?你是个乖孩子,诚实的好人。这份档案里,很多人都称赞你。”他往前靠,“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发狂?”
“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说。
“迈修·沃克。”他低头看档案,“大家都说你们两个在谈恋爱。”
“嗯。”蕾妮说。
“他发生那起意外真的让人很难过。你们两个一起出事,你复原了,他却……”瓦德局长没有说完。蕾妮感觉没说出来的话像钩子,吊着她的羞耻。“听说你爸爸讨厌沃克家的人?”
“不仅是讨厌而已。”
“你爸爸知道你怀孕的时候,他做了什么?”
“他完全疯了,用拳头和皮带打我……”多年来努力逃避的记忆瞬间挣脱,羞耻与疼痛勒住她的胸口。
“听说他是个很可恶的王八蛋。”
“有时候。”蕾妮转开视线,眼角余光看到小迈坐在角落里读书,嘴巴动着,研究该如何发音。她希望这些话不会偷偷钻进他潜意识的黑暗角落,有一天突然发作。
瓦德局长将一些文件推到她面前。蕾妮在角落看到珂拉琳·欧布莱特这个名字。“我手上有几份经过宣誓的证词,分别来自玛芝·博梭、娜塔莉·威金斯、蒂卡·罗德斯、瑟玛·胥尔、汤姆·沃克。他们全都做证多年来曾经看过你母亲身上出现淤血。做笔录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可以说很多镇民都希望自己能多帮一点儿忙。瑟玛说她想亲手开枪杀死你爸爸。”
“妈妈从来不让人帮忙。”蕾妮说,“到现在我还是不懂为什么。”
“她有没有告诉任何人被丈夫殴打的事?”
“据我所知没有。”
“如果你真的想要得到帮助,就必须说实话。”瓦德局长说。
蕾妮呆望着他。
“真是够了,蕾妮。你我都很清楚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你妈妈绝对不是独自犯案。那时候,你还小,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听妈妈的话而已,谁都会这么做吧?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理解。他打你,多可恶。法律会体谅。”
他说得对。那时候,她确实只是个孩子,是个害怕又怀孕的十八岁少女。
“让我帮你。”他说,“我可以解除你心头沉重的负担。”
她知道妈妈和外公会希望她怎么做:继续说谎,说她没有目睹杀人经过,也不知道妈妈把爸爸载去玻璃湖沉入冰水中。
她应该说:与我无关。
她应该让妈妈独自扛下所有罪行,坚持编出的故事。
永远怀抱黑暗可怕的秘密,永远做个骗子。
妈妈希望蕾妮回家,但所谓的家并不是位于森林深处、俯瞰平静海湾的那栋木屋。家是一种内心平静的状态,来自做自己、过诚实正直的生活。没有半吊子的家,她不能将新生活建立在旧生活的危楼上,不能以谎言为地基,不能再犯同样的错。家不是这样的。
她想找回人生,想让大玛芝得到自由,不必继续背负当年那个糟糕透顶、摧毁一切的决定,为了保护她们而撒谎。
“蕾妮,说出真相才能得到自由。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告诉我那天晚上真正的经过。”
“他发现我怀孕于是打我,出手很狠。我的脸颊割伤、鼻梁断裂。我……我记不清楚细节,只记得他打我。然后我听到妈妈说,不准打我的蕾妮,然后枪声响起。我……看到他的上衣渗出血。她对着他的背开了两枪,为了阻止他打死我。”
“你帮她弃尸?”
蕾妮犹豫了一下,但他怜悯的眼神让她说出:“我帮她弃尸。”
瓦德局长静坐片刻,低头看眼前的资料。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临时改变了心意。他打开办公桌抽屉(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可以写下来吗?”
“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
“我需要书面笔录,然后就结束了。蕾妮,不要现在放弃,就快结束了。你希望抛开这一切,不是吗?”
蕾妮将纸笔拿过去,一开始她只是呆望着白纸:“我是不是该请律师?我外公应该会建议我这么做,他是律师。”
“要请当然可以。”他说,“有罪的人当然会想请律师。”他的手伸向电话。“要我帮你找吗?”
“你相信我吧?我没有杀死他,妈妈也是迫于无奈。现在法律知道受虐妇女的苦了。”
“当然,任何人都会做同样的事情。更何况,你已经告诉我真相了。”
“所以现在只要写下来就没事了?我可以去卡尼克?”
他点头。
只是写下来,会有什么差别?她动笔慢慢写,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建构出那个恐怖夜晚的场景。拳头、皮带、鲜血、肉块,冰天雪地中前往湖边的路程。最后一次看见父亲的脸,在月光下呈现象牙色调,毫无血色,沉入水中。结冰泥水涌出洞口的声音。
她只隐瞒了大玛芝帮忙的事。她完全没有提到她,也没有提到外公外婆,也没有说出她们母女离开阿拉斯加之后的去向。
最后一句她只写了:“我们从荷马飞往安克雷奇,然后离开阿拉斯加,再也没有回来。”
她将写好的证词推到桌子对面。
瓦德局长从松垮的制服口袋拿出眼镜戴上,低头看她的自白书。
“妈咪,我看完了。”小迈说。她挥手要他过来。
他啪的一声合上书,急急忙忙跑过来。他总是这样,几乎是用冲的。他像猴子一样爬上她的腿,虽然他其实已经太大了。她抱住他,让他留在怀中。他瘦瘦的腿悬在半空中,运动鞋尖端踢着桌子,发出砰砰的声音。
瓦德局长看着她说:“我现在要逮捕你。”
“你不是说只要我写下来就没事了?”
“你和我之间的事情结束了,现在是别人的事情了。”他扒了一下头发,在锅盖头上留下一道痕迹,有如被犁过的干草地。“真希望你没有来。”
蕾妮确实感觉到世界在脚下崩塌。
这些年来听过的那么多警告,她怎么会忘记?她太需要得到原谅与救赎,以致忘记了现实常识。“什么意思?”
“蕾妮,现在已经由不得我了,要由法院裁定。我必须把你关起来,至少要关到提审。如果你负担不起律师费用……”
“妈咪?”小迈皱着眉头问。
局长拿着一张纸宣读米兰达警告,然后补上一句:“除非有人能帮你照顾儿子,不然必须将他交给社福单位。他们会好好照顾他,我保证。”
蕾妮不敢相信她竟然这么蠢、这么天真,轻易相信他。她怎么没有料到会这样?家人警告过她了,但她竟然依然相信警方。她明明知道世界有多危险,法律对女性有多严苛。
她想发狂、尖叫、哭喊,乱砸家具,但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已经犯了一个大错,绝不能再犯第二个。“汤姆·沃克。”她说。
“汤姆?”瓦德局长蹙眉,“为什么要找他?”
“通知他就对了。告诉他我需要帮助,他会来帮我。”
“你该找律师才对。”
“好。”她说,“这件事也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