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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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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蕾妮说。其实根本没有怀疑的余地,他的背几乎全不见了。妈妈选的枪可以杀死公麋鹿。

蕾妮发现自己跪在血泊中,骨头和软骨的碎片在血里感觉像蛆。冰冷的寒风从破掉的窗户吹进来。

妈妈手一松,枪哐啷落地。她木然地朝爸爸走去,眼睛瞪大,嘴唇颤抖。她紧张地搔抓喉咙,在苍白肌肤上留下红色抓痕。

蕾妮的脸痛到让她反胃,血味令她作呕,每次呼吸,鼻子都发出咻咻的声音。她打湿一条布按在脸上,擦掉血迹。

妈妈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忍受这样的痛?

蕾妮把布拿去洗,拧出自己鲜血染红的水,然后再次打湿,回到满是火药味与血腥的客厅。

妈妈跪在地上。她把爸爸抱在怀里前后摇晃,哭着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她全身是血,双手、膝盖,就连眼睛也抹上了血迹。

“妈妈?”蕾妮弯腰碰碰妈妈的肩膀。

妈妈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眨着眼睛:“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

“我们该怎么办?”蕾妮说。

“去用业余无线电报警。”妈妈的声音毫无生气。

报警,忍受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求救了。“妈妈,不会有事。等着瞧吧。”

“不,事情很严重,蕾妮。”

蕾妮擦掉妈妈脸上的血,这样的事情她做过太多次,妈妈甚至没有闪躲。“什么意思?”

“他们会说这是谋杀。”

“谋杀?可是他打我们,你救了我的命。”

“蕾妮,我在他的背后开枪,两次。陪审团和检察官不喜欢从背后开枪的犯人。没关系,我不在乎。”她拨开落在脸上的头发,留下条条血迹。“告诉大玛芝。她是检察官,至少以前是。她知道怎么处理。”妈妈感觉好像被下药,说话很慢。“你可以开始新人生。在阿拉斯加养大宝宝,我们的朋友会帮你。汤姆会把你当女儿对待,一定会。大玛芝一直很疼你。说不定你还有机会上大学。”她看着蕾妮。“很值得。我希望你知道,为了你,就算再来一次我也愿意。”

蕾妮无法消化妈妈说的话:“等一下,意思是说你要离开我?去坐牢?”

“快去叫大玛芝过来。”

“不。”蕾妮说,“不,镇上每个人都知道爸爸虐待我们,你杀了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去坐牢?”

“我不在乎。你平安无事,这样就够了。”

“如果把他处理掉呢?”

妈妈一愣:“处理掉?”

“让一切变成没有发生过。”蕾妮站起来。没错,这就是解决的方法。她们可以设法抹去她们做过的事情。她们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她和妈妈可以继续和朋友生活在一起,住在这个她们渐渐爱上的地方。所有人都会爱她的宝宝,迈修迟早会好转,蕾妮会等他。

“蕾妮,没有这么简单。”妈妈说。

“这里是阿拉斯加,所有事情都不简单,但我们很强悍。妈妈,如果你去坐牢,就只剩下我一个了,还要养孩子。没有你,我做不到。我需要你,妈妈。”

妈妈蹙眉,思索着说:“我们必须把尸体藏在永远不会被发现的地方。现在地面结冰了,不能埋起来。小屋是最可疑的犯罪现场。我们不可能在今天晚上把窗户修好。”

“对。”

“可是蕾妮,这么做等于又犯了另一种罪。”她平静地说。

“让你变成杀人犯,那才是真正的犯罪。你以为我会把你的生命托付给法律?法律?你自己说过,法律不会保护受虐妇女。你说得很对,他只关两天就出来了。他打你的时候,法律什么时候保护过你?不行,不行。”

“你确定吗,蕾妮?你得一辈子扛着这件事。”

“我可以承受,没问题。”

妈妈考虑了一段时间,放下爸爸血淋淋的瘫软尸体,然后站起来。她走进卧房,不久之后穿着隔热裤和高领上衣出来。她将血衣扔在爸爸的尸体旁:“我会尽快回来。除了我,谁来都不可以开门。”

“什么意思?”

“第一步就是要弃尸。”

“你以为我会坐在这里,让你一个人去?”

“人是我杀的。”

“我要帮你毁尸灭迹。”

“没时间争这些了。”

“没错。”蕾妮脱掉染血的衣物,很快换上隔热裤、派克大衣和兔靴,准备出发。

“去拿他的捕兽夹。”妈妈说完之后走出小屋。

蕾妮拿起挂在墙上的几个沉重捕兽夹搬出去。妈妈已经在雪地机动车上装好红色大雪橇。这台雪地机动车爸爸平常用来运木头,可以同时载两个大型冷藏箱、一大堆木柴、一只麋鹿。

“把捕兽夹放上雪橇,然后去拿电锯和冰钻。”

蕾妮拿着电锯回来,妈妈说:“准备好要进行下一步了吗?”

蕾妮点头。

“去把他搬出来吧。”

她们花了三十分钟,用塑料布包好爸爸的尸体,然后拖出小屋,经过积雪的露台,搬下台阶,然后又花了十分钟将他固定在雪橇上。地上的一条血迹暴露了她们的行为,但雪下得非常大,不到一个小时就会消失。破春时,雨水会洗去所有痕迹。妈妈用油布盖住爸爸,然后用弹力绳绑住。

“好,可以了。”

蕾妮和妈妈交换一个眼神,她们都明白这次的行动将会永远改变她们。妈妈默默给蕾妮改变主意的机会。

蕾妮坚定立场,她要继续下去。她们要去弃尸,然后把家里清理干净,告诉大家爸爸失踪了,八成是去打猎的时候踩破冰层,不然就是在雪地里迷路了。没有人会怀疑,没有人会在乎。大家都知道在这里,有一千种意外会让人死亡或失踪。

蕾妮和妈妈终于——终于——可以不必担惊受怕。

“那好吧。”

妈妈拉一下发动绳,然后骑上雪地机动车前座,握住油门。她戴上人造橡胶面罩,遮住淤血红肿的脸,然后小心翼翼地戴上安全帽。蕾妮也做同样的事情。在隆隆的引擎声中,妈妈大声说:“我们要去高山上,肯定会冷得要命。”

蕾妮爬上后座,抱住妈妈的腰。

妈妈催动引擎,她们出发,驶过新落下的雪,经过敞开的闸门。她们往右转上大路,然后再往左转上通往废弃铬矿场的路。这时夜色已黑,大雪纷飞,气温像结冰的水管。雪地机动车车头灯的黄色光芒照亮前方路途。

在这样的气候中,她们不必担心有人看见。妈妈骑了两个多小时,一路往深山前进,这里的积雪相当深,妈妈催油门的动作很轻。她们骑上山丘,骑下山谷,越过结冰的河流,绕过陡峭岩壁。妈妈保持很慢的速度,几乎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现在速度不重要,保密才重要,而且必须保持雪橇平稳。

她们终于到了高山上的一座小湖边,四周都是高大的树木与花岗岩峭壁。在某一刻,雪停了,云散开,露出一片蓝丝绒夜空,挂着数不清的星星旋涡。月亮出来了,仿佛看着冰天雪地中的这对母女,哀悼她们所做的决定。明亮的满月照在她们身上,如梦似幻的月光倒映在雪地上,仿佛往天空飘起,晶莹的微光照亮大地。

在突然变得清澈的夜色中,现在她们的行踪清晰可见,两个女人骑着雪地机动车驶过泛着光的银白雪地,拖着装尸体的雪橇。

到了结冰的湖岸,妈妈放开油门,雪地机动车颤抖着停住,如虫鸣的引擎声是这里最响亮的声音,盖过蕾妮透过人造橡胶面罩和安全帽发出的粗重呼吸。

湖水彻底冻结了吗?无法确定。在这种高度应该没问题,但现在刚入冬没多久,不是隆冬,倒映月光的白雪覆盖着平静结冰的湖面。

蕾妮抱紧妈妈。

妈妈以很轻的动作踩油门,雪地机动车慢慢向前移动。在黑暗中,她们仿佛航天员,走在这个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幽光的奇异世界,四周不断响起冰裂开的声音。到了湖中央,妈妈熄火,雪地机动车停止滑行。妈妈下车,冰裂开的声音很响亮,此起彼伏,不过不是那种有危险的声音,只是冰在呼吸、伸展,不会破。

妈妈摘下安全帽挂在把手上,然后脱掉面罩。她的呼吸喷出一道白雾。蕾妮将安全帽放在仿皮座椅上。

银白泛蓝的月光下,积雪表面的冰晶如宝石闪耀。

寂静。

只有她们的呼吸声。

她们一起将爸爸的尸体拖下雪橇。蕾妮拿出救难铲清掉一块积雪。看到玻璃般的银色冰层,她放下铲子,拿出冰钻和电锯。妈妈在冰上钻出约二十厘米大的洞。泥泞湖水渗出,涌上圆形洞口。

蕾妮脱掉面罩塞进口袋,然后发动电锯,哇哇咔咔的运转声在这里吵得可怕,不断回荡到远处。

她将锯子朝下,塞进洞口,开始漫长艰辛的作业,将冰层上的小洞变成大四方形。

锯完时,蕾妮已经满身大汗了。妈妈将捕兽夹放在洞旁,发出哐啷声响。

然后妈妈回去搬尸体。她抓住爸爸冰冷惨白的双手,将他拖到很靠近洞口的地方。

爸爸的尸体冻得僵硬,惨白的脸仿佛象牙雕刻。

这时蕾妮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她们在做什么。她们在做坏事——谋杀。从今以后,她们将背负这件事活下去,知道自己竟能做出这种事,记得所有过程:开枪杀人、搬运尸体、湮灭罪证。虽然她们一辈子都在为他掩饰,忽视、假装,但这次不一样。现在她们犯了罪,蕾妮要保护的秘密属于自己。

善良的好人应该会感到可耻,但她只感到愤怒,咆哮的愤怒。

假使几年前她们就离开,或是报警求救,只要妈妈过去稍微导正一下方向,现在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她们两个站在冰层上,中间放着一具尸体。

妈妈将捕兽夹拿到两边,强迫黑色铁齿张开。她将爸爸的一条腿放进去。捕兽夹合上时发出骨头断裂的咔啦声。妈妈脸色发白,好像快吐了。两个捕兽夹分别咬住爸爸的两条腿,成为下沉的重量。

夜空出现极光,黄、绿、红、紫,有如一条条丝带舞动,极度艳丽的奇幻色彩。光好似布幔在天空飘扬,一道道旋舞鲜黄、霓虹翠绿、耀眼粉红。缠绕、流泻,电灯般的月亮仿佛在天边欣赏。

蕾妮低头看父亲,看到那个一生气就动拳头的人,看到他手上的血迹、下颌凶恶的线条。但她也看到另外那个人,她从照片与自己的需求中雕塑出的爸爸,那个用尽全力爱她们的爸爸,战争毁了他爱人的能力。蕾妮想着或许他会纠缠她,不只是他的鬼魂,还有他所代表的一切,那个悲伤又恐怖的事实,可以同时很爱也很恨一个人。虽然她感到深刻长久的失落,并且以自己的软弱为耻,但依然很高兴这件可怕的事情总算发生了。

妈妈跪在他身边,弯腰说:“我们爱你。”

她抬头看蕾妮,想要也可能是需要——蕾妮说几句话,做她一直以来做的事。天生一对。

那一切悬在她们之间,多年的叫骂殴打、提心吊胆……也有欢乐笑容。爸爸说“嘿呀,蕾妮”,哀求原谅。

“爸爸,再见。”蕾妮只能挤出这句话。或许假以时日,这将不会是她对父亲最后的记忆;或许有朝一日,她会想起爸爸牵着她的手,将她扛在肩上,带着她走在加州赫莫萨海滩上。

妈妈将他在冰上往前推,捕兽夹哐啷作响,进入敞开的洞中。他的身体迅速下沉,头猛往后仰。

他的脸朝上望着她们,像漆黑湖水中的象牙浮雕,月光下肤色惨白,胡须结冰。缓缓地、缓缓地,他沉入水中消失。

明天就会毫无痕迹了。等到有其他人来到这里时,冰层早已重新冻结。他的尸体将会冻硬,被沉重的捕兽夹拖到湖底。随着时间,他将溶解,被水冲蚀,只剩下白骨,春季时被冲上湖岸。不过在警察发现之前,应该会先被掠食动物抢光。到了那时候,大概也早已没有人寻找他了。在阿拉斯加,每年每千人中就有五个失踪,从此下落不明。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他们跌落岩隙,在山径迷途,涨潮时溺毙。

阿拉斯加,伟大的孤独。

“你知道现在我们变成什么了吗?”妈妈说。

蕾妮站在她身边,想象爸爸惨白僵硬的尸体被拖进黑暗中。他最怕黑了。“生存下来的人。”蕾妮说。她当然知道这有多讽刺。这不就是爸爸一直教她们的吗?

生存。

蕾妮不断在心中重复那一幕,爸爸被黑水吞噬前的最后一瞥。这个画面将纠缠她一生。

她们回到开垦园,精疲力竭,冷到骨髓,全身发抖。蕾妮和妈妈依然得搬木柴进屋里,让暖炉的火重新旺起来。她们站在火前,伸出颤抖的手取暖,过了多长的时间?

谁知道,时间失去了意义。

蕾妮木然地望着地板。她的脚边有一块骨头碎片,茶几上也有。要清理得花上一整夜的时间,她担心即使擦掉所有血迹,鲜血依然会重新出现,从木头里不断冒出,像恐怖故事的情节,但她们必须开始动工了。

“我们快点儿清理吧,就说他失踪了。”蕾妮说,“你知道吗?阿拉斯加每年每千人中就有五个失踪。尤其是在冬季,这种事情经常发生。罗德斯老师在课堂上说过。”

妈妈没有听。她皱着眉头,忧虑地咬着下唇。“去找大玛芝,告诉她我做了什么。”妈妈看着蕾妮。“听清楚了吗?告诉她我做了什么。”

蕾妮点头,留下妈妈独自清理。

屋外又开始飘起小雪,世界恢复黑暗,白雪覆盖。蕾妮在积雪中艰难地走向雪地机动车骑上去。羽绒般轻盈的雪花随着舞动的风改变方向。到了大玛芝的土地上,蕾妮往右转,钻进浓密树林中,沿着硬实雪地上蜿蜒迂回的胎痕前进。

终于她来到一片空地:椭圆形,面积不大,四周都是高大的雪白树木。大玛芝的家是用帆布和木头搭建的蒙古包。所有垦荒的人都不会轻易丢弃物品,大玛芝也不例外,她的院子里到处是一堆堆被白雪覆盖的废弃物。

蕾妮将雪地机动车停在蒙古包前下车。她知道不必大声打招呼,看到车头灯就知道有人来了。

果然没错,一分钟后蒙古包的门打开,大玛芝走出来,一条毛毯像披风一样裹在身上。她一手遮住眼睛挡雪:“蕾妮?是你吗?”

“是我。”

“快进来,快进来。”大玛芝大幅度挥手。

蕾妮快步登上阶梯进去。

蒙古包从外面看起来不大,但里面很宽敞,而且非常整洁。数个提灯照耀出奶油般柔和的金色光芒,柴火暖炉散发着温暖,屋顶的帆布很仔细地开了一个洞,排烟用的金属烟囱从洞里穿出去。

墙壁是用无数细木条交织而成,外面紧紧包上一层帆布,有如精致的裙撑。拱形屋顶以大梁撑起。厨房里设备齐全,卧房在上面,从阁楼可以俯瞰整个起居空间。冬天的时候,蒙古包舒适温暖,但蕾妮知道夏天时,帆布窗户的拉链一打开,就会有大量阳光照进来。风发出呜咽、震动的巨大声响。

大玛芝看一眼蕾妮淤血的脸、扁塌的鼻子、脸颊上干掉的血,然后说:“那个王八蛋。”她用力抱住蕾妮不放。

“今晚很严重。”蕾妮放开她,她全身发抖。或许她终于真正认知到发生了什么事。她们杀死了他,弄断他的骨头,沉入湖水中……

“珂拉还好吗——”

“爸爸死了。”蕾妮轻声说。

“感谢老天。”大玛芝说。

“妈妈——”

“什么都不要告诉我。尸体在哪里?”

“处理掉了。”

“珂拉呢?”

“在家。你说过会帮我们,看来现在我们需要……你知道,清理。不过我不想害你惹上麻烦。”

“不用担心我。你先回家,我十分钟之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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