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2)
十七岁的蕾妮在大雪中沉稳地驾驭雪地机动车。她独自在广袤的冬季原野。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跟随车头灯的指示,转向通往旧矿场的路。过了一千六百米左右,大路变成小径,蜿蜒起伏。拖在后面的塑胶雪橇在雪地上碰撞,现在里面没有东西,她希望很快就会载上猎物。爸爸至少说对了一件事:蕾妮成了神枪手。
她驶过路堤,绕过树木和结冰的河流,有时候她会在雪地机动车上飞起来,打滑失控;有时候她会因为欢喜和害怕而尖叫。在这里,她彻底畅快自在。
越往高处去,树木逐渐变得稀疏、矮小、瘦弱。她开始看到嶙峋峭壁,露出地面的花岗岩覆盖着白雪。
她继续前进,下坡、转弯,撞穿一道积雪,避开几根枯树干。她必须全神贯注地驾驶,不能分心思考和感受其他事物。
上了山丘,雪地机动车往左滑,失去抓地力。她松开油门,降低速度,最后停下来。
她通过人造橡胶面罩的小孔用力呼吸。蕾妮看看四周,刀锋般的山峰、蓝白冰河、黑色花岗岩。昏暗的灰色日光下,一切都变成黑白灰,到处是锐利边缘、嶙峋峭壁的单色调世界。已经三月底了,冬季来到尽头,然而在这里,在这不合时节的低温中,依然严寒刺骨。
她下车后不停发抖。在这种高海拔的地方,即使穿着层层厚重衣物,她依然觉得冷。她奋力抵抗强风,解下背包和雪鞋。
大雪横向飞来。她把雪地机动车推到大树下,用油布盖好,虽然效果有限,但多少有点儿保护作用。雪地机动车顶多只能骑到这里。
天空稍微变亮一点儿。每次呼吸,日光便稍微扩大一些。
小径转向上,通往一座陡峭山峰,路越来越窄。走了不到八百米,她看到一堆冻结的羊粪,于是跟着脚印往高处爬。
她拿出望远镜,搜索周围一片雪白的山地。
那里有一只米白色的大角羊,顶着巨大的弯角,走在一道山脊上,四蹄在积雪的崎岖地面上灵巧移动。
她脚步谨慎,沿着狭窄的山脊前进,往上爬进树林里。她在那里再次发现它的踪迹,一路跟着走到一条冰冻的河边。
新鲜的粪便。
大角羊在这里过河,踩破冰层,游过寒冷的河流。大片的冰凸起,在水中载浮载沉,因为旁边的冰层很坚固,所以无法漂走。
一棵老树横在冰上,上冻的枝丫散开,沿着树干有几处河水流动。
她仔细观察。大雪盘旋吹拂冰面,积在树干的一边,另一边则像小龙卷风一样散开。有些地方的积雪完全被吹散,留下裂开的晶莹银白冰层。她知道在这里过河很危险,但绕路可能得花上好几个小时,而且天晓得有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过去。她大老远来到这里,不能空手而回。
蕾妮拉紧背包,绑好猎枪,脱掉雪鞋绑在背包上。
她低头看着那棵树,直径大约六十厘米,树皮剥落、结冰,到处积雪结冰,她做个深呼吸,爬上树干。
世界瞬间收缩,变成像树干一样小、河面一样宽。粗糙的树皮刺进她的膝盖。冰和树皮的气味充斥她的鼻子。四周响起冰破裂的声音,有如来复枪发射的巨响。
她顺着树干往前望。
那里,对岸,她只要想着那里就好,不要听冰层裂开的声音,也不要看底下奔流的冰冷河水,更不要想会掉下去这件事。
一点儿又一点儿,她手脚并用往前爬,风呼啸吹过,用力推她,雪花点点沾在她身上。
冰猛烈、响亮地裂开。树往下落,在她眼前穿透冰层,沉下去又弹起来。冰冷的河水溅起,积聚在冰层上,映着幽微的日光。
蕾妮趴下。树发出深沉的咔咔声响,然后下沉到更深的地方,撞到东西。
树干弹回时,她差点儿跌落。
她急忙站起来,伸出双臂保持平衡。脚下的树仿佛在呼吸,扩张、收缩、移动。
距离对岸还有大约两米。她想到迈修的妈妈,她的遗体出现在距离落水处几千米的地方,惨遭动物啃食。她绝对不可以踩破冰层跌下去。很难说尸体会出现在什么地方,阿拉斯加的河水流向四面八方,揭露出应该永远深藏的秘密。
她迅速往前跑。接近对岸时,她纵身一跳,高高跃起,手脚挥舞,仿佛想要飞起来,然后重重落在对岸冰雪覆盖的岩石上。
血。
她尝到血味,口中温热的金属滋味,感觉血流下冰凉的脸颊。
她突然开始发抖,察觉衣服湿了,不知道是因为流汗,还是被河水溅到,手腕和靴子上都有小水滴。她的手套湿了,靴子也湿了,但幸好都是防水的。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检查伤势。她的前额破皮,咬到舌头。派克大衣的袖子湿了,好像有一点儿水从领口喷进去,但不太严重。
她重新拉好背包,拿起来复枪,再次出发,渐渐离开河流,但保持在能看到的距离。
雪扫过她的兜帽,钻进去积在脸颊上,她继续跟踪脚印和粪便,一路往上,穿过凸出的岩石架。在这样的高度,世界在白雪中一片死寂,雪花与她呼出的白烟让视线变得朦胧。
她突然听见声音。树枝折断,羊蹄滑过岩石。她闻到猎物的气味,躲进两棵白雪覆盖的树木之间,举起枪。
她从瞄准器看过去,找到了那只大角羊,瞄准。
她保持呼吸平稳。
等候时机。
扣下扳机。
羊没有发出声音。完美一击,正中目标。没有痛苦,羊先是跪倒,然后整个倒下,滑落岩石,停在积雪的岩石架上。
她朝猎物走去,在雪中跋涉。她想现场处理好,尽快把肉装进背包里。基本上这算违法盗猎,大角羊的狩猎季是秋天,但冰箱里没肉就是没肉,垦荒的人总得生存。她估计这只羊处理完毕之后大概会有九十斤的肉。背着这么重的东西走回停放雪地机动车的地方,这条路将非常漫长。
蕾妮操纵雪地机动车驶过雪白的长长车道,往开垦园前进。她小心控制油门,慢慢骑,留意每个坑洞与转弯。
过去四年,她变得像阿拉斯加的所有东西一样:野性不羁。她的头发长度几乎到腰(她从来不觉得有必要剪),颜色变成很深的红木色调。婴儿肥的少女脸蛋变瘦,轮廓分明,雀斑消失,乳白肌肤衬出一双水蓝眼眸。
下个月,爸爸就会回到小屋。自从那天汤姆·沃克和大玛芝来过之后,爸爸一直遵守他们的约定。或许满怀怨恨、态度恶劣,但他听从他们的“命令”。每年感恩节过后,他就会离开(通常这时候,他做噩梦的次数会增加,会开始自言自语、挑衅寻事),去北坡修筑油管。他赚了很多钱,每个星期都寄回家。她们用这笔钱整修开垦园,过起安稳的生活。现在她们养牛、羊、鸡,拥有一艘捕鱼用的铝制快艇,圆顶温室里的菜园欣欣向荣。她们卖掉面包车,换了一辆还算不错的卡车。现在面包车变成一位老隐士的家,远在麦卡锡附近的森林里。
爸爸依然很难相处,阴晴不定、爱闹情绪、乖戾暴躁。他对沃克先生的憎恶严重到危险的程度,一点点挫折(或是威士忌加上狂厄尔)就会让他爆发,不过他并不蠢,他知道汤姆·沃克和大玛芝随时盯着他。
妈妈依然会说:“他改很多了,你不觉得吗?”蕾妮有时候会相信。也可能她们只是适应了环境,就像在冬季换上白羽毛的雷鸟。
他去油管工地之前,天色逐渐变黑的那一个月,以及他回家探望的冬季周末,她们像科学家一样仔细观察爸爸的情绪,如果发现他一只眼睛微抽就要小心,那表示他的焦虑开始上升。蕾妮学会趁他爆炸之前拆除引线,如果来不及,就先闪到一边去。她得到的惨痛教训是,她出面干预只会害妈妈被打得更惨。
她骑着雪地机动车进入一片雪白的前院,看到汤姆·沃克的大型双轴卡车停在大玛芝的万国收割机卡车旁。
蕾妮将雪地机动车停在鸡窝与小屋之间,一下车,她的靴子立刻陷进表面结冰的积雪中。在开垦园这里,天气变得很快,越来越暖。过不了多久,屋檐上的冰柱就会开始融化,滴滴答答个不停。
她从雪地机动车拖着的红色塑胶雪橇上卸下在野外处理好的猎物,将装在白色袋子里的血淋淋的羊肉扛在肩头。跋涉经过牲口,它们看到她,纷纷发出各种叫声。她登上整修之后变得稳固的台阶,进入小屋。
屋里温暖明亮。几秒前,她呼吸还有白雾,进来之后就没有了。发电机运作时发出像割草机的声音,为屋内提供电力照明。黑色的小柴火暖炉散发热气,依旧是他们刚搬来时就有的那一个。
厨房里新的流理台上,大型手提录音带音响播放着音乐。有人调大音量,那首歌是比吉斯合唱团的迪斯科舞曲。烤面包和烤肉香气四溢,整间小屋都闻得到。
感觉得出来爸爸不在。他离开的时候,家里的气氛完全不一样。
大玛芝和沃克先生坐在餐桌旁玩牌,这张桌子是去年夏天爸爸做的。
“嘿,蕾妮。看着他们,别让他们作弊。”妈妈在厨房大喊。这些年来厨房逐渐整修,添购了瓦斯烤箱炉具和冰箱。沃克先生为流理台铺设瓷砖,送来一个比较好的水槽。她们依然没有自来水,屋里也没有厕所。大玛芝做了一个碗盘架,她们每次去荷马的救世军二手店都会添购餐具。
“哦,他们正在作弊。”蕾妮笑着说。
“我可没有。”大玛芝拿起驯鹿香肠塞进嘴里,“我不必作弊就能让这两个人输得惨兮兮。快过来,蕾妮,跟你玩才有点儿挑战。”
沃克先生大笑着站起来,椅脚刮过云杉木地板。“看来有人猎到羊喽。”他从水槽下面拿出白色大塑料布铺在地上。
蕾妮将袋子重重放在塑料布上,然后在旁边跪下。“没错。”她说,“在波特山脊那里。”她打开袋子,拿出在野外处理过的羊尸。
沃克先生磨利乌鲁刀之后交给她。
蕾妮动手将后腿肉分割成肉排和烧烤肉块,去除肉上泛着银光的筋。
妈妈由厨房出来,满脸笑容。在冬季,她似乎一直笑嘻嘻的。她在阿拉斯加变得茁壮,就像蕾妮一样。很讽刺,她们两个都觉得冬季最安全,虽然世界变得很小、很危险。爸爸不在,她们终于可以自在地呼吸。现在她们母女一样高了。因为以蛋白质为主食,她们的体形像芭蕾舞者一样精瘦轻盈。
妈妈在餐桌边坐下,然后说:“这次我赢定了。你们最好先想想该怎么打。”
“真的会赢?”沃克先生说,“还是像平常一样只是差点儿会赢?”
妈妈大笑。“汤姆,你很快就会知道我的厉害。”她开始发牌。
蕾妮在冬天会稍微假装,就像在夏天一样。例如此刻,她假装没发现妈妈和沃克先生看彼此的眼神,他们都小心避免肢体接触。妈妈提起他的名字时偶尔会叹息。
有些事情太危险,他们都很清楚,尤其是感情。
蕾妮弯腰切肉。她太专心在刀子上,以至慢了半拍才听见引擎声。然后她看到车头灯由窗户射进来,断断续续的强光照亮屋内。
不久之后,小屋的门开了,爸爸走进来。他戴着褪色磨损的卡车司机帽,低低压在眉心上,长长的胡须没有打理。在油管工地待了几个月,他变得精壮剽悍,感觉得出来酒喝得太多、饭吃得太少。严酷气候让他长出皱纹,皮肤像皮革。
妈妈连忙站起来,神情焦虑。她在冬季储存的欢乐瞬间蒸发。“恩特,你提早回来了!你应该先告诉我你要回来。”
“可不是,”他说,“看得出来你为什么想知道。”
“只是邻居聚在一起玩牌而已。”沃克先生推开椅子站起来,“不过我们该走了,让你们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他经过爸爸(爸爸没有后退让路,沃克先生不得不改道),拿起挂在门边的派克大衣穿上。“谢谢招待。”
他离开之后,妈妈注视爸爸,她的脸色惨白,嘴巴微张,有种好像喘不过气的忧虑神情。
大玛芝站起来,一手搂住爸爸拉过去,力道之大,让他猛嘘一口气。“我来不及收拾东西,所以今晚先住在这里。你应该不介意吧?我相信你不会。”
爸爸完全没有看大玛芝,眼里只有妈妈:“大块头女人想做什么,我哪有资格多嘴?”
大玛芝大笑着走开。她躺在沙发上,穿着拖鞋的脚架在新茶几上。安克雷奇有家饭店倒闭出清,她们买下了这张沙发。
妈妈急忙走向爸爸,伸出双手将他拥入怀中。“嘿。”她呢喃,亲吻他的喉咙,“我好想你。”
“我被开除了,那群王八蛋。”
“可怜的恩特,”妈妈说,“你总是走霉运。”
他轻触妈妈的脸,抬起她的下巴,激情热吻。“老天,我爱你。”他贴着她的嘴唇说。他的触摸让她发出呻吟,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他们往卧房走去,拨开珠帘时发出叮当声响,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屋里还有其他人。蕾妮听见他们倒在床上,老旧弹簧嘎嘎作响,他们的呼吸加速。
蕾妮跪坐在地上。老天,她实在无法理解爸爸妈妈的关系。蕾妮觉得很可耻,她们母女对爸爸的爱始终无法动摇,让她感到难受苦恼。他们全家都有病,她知道。从大玛芝怜悯的眼神中也看得出来,她偶尔会那样看妈妈。
“孩子,这样不正常。”大玛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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