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2/2)
蕾妮离开蒙古包时,大玛芝已经在换衣服了。
回到小屋,她看到妈妈站在远离血泊的地方低头呆望,脸上满是泪痕,啃着早已啃到乱七八糟的拇指指甲。
“妈妈?”蕾妮几乎不敢碰她。
“她愿意帮忙吗?”
蕾妮还来不及回答,一道亮光扫过窗户,染黄玻璃,将妈妈笼罩在强光中。蕾妮瞬间松了一口气,但也看清了妈妈的悲伤与懊悔。
大玛芝推开门走进来。她穿着卡哈特隔热连身装、及膝毛皮靴,戴着貂熊皮帽,迅速观察四周,看到血、肉与骨头碎片。
她走向妈妈,轻触她的肩膀。
“他打蕾妮。”妈妈说,“我不得不开枪。不过……我是从他背后开枪的,大玛芝,而且开了两枪。他没有武器。”
大玛芝沉重地叹息:“嗯,司法单位不会在乎男人做了什么、你有多害怕。”
“我们在他身上加了重物之后沉到湖底,不过……你也知道在阿拉斯加,东西总会重新出现。破春的时候,各种东西都会浮出地面。”
大玛芝点头。
“我不能丢下蕾妮一个人。”
“不会有人发现他。”蕾妮说,“我们就说他离家出走了。”
大玛芝说:“蕾妮,去楼上收拾行李,足够过夜就好。”
“我可以帮忙清理。”蕾妮说。
“快去。”大玛芝严肃地说。
蕾妮爬上阁楼,听见妈妈和大玛芝在身后轻声交谈。
蕾妮选了罗伯特·谢伟思的诗集陪她度过今晚。她也带了迈修送她的相簿,里面装满了她最喜欢的照片。
她将这两样东西塞进行李底层,再放进她最爱的相机,用几件衣服盖住之后就整理完毕,回到楼下。
妈妈已经穿好了御寒衣物。她穿着爸爸的雪靴,在血泊中走来走去,制造足迹。她走到窗前,在玻璃上印下血手印。
“你在做什么?”蕾妮问。
“让警方知道你妈妈曾经在这里。”大玛芝回答。
妈妈小心翼翼地将爸爸的靴子交给大玛芝,然后换上自己的靴子继续在血泊中走来走去。
“为什么?”
“这样他们才知道这里是犯罪现场。”大玛芝说。
“我们不是要全部清理干净吗?”蕾妮问。
“不,宝贝女儿,我们要消失。”妈妈说,“现在,今晚。”
“等一下。”蕾妮说,“什么?我们只要说他离家出走就好,大家都会相信。”
大玛芝和妈妈忧伤地对看了一眼。
“阿拉斯加经常有人失踪。”蕾妮拉高音量。
“我以为你明白。”妈妈说,“发生这件事之后,我们不能继续留在阿拉斯加。”
“什么?”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妈妈的语气温和但坚定,“大玛芝也同意。原本我们或许可以声称是自卫杀人,但现在已经不行了。我们隐匿了罪行。”
“意图毁灭罪证。”大玛芝说,“受虐妇女杀死丈夫不算正当防卫,应该算才对。如果以防卫他人作为辩护,说不定行得通。假使陪审团认为使用致命武力合理,或许可以获判无罪。不过你真的想赌吗?法律对家暴受害者很不仁慈。”
妈妈点头:“我们会把卡车驾驶座涂满血迹,玛芝会开去道路尽头的地方扔在那里。她会去报案说我们失踪了,带警方来小屋。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会判定你爸爸杀死我们之后跑去藏匿。玛芝和汤姆会告诉警方他经常家暴。”
“我想说他离家出走了。”蕾妮顽强地坚持,“真的啦,妈妈。拜托,迈修在这里。”
“蕾妮,即使在荒野里,有人失踪了,警方依然会调查。”大玛芝说,“记得吗?吉妮娃·沃克失踪的时候大家聚集在一起搜寻。他们第一个会来调查的地方就是这栋屋子。你要怎么解释窗户被枪打破?我很了解寇特·瓦德,他是个死守规定的警察。他很可能会从安克雷奇请来警犬或调查员。无论我们清理得多干净,一定还是会有证据,一块人骨碎片,某样东西。万一他们找到,你们两个都会因为谋杀罪名遭到逮捕。”
妈妈走向蕾妮:“对不起,宝贝女儿,但这是你要求的。我愿意独自扛下所有罪,但你不肯让我自首。现在我们都脱不了身了。”
蕾妮感觉自己不断坠落。她太天真,以为犯下这种可怕的罪行之后可以不必付出代价,顶多只是在灵魂上留下阴影,从此受回忆与梦魇折磨。
蕾妮将会失去所爱的一切,迈修,卡尼克,阿拉斯加。
“蕾妮,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
“我们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吗?”蕾妮说。
蕾妮想大吵大闹、尖叫哭喊,拿出她从来没用过的孩子气和任性,但如果她的过往与家庭曾经让她学到什么事情,那绝对是生存。
妈妈说得对,她们绝不可能清理这么多血迹,警犬和警察绝对会发现她们的罪行。万一爸爸明天和人有约,但她们不知道,很可能她们还来不及准备好,已经有人向警方报案说他失踪了。万一他的尸体从捕兽夹脱落,融冰的时候浮出水面,可能会有猎人发现。
蕾妮必须为她所爱的人考虑,一向如此。
妈妈为了保护蕾妮而挨打,为了救蕾妮而杀死爸爸,蕾妮不能丢下妈妈一个人逃跑,而且她也无法独自抚养宝宝。悲伤难以承受,令人窒息,仿佛跑完马拉松却发现只是回到原点。
至少她们可以在一起,母女两个,就像一直以来那样。宝宝也会有更好的机会。
“好。”她看着大玛芝,“该怎么做?”
接下来一个小时,她们忙着打点最后的细节:把卡车停在码头上,在门把手上抹上血。她们推倒家具,扔下一个威士忌空瓶,大玛芝对着原木墙开了两枪。妈妈和蕾妮重新穿上御寒的派克大衣、隔热裤、雪靴。
“准备好了吗?”妈妈问。
蕾妮很想说还没,我还没准备好,我属于这里。但现在已经来不及挽回了,于是她断然点头。
大玛芝紧紧拥抱她们母女,亲吻她们泪湿的脸颊,祝福她们能有美好的人生。“明天,我会去报案说你们失踪了。”她在蕾妮耳边轻声说,“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放心,相信我。”
蕾妮和妈妈最后一次走下通往海滩的蜿蜒阶梯,大雪让她什么也看不清,蕾妮觉得自己好像有一千岁那么老。
她跟着妈妈走到积雪泥泞的海滩,将快艇拖到结冰的岸上。风将妈妈的头发吹到眼睛上,吹散她的声音,吹动她的背包。蕾妮知道妈妈在跟她说话,但她听不清楚,也不在乎。她将背包扔到船上,然后上船坐在木制长椅上。大雪很快就会清除她们留在海岸上的足迹,就好像她们从未来过。
妈妈跳上船。没有灯光指引,她只能沿着海岸缓缓行驶,戴着手套的双手紧握舵轮,头发四散飞舞。
她们绕过弯曲处时,破晓的晨光照亮,让她们能够看清方向。
她们将船停靠在荷马的临时码头,迷蒙的路灯照在她们身上。码头结冰,行走要非常小心。
“我必须去向迈修道别。”蕾妮说。
妈妈将系绳抛给蕾妮:“不行,我们必须尽快离开。今天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们,你很清楚。”
蕾妮将船绑好:“我不是在问可不可以。”
妈妈拎起背包背好,小心翼翼地从船边跨到码头上。系绳发出嘎嘎声响。
妈妈将引擎熄火之后离开船。她们站在轻柔飘落的雪中。
蕾妮从背包里拿出麝牛毛围巾包裹脖子,遮住半张脸:“妈妈,不会有人看见我,我一定要去。”
“四十分钟内在玻璃湖航空的柜台会合。”妈妈说,“一分钟都不能迟到,知道吗?”
“我们要搭飞机?怎么可能?”
“总之准时到就对了。”
蕾妮点头。老实说,她不在意细节,她满脑子里只有迈修。她扛起背包出发,在结冰的码头上尽可能加快步伐。寒冷下雪的十一月清晨,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不用担心被看到。
到了长照中心,她放慢脚步。在这里,她必须特别小心,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
玻璃门在她面前呼的一声打开。
进去之后,她闻到消毒水和另一种味道,有点儿涩涩的金属味。柜台里,一个小姐在讲电话。门打开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抬。蕾妮溜进去,想着不能被看见……时间太早,走廊很安静,病房门关着。到了迈修的病房,她停下脚步稳定心情,然后打开门。
他的病房很安静,一片漆黑,没有机器运作的声音,除了他宽大的心,没有其他东西维持他的生命。
他们让他坐着睡,他的头固定在一个中空的东西里,连着身上的背心,让他不能动。他脸上的粉红疤痕感觉像用缝纫机缝过。变成这样,他要怎么活下去?缝线、螺栓,顶着一张科学怪人的脸,无法说话、思考、触摸,也无法被触摸。她怎么可以丢下他,让他独自活下去,没有她陪伴?
她将背包放在地上,走到床边握起他的手。曾经因为劈柴、杀鱼、修理农具而粗糙的这双手,现在变得像小女生的手一样细柔。她忍不住想起以前上学的日子,在书桌底下偷牵手,互相传字条,满心以为世界将属于他们。
“迈修,我们原本可以做到。我们原本可以结婚,太年轻就生孩子,然后一直相爱下去。”她闭起双眼想象那样的人生,想象他们。他们原本可以相伴到白头,成为白发苍苍、打扮过时的老人家,一起坐在门廊上享受永昼阳光。
原本可以。
毫无用处的话。已经太迟了。
“我不能丢下我妈妈。你还有爸爸、家人和阿拉斯加。”说到这里,她不禁哽咽,“反正你不知道我是谁,对吧?”
她弯腰靠近,紧握住他的手。泪水滴在他的脸颊上,被凸起的粉红色疤痕拦住。
山姆·詹吉绝不会这样丢下佛罗多,英雄绝不会做这种事。但书本只是反映现实,并非真正的现实。书本里没有这种故事,身体变得破破烂烂的少年,大脑切除到只剩脑干,不能说话、移动,也不会叫你的名字。书本里也没有母女必须做出永生难忘的恐怖决定,更没有明明应该在良好环境中生长的宝宝,却一出生就得面对崩坏的人生。
她再次抚摩腹部,里面的生命像青蛙卵一样小,这么小应该感觉不到,但她敢发誓能够听见另一个心跳的回音,伴随她自己的心跳。她只知道一件事:她必须成为这个宝宝的好妈妈,同时必须照顾她的妈妈。就这样。
“我知道你多想要小孩。”蕾妮轻声说,“现在……”
你必须守在所爱的人身边。
迈修睁开眼睛,一只眼直直地望着前方,另一只在眼眶里乱转。只有那只绿色眼睛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他挣扎,发出恐怖的痛苦呻吟。
他张开嘴巴,大喊:“巴哇啊啊啊……”他用力挺起身体,仿佛企图挣脱。头套撞到病床栏杆发出哐啷声响。他前额上的螺栓开始渗血,警报大作。“她嗯嗯嗯……”
“不要。”她说,“拜托。”
她身后的门开了,一位护士经过蕾妮身边冲进病房。
蕾妮蹒跚后退,全身发抖,急忙戴起兜帽。护士没有看到她。
他在床上大吼,发出动物般的叫声,身体不停抽动。护士在他的点滴里注射了一些药物:“没事了,迈修,冷静。你爸爸很快就会来。”
蕾妮很想最后对他说一次我爱你,大声说出来,让全世界都听见,但她不敢。
她必须立刻离开,以免护士转身看到她。
但她呆站在那里,泪水模糊视线,一手仍然按着腹部。我会尽力做个好妈妈,我会告诉宝宝我们的事,你的事……
蕾妮拿起背包跑出去。
她把他丢在那里,只有陌生人的地方。她知道如果换作是他,绝不会这样抛弃她。
她。
她来了,对不对?他已经无法分辨真假了。
有些词语他知道,他逐渐搜集的重要词语,但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昏迷,石膏,固定器,脑伤,那些词语存在,看得见但看不清,仿佛挂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图画,只能透过毛玻璃看见。
有时候,他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有时候,短短几秒间,他知道自己曾经昏迷又苏醒。他知道身体不能动,因为被固定在床上。他知道头不能动,因为他们在他的颅骨钻进钉子、装上笼子。他知道必须整天这样坐着,背后垫着枕头,像戴着固定器的怪物,一条腿挂在前面。痛楚不断啃咬,以他为粮食。他知道大家一看到他就哭。
有时候,他会听到声音,看到形状,人,交谈,光线。他努力捕捉,努力专注,但一切都太虚无缥缈。
她。
她刚刚在这里,对不对?她是谁?
他在等候的人?
“迈修,我们原本可以做到。”
迈修。
他是迈修,对吧?她在对他说话吗?
“你不知道我是谁……”
他想转头,想挣脱,想看她,不想看那片好像一直接近又后退的天花板。
他大声叫她,呼喊,拼命想记起需要的词语,但什么都找不到。沮丧太过强大,甚至连疼痛也消失了。
他什么都不能做,不能动。他被昆——不对,不是那个字——绑住,绳子紧紧绑住,困住。
另外一个人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他感觉一切都溜走了。他静止不动,就连一分钟前的事情也想不起来。
她。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放弃抵抗,望着那个穿橘色衣服的女人,听着她抚慰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最后一个念头是她。不要走,但他甚至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他听见脚步声,奔跑。
就像他的心跳声,出现又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