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2/2)
他没有回应,他无法回应。“我哪里都不去。”她哽咽着承诺,“我会永远在这里。迈修,这次换我爬下山崖救你,就像你为我做的那样。你救了我,你知道吗?你救了我。我会守在所爱的人身边。希望你能听见。”
她陪伴他好几个小时。他不时会吼叫、挣扎。有两次,他哭了。终于院方请她离开,他们要帮他洗澡。
蕾妮离开长照中心。她招来一辆水上出租车,上船,听着船首切开浪涛的巨大声响,海水喷溅在脸上,才想起刚才没有向沃克先生道别。她就那么走出长照中心,走到外面,经过一个用塑料布和强力胶带拼凑的棚屋,经过站在外头的人,经过穿着极地迷彩装在学校操场玩四角传接球的一群小朋友,经过一位用牵绳遛着两条哈士奇和一只鸭子的原住民老太太。
她以为她已经为迈修伤心过了,所有眼泪都流干了,但现在她才看到前方原来有一大片哀伤的永无止境的沙漠。人体有八成是水,等于她是由眼泪组成的。
到了卡尼克,她一下水上出租车就开始下雪。小镇发出微微嗡鸣,来自提供照明电力的大型发电机。在沃克先生新架设的路灯下,雪花犹如筛落的面粉。她走向杂货店,几乎感觉不到冷。
她进去的时候,迎客铃叮咚作响。现在是下午四点半,还算是白天,但黑夜来得很快。
大玛芝穿着长度及膝的流苏麂皮外套,底下是隔热裤。她的头发像从磁性画板上刮下来的磁粉贴在头上。有些地方全秃,显然是剪得太过头,露出棕色头皮。“蕾妮!真是惊喜。”她洪亮的声音足以把鸟儿吓飞,“我想念我的史上最佳员工。”
蕾妮在她眼中看到了怜悯。她原本想说“我去看迈修了”,一开口却只是大哭加呕吐,吐得大玛芝的橡胶靴上都是,蕾妮吓坏了。
大玛芝揉揉蕾妮的背:“千万别放在心上。反正这双靴子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呕吐物。”她带蕾妮去柜台,扶她坐在老式小沙发上,然后给她一罐喝的。
“我刚去看迈修了。”蕾妮无力地往前倒。
大玛芝在她身边坐下。小沙发发出愤怒的嘎嘎抗议。“嗯,上星期,我才去过安克雷奇,确实让人很难受,汤姆和爱莉也伤心死了。一个家庭能够承受多少心痛?”
“我以为……能搬去长照中心代表他好转了。我以为……”她叹息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根据我听到的消息,他顶多只能这样了。可怜的孩子。”
“他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
大玛芝没有说话。在沉默中,蕾妮想着,人真的能救另一个人吗?还是这件事只有自己能做到?
“你妈还好吗?真不敢相信她竟然让恩特回去了。”
“是啊。她不愿意提告,警察也没办法。”蕾妮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知道像大玛芝这样的人很难理解,为什么珂拉这样的女人会和恩特那样的男人在一起。在她眼中事情很简单,就像数学方程式一样:打人x骨折=离开他。但其实这不是科学,而是艺术。并非一直那么恐怖的恐怖爱情,以及希望能有所改变的期盼,伴随爱情而产生的乐观,危险而不可或缺。蕾妮多希望自己不懂这些。她还很年轻,不该如此熟悉爱情的阴暗面。
“我和汤姆求你妈妈提告。看来她还是太害怕了。”
“不仅是害怕那么简单。”蕾妮正打算解释,却再次反胃。她以为又要吐了。她弯下腰,一阵阵干呕,却吐不出东西。
大玛芝默默坐了许久,最后说了一句:“哦,老天。”然后站起来。“等我一下。”她让蕾妮坐在小沙发上继续吐在脚边。她走向货架,撞倒挂在墙上的钢铁捕兽夹。
蕾妮双手抱胸,闭上眼睛,但是没用,她不停地回想去看迈修的经过,听见他的吼叫,看到他的眼珠往眼窝里翻,他需要换尿布。
是她害的,全都是她害的。
大玛芝回来了,橡胶靴踩着地上的锯屑发出哗哗声响:“搞不好你需要这个。”
蕾妮低头看大玛芝手中细长的盒子。
就这样,蕾妮的人生变得更惨了。
在早早来临的漆黑夜色中,蕾妮从茅厕回小屋,蓝丝绒般的天空中缀满星光。阿拉斯加独有的灿烂清澈夜空有如奇幻世界。满月高挂,月光映着白雪,让幽暗的世界散发微光。
进入屋内,她锁上门,站在一排派克大衣与厚外套旁,脚边的箱子里装满有指和无指手套与帽子。她无法动弹,无法思考,无法感受。
在这一秒之前,她原本会说蓝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很蠢的念头,但就是冒出来了。)蓝色,清晨的颜色,暮光的颜色,冰河与河流的颜色,喀什马克湾的颜色,妈妈眼睛的颜色。
现在蓝色代表她的人生完蛋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好的答案。她够聪明,所以知道。
她也够蠢,才会陷入这种困境。
“蕾妮?”
她听见妈妈的声音,听出语气中的关切,但她不在乎。蕾妮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扩大。改变就是这样开始的,沉默不说的那些事情,拒绝面对的那些现实。
“迈修好吗?”妈妈走向蕾妮,帮她脱掉派克大衣挂好,带她走向沙发。
“他甚至……不是他自己。”蕾妮说,“他无法思考、说话、走路。他不看我,只会一直大叫。”
“至少他没有瘫痪。这是好事,对吧?”
蕾妮之前也这么以为,但无法思考、观看、说话,能动又有什么意义?他不如死在岩隙下算了,那样还比较仁慈。
但世界从不仁慈,尤其是对少年。
“我知道你觉得这是世界末日,但你还年轻。你会再次恋爱……你拿着什么?”
蕾妮举起紧握的手,松开手指露出里面的东西。
妈妈拿过去仔细观察:“这是什么?”
“验孕剂。”蕾妮说,“蓝色表示有。”
妈妈往后一靠,呆望着试管:“哦,不。”
蕾妮想着造成这个结果的一连串决定。如果一路上所有方向都调整十度,一切将会改观。“大概是我们逃跑那天晚上有的,还是之前?这种事要如何确定?”
“哦,蕾妮。”妈妈说。
现在蕾妮只需要迈修。她需要他变回他,恢复完整,这样他们才能一起面对。假使迈修还是迈修,他们会结婚,生下孩子。真是的,现在是一九七八年了,说不定他们根本不必结婚。重点是,他们可以解决。虽然他们太年轻,上大学的计划也必须延后,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悲惨。
没有他,她怎么有办法生下孩子?
妈妈说:“以前我的时代,未婚怀孕很丢脸,修女会抢走宝宝。现在你有选择了,罗诉韦德案 (1) ——”
“我要生下迈修的孩子。”蕾妮这一刻才知道,原来她已经全部想过了,而且做出了决定。
“你不能独自抚养孩子,在这里不可能。”
“你是说和爸爸在一起。”这句话一说出来,状况又变得更糟了。蕾妮怀着沃克家的孩子,别的她或许不知道,但她很清楚一件事:她爸爸一定会疯狂暴怒。
“我不希望他接近这个宝宝。”蕾妮说。
妈妈往前靠,将蕾妮搂入怀中紧紧抱住。
“我们会想出办法。”妈妈抚摩她的头发。蕾妮感觉到妈妈哭了,这样让她更难过。
“搞什么鬼?”爸爸的声音轰然响起。
妈妈弹开,一脸心虚。她的脸颊带着泪光,笑容很勉强。“恩特!”妈妈说,“你回来了。”
蕾妮将试管塞进口袋。
爸爸站在门边,解开隔热连身工作服的拉链:“那小鬼还好吗?还是植物人?”
蕾妮从不曾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憎恨。她跳起来,冲到他面前,看到他惊讶的表情。“我怀孕了。”这是几个月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完全没有看到拳头。上一分钟,她还好好站着,怒瞪父亲,下一分钟他一拳打中她的下颌,力量大到她口中有血味。她的头猛地往后仰,一个踉跄失去平衡,撞上小茶几,跌倒在地上。她倒地时只有一个念头:他动作好快。
“恩特,不要!”妈妈尖叫。
爸爸解开皮带扯下来,朝她逼近。
她努力想站起来,但她严重耳鸣、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模糊。
他的皮带扣第一下打中她的脸颊,刮破皮肤。蕾妮惨叫,想要爬走。
他打了第二下。
妈妈整个人扑到爸爸身上,用指甲抓他的脸。他推开她,再次去追蕾妮。
“不要,爸爸!”她尖叫,拼命保护腹部。
他将她拉起来,反手挥她一耳光。她听见软骨断裂的声音,血从她的鼻子涌出。她蹒跚后退,本能地护着腹部。
枪响。
蕾妮听见响亮的砰的一声,然后闻到火药味。玻璃碎裂。
爸爸站在那里,双腿张开,右手依然握着拳,一瞬间,毫无反应。没有人动,然后爸爸往前跪倒,胸前的伤口一阵阵涌出鲜血,染红上衣。他一脸迷惑、惊讶。“珂拉?”他转头看她。
妈妈站在他身后,枪依然瞄准他。“不准打蕾妮。”她的声音很稳,“不准打我的蕾妮。”
然后她开了第二枪。
(1) 罗诉韦德案(roe v wade):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于一九七三年对于妇女堕胎权以及隐私权的重要案例。对于妇女堕胎的问题,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承认妇女的堕胎权,受到宪法隐私权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