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2)
一只手捂住蕾妮的嘴,一个声音严肃地说:“蕾妮,快醒醒。”
她睁开眼睛。
“我们睡着了。有人来了。”
蕾妮在迈修的手掌下倒抽一口气。
雨停了,阳光从天窗照进来。
她听到卡车的引擎声,也听到卡车开过凹凸不平路面时,金属后斗震动的声音。
“哦,老天。”蕾妮说。她手忙脚乱地从迈修身上爬过去,一把拿起衣服穿上。她快要走到栏杆边时,门开了。
爸爸走进来,停下脚步往下看。
他站在一堆湿透的洋装旁。
她的洋装。
完了。
她急忙从栏杆旁边跨出去,半爬半滑地下阁楼梯子。
爸爸弯腰捡起湿透的洋装,拎起来看。烧花裙摆不停地滴水。
“我、我在外面遇到暴雨。”蕾妮说。她的心跳太剧烈,以致无法呼吸。她头昏脑涨。印象中,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她偷看四周寻找会露馅的东西。
迈修的靴子。
她低声惊呼。
万一爸爸抓到迈修·沃克在她床上,他会怎么做?
爸爸左手边的架子上摆满枪支,下面的架上堆着一盒盒子弹。他只要转身伸手,就能拿到枪。
蕾妮抢过湿透的洋装。水滴在地上,发出像心跳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妈妈蹙眉。她随着蕾妮的视线看过去,落在那双靴子上。她瞪大眼睛,看看蕾妮,看看阁楼,脸色变得惨白。
“为什么要穿你的漂亮洋装出去?”爸爸问。
“女、女生就是那样嘛,恩特。”妈妈悄悄往旁边移动,挡住靴子不让爸爸看见。
爸爸回过头,鼻孔翕动。蕾妮觉得很像掠食野兽在寻找气味。“家里有味道。”
蕾妮把洋装挂在门边的钩子上。“大概是我准备的野餐。”蕾妮说,“我、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爸爸走向餐桌,打开野餐篮看里面的东西:“只有两个盘子。”
蕾妮按住翻腾的胃:“我肚子饿,所以先吃掉了我的那份。那是给你们的。你们舟车劳顿去斯特灵,我、我觉得准备好食物,你们应该会很高兴。”
楼上发出咔咔声响。
爸爸皱着眉头抬头看阁楼,迈步要往那边走。
迈修,千万别动。
妈妈说:“我去多拿一个盘子。我们去海边吃吧。”
迈修的船。
“不行!不能去海边。”蕾妮大声说。
爸爸抓住阁楼梯子往上看,皱着眉头。蕾妮看到他抬起一只脚,踩上最底层。
妈妈弯腰捡起迈修的靴子,扔进门边装靴子的大纸箱。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有如芭蕾舞者的旋转动作,然后敏捷地来到爸爸身边。她说:“我们带蕾妮去看雪地机动车吧。”她故意提高音量让迈修听见,“就停在羊栏旁边。”
爸爸放开梯子转向她们。他的眼神有点儿奇怪。他是不是起疑了?“好啊,走吧。”
蕾妮跟着爸爸到门口。他开门时,她抬头往上看阁楼。
快走,迈修,她想着,快跑。
妈妈牵起蕾妮的手,她们走过露台,去到下面的草地上。
在海湾上,迈修的铝制小船反射着阳光,在洒满阳光的海滩上闪耀银芒。刚才的阵雨洗刷大地,所有东西都显得亮晶晶的,草叶与野花上的无数雨点闪闪发光。
蕾妮发现爸爸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只看到他转身走向她,逐渐远离海滩。
“在这里。”他们走向卡车,生锈的后斗两侧几乎藏在草丛里,上面放着一辆生锈撞凹的雪地机动车,座椅破得一塌糊涂,车头灯也不见了。“坐垫用强力胶带粘一粘就好,像新的一样。”
蕾妮的整个身心都专注聆听最微小的声音。她似乎听见小屋的门打开,然后是踩在露台上发出的嘎吱声。
“太棒了!”她大声说,“可以骑去冰钓、猎驯鹿。有两台雪地机动车很方便。”
她听见舷外引擎发动的独特声响,以及加速时的尖锐噪声。
爸爸推开蕾妮:“是不是有船开上我们的海湾?”
下方,铝制快艇速度太快,船身整个露出水面,尖尖的船头高高扬起,高速往海峡前进。
蕾妮屏住呼吸。从这里一看就知道那是迈修,他的金发,他的新船。爸爸会认出来吗?
“可恶的观光客。”爸爸转过身说,“那些有钱的大学小鬼,以为夏天一到,这个州就变成他们的。我要立个禁止擅闯的牌子。”
成功了,他们逃过一劫。蕾妮放心地笑出声。迈修,我们成功了。
“蕾妮。”
妈妈的声音尖锐。她好像很生气,或许是害怕。
妈妈和爸爸一起看着她。
“怎么了?”蕾妮问。
“爸爸在跟你说话。”妈妈说。
蕾妮轻松地露出笑容:“哎呀,对不起。”
爸爸说:“看来你在神游太虚呢,就像我老爸以前常说的那样。”
蕾妮耸肩:“我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蕾妮听出他的语气变了,心中一凛。现在她发现他多专注地在观察她,说不定他们还没有成功脱身,说不定他知道了……或许他只是在耍她。
“哦,你也知道青少年就爱乱想。”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
“珂拉,我是在问蕾妮,不是你。”
“我在想,今天很适合全家出游,一起去外面玩一天。或许可以去基奈河上的彼德森度假村试试运气。我们每次去那里运气都不错。”
“哦,很好的想法。”爸爸从新雪地机动车旁走开,注视着车道,“唉,现在是夏天,我有很多事要做。”
他留下她们,独自走向放工具的小屋拿出电锯。他扛着电锯往车道走去,走进树丛看不见了。
妈妈转向蕾妮,严厉地低声说:“蠢、蠢、蠢透了。你们差一点儿被抓到。”
“我们睡着了。”
“看似平凡的错误往往最要命。来吧。”妈妈带着她走进屋里,“去火边坐着,我帮你梳头,里面沾了一堆树叶和树枝。算你走运,他不太注意这些事情。”
蕾妮拿起一张三脚凳,搬到柴火暖炉旁。她坐下,裸足钩着凳子下面的横杠,解开辫子等妈妈。
妈妈从所谓“梳妆台”上的蓝色咖啡罐里拿出一把宽齿梳,慢慢梳开蕾妮纠结的及腰长发。然后她用精油按摩蕾妮的头皮,拿出她们用香脂草花蕾做的香膏按摩蕾妮粗糙的双手。“你这次成功脱身,就会想再和迈修见面。刚才其实你在想这个,对吧?”
不愧是妈妈,很了解她。
“下次我会更机灵。”蕾妮说。
“蕾妮,不能有下次。”妈妈按住蕾妮的肩膀,将她在凳子上转过来,“你要等到去上大学,就像我们之前说过的那样。只剩几个星期了,我们要照计划进行。九月你就可以在安克雷奇和迈修见面,开始你们的生活。”
“几个星期?明明还有二十三天。不能和他见面,我会死。”
“不,不会。拜托,蕾妮,不要只想你自己,为我想想。”
蕾妮觉得自己很可耻,如此自私的行为令她羞惭:“对不起,妈妈。你说得对。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性会改变一切。”妈妈轻声说。
一周后,妈妈和蕾妮正在吃燕麦粥早餐,小屋的门打开。爸爸大步走进来,黑发和法兰绒衬衫上全是木屑:“你们跟我来。快呀!”
蕾妮跟着爸爸妈妈走出小屋。爸爸走得很快,步伐非常大。妈妈蹒跚地走在旁边,在松软的地面拼命加快脚步赶上。
到了车道尽头,他猛然停下脚步。
蕾妮听见妈妈轻声说:“我的天。”蕾妮抬起头看。
爸爸花了整个夏天筑的那道墙矗立在她们眼前。完工了,一块又一块新切割出的木板整齐排列,顶端装上刀片刺网,感觉像只会出现在苏联古拉格劳改营的东西。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现在车道上多了一道闸门,用沉重的金属链拴起来,上面装着一个很大的金属挂锁。蕾妮看到爸爸的脖子上戴着链子,钥匙挂在上面。
不可能逃出去。
爸爸将妈妈拉过去,满脸笑容。他靠过去,在妈妈耳边低语了几句话,然后亲吻她喉咙底部的一小块紫色淤血。
“现在只有我们了,在这里,远离那个可恶又阴险的世界。我们终于安全了。”
蕾妮原本一直以为恐惧是一个黑暗的小柜子,狭窄逼仄,一动就会撞到柜顶,柜底冰凉。
原来不是。
恐惧是一栋豪宅,没有尽头的走廊串联无数房间。
哐啷作响的链子锁上闸门之后的那几天,蕾妮体会到身在那无数房间的感受。夜晚来临时,在依然点着灯的阁楼里,蕾妮躺在床上尽可能不入睡,因为一睡着就会做噩梦。她在白天奋战驱逐恐惧,当天色终于暗去时,恐惧就会回来围困她。
她梦见自己以千百种方式死去——溺死、跌落冰层、坠落山崖、头部遭到枪击。
全都是隐喻,她梦过的每种死法,以及还没梦到的死法。
爸爸整天在她们身边转来转去,有说有笑,若无其事。自从被哈兰家驱逐之后,他第一次心情这么愉快。他打趣、大笑,和她们一起忙碌。夜里,蕾妮躺在床上听爸妈交谈、做爱的声音。他们很善于假装一切正常。蕾妮失去了这种从小培养的能力。
她不断重复想着她们必须逃跑。
不过她们必须谨慎行事,她们很可能只有一次机会。蕾妮心中再也没有疑虑:爸爸的精神状况不稳定。再也没有,完全没有。万一他抓到她们,蕾妮确定他会杀死她们。
爸爸关上闸门之后过了一个星期,星期六早上他出门了,蕾妮终于有机会和妈妈独处,她说:“我们必须离开他。”
妈妈揉面团的动作变轻。“他会杀死我。”她轻声说。
“你不懂吗,妈妈?继续待在这里,他一样会杀死你,只是迟早的问题。想想看,冬天就快来了。黑暗、寒冷,我们在这里,关在那道墙里。今年冬天,他不会去油管工作。到时候只有我们和他一起困在黑暗里。谁能阻止他、拯救我们?”
妈妈紧张地看着门:“我们能去哪里?”
“大玛芝愿意帮忙,沃克家也是。”
“不能去找汤姆。那样状况只会变得更糟。”
“妈妈,再过两个星期,大学就要开学了。我必须尽快离开。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妈妈的手依然放在面团上:“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
蕾妮就知道会这样。她挣扎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妈妈,我必须离开。我不能这样过下去,但我需要你。我担心……如果没有你,我会走不掉。”
“天生一对。”妈妈的语气很悲伤。但她懂,她们永远会在一起。“你必须走。我希望你走。如果你不走,我无法原谅自己。好吧……你有什么打算?”
“一有机会,我们就跑。如果他去打猎,我们就驾船逃走。任何机会都要把握。假使第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我们还在这里,那就完蛋了。”
“我们就这样逃走?一无所有?”
“逃走至少能活命。”
妈妈转开视线。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点头说:“我会尽力。”
这不是蕾妮想要的答案,差得很远,但顶多只能这样了。她只祈求当逃跑的机会来临,妈妈会和她一起走。
一周后,天气开始转变,到处可以看到绿色叶片转为金黄、亮橘、艳红。桦树一整年混在其他树木之中毫无特色,这时昂然走上最显眼的舞台,树皮如白鸽羽翼,树叶仿佛百万点烛光。
随着叶子逐渐变色,蕾妮的心情越来越紧张。已经快到八月底了——虽然现在离入秋还太早,但阿拉斯加就是这么任性。
虽然她和妈妈再也没有提起过逃跑计划,但暗藏在她们所说的每句话之中。每次爸爸离开小屋,她们都会互使眼色,询问对方:是时候了吗?
今天蕾妮和妈妈正在做蓝莓糖浆的时候,爸爸从外面回来,一波冷空气跟着进来。他浑身邋遢、大汗淋漓,汗湿的脸上沾着一层黑灰。蕾妮第一次发现他的黑胡须里有几丝银白。他把头发扎成乱糟糟的低马尾,额头上绑着庆祝建国二百周年的发带。他走过来,橡胶靴重重踏在夹板地面上。他走进厨房,看到妈妈正在准备晚餐。他看看锅里沸腾的炖麋鹿肉:“又是这个?”
“只有这个了。面粉用完了,米也只剩一点儿。我早就跟你讲过了。”妈妈疲惫地说,“如果你让我们去镇上……”
“爸爸,你应该去荷马一趟,储备过冬的物资。”蕾妮希望语气够自然。
爸爸伸手搅搅炖肉:“只有你们两个在家,我担心会不安全。”
“墙可以保护我们。”
“不够彻底。涨潮的时候,外人可以开船进来。”爸爸说,“天晓得我不在家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不然我们一起去好了,去镇上找那个肥婆买东西。”
妈妈看着蕾妮。
机会来了,蕾妮的眼神说。
妈妈摇头,睁大眼睛。蕾妮能够理解妈妈的恐惧,一直以来她们讨论的都是趁他不在时溜走,而不是从他面前逃跑。但秋天已经来了,这表示冬天不远了。再过一个星期,安克雷奇大学就要开学了。这就是她们逃跑的机会,只要做好计划——
“走吧。”爸爸说,“现在就去。”他双手一拍,响亮的声音让妈妈吓一大跳。
蕾妮怅然地看着避难包,里面总是装满各种野外求生的必需品。如果拿了,爸爸一定会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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