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2/2)
“哪里不正常?”
“天晓得!我认识很多结过婚的人,只有疯子彼德最幸福。”
“玛蒂达是只很特别的鹅。你想吃东西吗?”
大玛芝拍拍大肚腩:“当然喽。我最爱你妈做的炖肉。”
“我去盛一点儿。他们进去房间不会这么快出来。”蕾妮将切好的肉包起来,用放在水槽旁桶里的水洗手。她进厨房,把收音机开到最大声,但依然掩盖不了卧房里久别重逢的热情。
四月,冰雪开始融化,万物复苏,热闹嘈杂。这里的人称之为“破春”,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个季节阳光回来,照耀着漫长冬季留下的脏污大地。世界震动,想甩掉寒冷,发出类似大型机器运作的声音。房屋大小的冰块崩落,顺水流往下游,碰撞所有经过的东西。树木闷声抱怨,因为湿润的土地不够稳固而倒下。
遗失在大雪中的物品重新出现:被风吹走的帽子、一卷绳索、扔进雪堆里的啤酒罐漂浮在泥泞的路面上。黑色松针堆在污浊水坑中,暴风吹落的树枝浮在水面上,从各个角落往下流。羊群站在会将人往下吸的烂泥中,烂泥深到它们膝盖的位置,用再多干草也吸不干净。
树旁的雪洞积水,流向路边,只要一挖地就会冒出来,提醒大家阿拉斯加其实是雨林。无论站在哪里都会听到冰裂开的声音,水从树梢与屋檐落下,整条马路边都在滴水,已经过度饱和的地面上只要有任何凹陷,就会立刻积水。
动物从躲藏的地方出来。熊爬出洞窟,踏着笨重的脚步下山觅食。麋鹿和熊在镇上从容漫步。所有人转弯的时候都会放慢速度。成群野鸭和野雁归来,呱呱叫着停在海湾的波浪上。鸟儿回归宣告春季来临。大自然正在进行春季大扫除,清除冰雪、寒冷、严霜,擦干净窗户让阳光照进来。
漫长严酷的冬季中,黑暗让世界变得有如尘埃般微小。春季总是仿佛复仇一般归来,给他们像今天这样的晴朗日子。
美丽的蓝色傍晚,天空的颜色有如旧牛仔布。
蕾妮穿上xtratuf牌的橡胶靴,到外面喂牲口。现在他们有七只羊、十三只鸡、四只鸭。她在深及脚踝的烂泥中缓慢走动,沿着爸爸上次出门时留下的胎痕前进。她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转向那个悦耳的声音,看着他们家通往外面世界的海湾。那里依然是一片弯弯的野地,几棵连根拔起的树倒在地上,海水恣意疯狂地涌入又退去。每天两次,急速涌入的海水会淹没海湾,不知情的游客可能还来不及发现危险就已经受困或被灭顶。即使在自家的后院里,她也绝不会掉以轻心,不过当潮水涌入,拍打满是贝壳的海岸,那样的美景总是令她忘记呼吸,屡试不爽。
现在她看到游客划着轻艇,五颜六色的船队从水面上漂过。
妈妈来到蕾妮身边,她身上有着熟悉的气味——香烟、玫瑰果香皂、薰衣草护手霜。只要闻到这个香味,蕾妮就会想起妈妈。妈妈一手搭着蕾妮的肩,调皮地撞一下她的屁股。
她们看着小艇划进海湾,听着游客的欢笑在海面回荡。蕾妮很想知道这些外界的孩子的人生是怎样的,他们在夏季来到北方,扛着背包登山,梦想能够在“远离尘嚣”的地方生活,然后再回到位于郊区的家中,重拾瞬息万变的生活。
她们身后,红色卡车隆隆发动。“你们两个,该出发了。”爸爸大喊。
妈妈牵起蕾妮的手。她们转身,朝爸爸走去。
到了爸爸身边,蕾妮说:“这次开会,我们不该去。”
爸爸看着她。在阿拉斯加的这些年,他老了很多,变得瘦削结实。他的眼角与凹陷的脸颊都出现了皱纹。“为什么?”
“去了你只会不高兴。”
“你以为我会怕那些姓沃克的家伙?你觉得我没种?”
“爸爸——”
卡尼克改头换面,和他们刚来时非常不一样,爸爸痛恨所有改变。他讨厌载游客从荷马过来的渡船。他讨厌必须放慢车速,因为游客走在马路中间,目瞪口呆地到处游荡,指着每只鹰和海豹。他讨厌镇上新的钓鱼观光产业,因为太热门,所以有时候餐馆会没有空位。他讨厌来观光的人,他说他们只会到处乱看。他讨厌这一切,但最讨厌的莫过于新搬来的外地人,他们在小镇附近盖房子,用篱笆圈地、建造车库。
在这个温暖的春季傍晚,全新的食钓店(卖零食和钓具的地方)生意很好,冰激凌店门外大排长龙。几个大胆的游客跑到大马路上拍照,交谈的音量太大,吓到拴在路边的几条狗。
踢腿麋鹿酒馆贴着一张告示:星期六晚上七点举行镇民大会。
“这里变成西雅图了吗?”爸爸嘀咕。
“上次开会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妈妈说,“那次汤姆捐献木材整修码头。”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找地方停车,“你以为我需要你说?我怎么可能忘记?汤姆·沃克自以为了不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他把车停在焦黑的踢腿麋鹿酒馆前。酒馆敞开大门迎接镇民。
蕾妮跟着爸妈进去。
镇上发生了那么多变化,只有这里始终如一。只要这里有酒卖,卡尼克居民不在乎烧黑的墙壁与焦臭味。
酒馆里已经挤满了人。穿着法兰绒衬衫的男男女女围在吧台前(以男性居多)。几条瘦狗窝在吧台凳下面,不敢干扰店里的人。酒馆里播放着音乐,所有人同时在说话。一条狗跟着嚎叫,但只叫了一声就挨踢,它赶紧闭嘴。
狂厄尔看到他们,挥挥手。
爸爸点头,走向吧台。
老吉姆守着吧台,数十年如一日。他的牙齿全掉光了,眼睛湿湿黏黏的,胡子稀疏,寡言少语。他在吧台里动作很慢,但待人和气。大家都知道老吉姆愿意让客人赊账,也愿意客人用麋鹿肉交换酒。听说汤姆的爸爸在一九四二年建造这间酒馆时就是这样了。
“威士忌,双份。”爸爸对吉姆大喊,“给我老婆一瓶雷尼尔啤酒。”他拿出一沓在油管赚来的钞票,用力往吧台上一拍。
他端着威士忌和妈妈的啤酒,走向一个阴暗的角落,厄尔、瑟玛、泰德、克莱德和哈兰家的其他人都在那里,各式各样的塑胶椅围着一个倒放的酒桶。
瑟玛抬头对妈妈微笑,将一张白色塑胶椅拉到她身边。妈妈坐下,两个女人立刻头靠着头开始聊天。过去几年,她们两个成为好朋友。这些年来,蕾妮逐渐了解瑟玛,她就像每个有胆量在阿拉斯加荒野生活的女人一样,强悍、稳重、诚实到不留情面。不过最好不要轻易招惹她。
“嘿,蕾妮。”娃娃微笑着露出一口歪七扭八的牙。这可怜的孩子,她的牙齿有些从粉红牙龈往内长,有些往斜里长。她的金发有如光轮,像鸟窝一样卡着树叶和树枝。她的运动衣太大,裤子太短,羊毛袜和踝靴上方至少露出七厘米小腿,像茅根一样细瘦。
蕾妮坐在八岁小女生旁边:“嘿,娃娃。”
“艾索昨天在家,我差点儿拿弓箭射他。”她笑嘻嘻地说,“老天,他真是个讨厌鬼。”
蕾妮憋住笑。
“有新照片可以给我看吗?”
“当然有。下次我们去你家的时候,我会带去。”蕾妮靠在烧焦的原木墙上。娃娃靠在她身边。
前面的吧台响起钟声。
交谈声降低,但没有完全停止。镇民大会或许是荒野居民接受的例行活动,但挤满阿拉斯加人的地方不可能彻底安静。
汤姆·沃克满脸笑容地走进吧台:“嘿,各位乡亲,感谢大家来开会。我看到现场有很多老朋友,也有不少新面孔。新来的乡亲,你们好,欢迎来到卡尼克。我相信一定有人不认识我,我先自我介绍,我叫汤姆·沃克。我父亲艾克哈·沃克来到阿拉斯加的时候,你们大部分的人都还没有出生。他来这里淘金,不过却靠土地起家,就在卡尼克镇上。他和我的母亲开垦了约两点四三平方千米的土地,取得所有权。”
“又来了。”爸爸酸溜溜地对着酒杯说,“接下来他一定会搬出他的州长死党,说他们小时候一起去钓螃蟹的陈年往事。老天……”
“我的家族三代都住在同一块土地上。这里不只是我们生活的地方,还是我们的根。不过时代在改变,你们都很清楚我的意思。新面孔就是改变的证明。阿拉斯加非常神奇,是最后的疆界。大家都希望在改变更多之前,来看看我们的州。”
“所以呢?”有人大声说。
“观光客涌入。国王鲑鱼季的时候,他们占据基奈河岸,他们在我们的水域划独木舟,他们挤满渡船,一批批来到码头。邮轮会带来更多人,不是区区几百,而是成千上万。我知道过去两年泰德的观光钓鱼生意业绩翻倍,餐馆经常没位子。听说夏季的时候,从塞尔多维亚和荷马开来的渡轮每天都会载满游客。”
“我们就是不想要那样才会搬来这里。”爸爸大喊。
“汤姆,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坐在角落的大玛芝高声问。
“玛芝,问得很好。”沃克先生说,“我决定花钱整修踢腿麋鹿,让这家老店焕然一新。我们每次来喝酒都弄得手掌和裤子脏兮兮的,是时候该有新酒馆了。”
有人大声欢呼表示赞同。
爸爸站起来:“你以为我们需要像城市一样的酒吧?你以为我们需要欢迎那些穿凉鞋、挂着相机跑来的白痴?”
大家转头看爸爸。
“我认为刷刷油漆、放点儿冰块不会有坏处。”沃克先生心平气和地说。
大家都笑了。
“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远离外界,远离那个乱七八糟的世界。我主张大家一起对大人物先生说不,我们不需要改善这家酒馆。奇恰客要喝酒就去咸狗酒馆吧。”
“真是的,我又不是要建一座桥通往大陆。”沃克先生说,“别忘了,这个镇是我父亲建造的。你还在外界参加小联盟征选的时候,我已经在这家酒馆工作了。这家店完全属于我。”他停顿一下。“彻彻底底。你忘记了吗?现在想想,那家旧旅舍好像也该整修一下,游客需要住宿的地方。哎呀,干脆取名叫吉妮娃旅舍好了。她一定会喜欢。”
沃克先生故意刺激爸爸,蕾妮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来。这两个人之间永远存在敌意。哦,他们努力掩饰,尽量互相回避,但那份敌意永远都在,只是这次沃克先生不肯让步。
“妈的,你相信吗?”爸爸对狂厄尔说,“接下来还有什么新花招?赌场?摩天轮?”
狂厄尔皱着眉头站起来:“汤姆,先等一下——”
“厄尔,只是十个房间而已。”沃克先生不温不火地说,“一百年前,俄国毛皮商人走在这里的街道上的时候,那家旅舍已经在营业了。旅舍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现在却被木板封起来,像个一身黑衣的寡妇。我会让它重新绽放光彩。”他停顿一下,直直看着爸爸。“我要改善这个镇,没有人能阻止我。”
“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让我们乖乖听话!”爸爸大喊。
“恩特,”瑟玛说,“我觉得你太小题大做了。”
恩特怒瞪瑟玛:“我们不要一堆游客爬上我们的屁股。我们要抗争。去他妈的——”
沃克先生伸手敲吧台上方的钟。“酒水由本店招待。”他微笑着说。
大家立刻鼓噪起来,鼓掌、欢呼,争先恐后地挤到吧台前。
“不要被他用几杯免费的酒收买了。”爸爸大喊,“他的想法烂透了。如果我们想住在城市里,早就去别的地方了,妈的。万一他不肯就此罢休呢?”
大玛芝侧身挤到他旁边。“恩特,你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她穿着长度到膝盖的手工串珠麂皮外套,里面的法兰绒睡裤塞进毛皮雪靴里。“你在码头修理船只引擎赚钱,有人逼你申请执照吗?没有。我们不会做那种事。就算汤姆想把这里变成芭比梦幻屋,也没有人会说不可以。这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做我们想做的事,而不是你要我们做的事。”
“我这辈子一直受他那种人的气。”
“是吗?说不定是你有问题,不是他。”大玛芝说。
“给我闭嘴。”爸爸怒吼,“过来,蕾妮。”他抓住妈妈的上臂,拉着她离开酒馆。
“欧布莱特!”
蕾妮听见沃克先生洪亮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爸爸已经快到门口了,这时停下来转过身,把妈妈拉到身边。她脚步踉跄,差点儿摔倒。
沃克先生走向爸爸,一群人跟着过去,靠得很近,每个人都端着酒。乍看之下,沃克先生很轻松自在,但他的眼神,加上看着妈妈时抿嘴的动作,感觉得出来他其实非常愤慨。
“别这样,欧布莱特。不要跑掉嘛,要敦亲睦邻呀。”沃克先生说,“老兄,这个计划可以让大家赚钱,而且改变很自然,无法避免。”
“我不会让你改变我们的镇。”爸爸说,“你再有钱,我也不当一回事。”
“你终究得接受。”沃克先生说,“你别无选择,干脆有风度地认输吧。快进来喝一杯。”
风度?
到现在沃克先生还不懂吗?
爸爸对任何事都不会轻易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