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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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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奋力向前,摸索下一个可以踏脚的地方。

感觉好像永远到不了。她爬行、攀附,拖着身体往前进,气喘吁吁,吸进雪花。不过她终于成功了。她翻过马路边缘,脸朝下摔在积雪的路面上。

她不知道自己跋涉了多久,当头灯终于照到那个东西,她努力不哭、不尖叫。

牛头骷髅,戴着白雪帽子。后方的闸门结了一层冰,感觉属于精灵世界,如梦似幻,通往魔法世界的纯银大门。

蕾妮拉开闸门,门划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将积雪推过去。

她想往前冲,大喊救命,但她知道不能那么做。狂奔可能成为要她命的第二个错误。于是她在深度及膝的积雪中慢慢跋涉,右手边的树林稍微挡住狂风。

她至少花了十五分钟才走到沃克家的房子前。接近时,她看到窗户里的灯光,感觉泪水刺痛眼眶、模糊视线,但一流出来立刻在眼角结冰。

风势突然减弱,她深吸一口气,留下近乎完美的寂静,只剩下树木的窸窣声与她凌乱的呼吸声,以及远方波浪拍打冰冻海岸的声音。

她蹒跚着经过埋在雪中的废弃物、旧车、故障电器,这里大部分的前院都堆满这些东西,接着经过用稻草和毛毯盖住的蜂箱。她接近畜栏时,牛群叫了起来,用蹄踏地,挤在一起以防她是掠食动物,羊咩咩叫着。

蕾妮跑上结冰湿滑会震动的台阶,用力敲门。

沃克先生很快就来应门了。一看到蕾妮,他的表情立刻变了。“老天。”他将她拉进屋里,经过北极区典型的玄关,满是大衣、帽子、靴子,走向柴火暖炉。

她的牙齿打战得太厉害,她担心开口说话会咬断舌头,但她必须说。

“我、我、我们出车祸了。妈、妈妈困在车上。”

“在哪里?”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止不住颤抖:“大、大玛芝家前面的道路转弯处。”

沃克先生点头:“好。”他去拿东西,留下她站在那里发抖,但他很快回来了,身上穿着保暖衣物,肩头扛着一个很大的网袋。

他走向业余无线电,找到能使用的频率。一阵静电噪声之后,无线电发出尖锐嗡鸣。“大玛芝。”他拿着手持麦克风说,“我是汤姆·沃克。我家附近的大马路发生车祸,需要帮忙。我马上出发。完毕。”他放开按钮,又是一阵静电噪声。他重复同样的话,然后将麦克风挂好。“走吧。”

爸爸会听见吗?他在听吗?还是依然昏睡?

蕾妮忧虑地望着窗外,总觉得他会在阴暗处突然现身。

沃克先生从沙发上拿起一条红黄白相间的毛毯裹住蕾妮。

“她的手臂骨折了,流了很多血。”

沃克先生点头牵起蕾妮戴着手套的手,带她离开温暖明亮的室内,走进刺骨寒风中。

他们去到车库,他的大型双轴卡车立刻发动。暖气启动,吹送整个车厢,让蕾妮抖得更厉害。车子驶过树木夹道的积雪车道,转向大马路,狂风拍打风挡玻璃,呼啸着钻进金属车身的每个微小缝隙。蕾妮一路上不停地颤抖。

沃克先生松开油门,卡车放慢速度,发出轰隆声响。

“那里!”她指着面包车翻落的地方。沃克先生将车停在路边,前方出现另一对车头灯。

蕾妮认出那是大玛芝的卡车。

“你在车上等。”沃克先生说。

“不要!”

“待在车上。”他拿起网袋下车之后关上门。

在车头灯照耀下,蕾妮看到沃克先生和大玛芝在马路中间会合。他们在那里只站了几秒钟,风雪非常大,他们努力站稳以免被吹倒。不到几秒钟,大玛芝的毛帽已经满是白雪。

沃克先生放下网袋,取出一卷绳索。

蕾妮贴在窗户上,看着每个动作。她呼出的气凝结,让她看不清楚,她焦躁地抹掉。

沃克先生将绳索一头绑在树上,另一头系在腰上,做成老派的安全索。

他对大玛芝挥挥手,然后从马路边爬下去,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

蕾妮打开车门,狂风吹袭,白雪让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她穿过马路。

大玛芝站在路边。

蕾妮探头往下看,很久都没有动静,手电筒照不到的地方,全是一片黑暗。

就在这时候……沃克先生出现了,妈妈在他身边,和他绑在一起。一开始他们只是两个身影,不停地往上移动。

大玛芝戴着手套的手紧抓住绳索,然后双手交替拉起绳索,帮忙拉他们上来。沃克先生终于跌跌撞撞回到路上,妈妈软软靠在他身边,失去意识,全靠沃克先生支撑。“她的伤势很严重。”沃克先生在风中大喊,“我开船送她去荷马的医院。”

“我呢?”蕾妮大声问。他们似乎忘记她还在。

沃克先生看了蕾妮一眼,仿佛在说“可怜的孩子”,这种眼神蕾妮太熟悉。“你也一起去。”

小小的医院等候室非常安静。

汤姆·沃克坐在蕾妮身边,厚厚的派克大衣披在腿上。他们先开车到沃克湾,沃克先生抱妈妈走上码头,轻轻放在他的铝制快艇上。他们迅速绕过崎岖的海岸前往荷马。

到了小型地区医院,沃克先生抱妈妈去柜台。蕾妮跟在旁边跑,伸手摸摸妈妈的脚踝、手腕,所有碰得到的地方。

柜台里坐着一位原住民女人,绑着两条长辫子,忙着打字。

很快就有两位护士过来带走妈妈。

“现在呢?”蕾妮问。

“现在只能等。”

他们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在浓浓消毒药水气味中,蕾妮的失落感凝聚。每次呼吸都很费力、很辛苦,仿佛她的肺自有主张,随时可能罢工。有太多让她害怕的事情:妈妈的手臂、失去妈妈、爸爸跑来(不要想他会有多生气……也不要想发现她们企图逃跑,他会做出什么事)、未来。现在她们要怎么离开?

“我帮你买杯饮料好吗?”

蕾妮深陷恐惧中,过了一秒才意识到沃克先生在跟她说话。

她抬起头,双眼无神:“会有帮助吗?”

“不会。”他握住她的手。这个动作太出乎意料,她差点儿抽开手,但感觉很舒服,于是她握住他的手。她忍不住想着,如果汤姆·沃克是她的爸爸,人生会有多不一样。

“迈修还好吗?”她问。

“他慢慢好起来了,蕾妮。吉妮的姐夫教他开飞机。他去看心理医生。他很喜欢你写的信,谢谢你和他保持联络。”

她也很喜欢他写的信。有时候她会觉得,接到迈修的来信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我很想念他。”

“嗯,我也是。”

“他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那里有很多新鲜事,和他同龄的朋友、电影院、球队。我了解迈弟,只要一让他学会开飞机,他绝对会爱上。他很喜欢冒险。”

“他跟我说过他想当飞行员。”

“是啊。真希望我有多听他说话。”沃克先生叹息,“我只希望他过得幸福。”

一位医生进入等候室,朝他们走过来。他的体形庞大,浑厚的胸膛几乎挤爆蓝色手术服。他给人一种沧桑、酗酒的感觉,很多住在荒野的人都是这样,但他的头发剪得很短,胡子也刮得很干净,只留着浓浓的灰色唇髭。“我是尔文医生。你一定是蕾妮吧?”他脱下手术帽。

蕾妮点头站起来:“她还好吗?”

“不会有事。她的手需要装钢钉,现在打上石膏了,之后六周她必须静心休养,不过应该不会有后遗症。”他看着蕾妮,“小朋友,你救了她。她叫我一定要告诉你。”

“我们可以去看她吗?”蕾妮问。

“当然,跟我来。”

蕾妮和沃克先生跟着尔文医生走过一条又一条白色长廊,终于来到一间标示恢复室的门前。他推开房门。

妈妈躺在用布帘隔出的小隔间里。她坐在一张窄窄的床上,医院的病人袍挂在她纤细的身上,腿上盖着电热毯。她的左手臂弯成九十度,包上了白色石膏。她的鼻子有点儿奇怪,两只眼睛都有即将淤血的征兆。

“蕾妮。”她的头稍微往右转,后面垫着一堆枕头。她的眼神慵懒涣散,好像麻醉还没有完全退。“我说过我很强悍。”她的声音有点儿哑,“哦,宝贝女儿,别哭。”

蕾妮控制不住,看到妈妈这副模样,经历车祸劫后余生。她只看到妈妈有多弱不禁风,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失去她。这让她迅速地想到迈修,以及死亡会如此迅速而意外地降临。

她听见医生说再见,然后离开病房。

沃克先生站在妈妈的床边:“你们打算离开他,对吧?不然还有什么理由会让你们在这种天气出门?”

“不。”妈妈摇头。

“我可以帮你们。”他说,“我们可以帮你们,我们所有人。大玛芝以前是检察官。我可以帮忙报警,告诉警方他打你。他确实对你动手了,对吧?你的鼻梁断掉不是因为车祸,对吧?”

“警察没办法帮我。”妈妈说,“我很了解司法体制,我爸爸是律师。没有人可以帮我。你知道吗?丈夫可以合法强暴妻子。这样的体制,怎么可能帮我?”

“他们可以把他关进监狱。”

“多久?一天?两天?他会回来找我、找你、找蕾妮。害别人陷入危险,我怎么能安心过日子?而且……唉……”

蕾妮看出妈妈没有说的话:我爱他。可悲、病态、遗憾,但真实无比。她的爱就像一张网,困住他们所有人,虽然含有剧毒、难以逃脱,但依然是爱。

沃克先生低头看着妈妈,她严重淤青、失血过多,几乎让人看不出是她。“你只要开口求助就好。”他静静地说,“我想帮助你,珂拉。你应该知道我——”

“汤姆,你不了解我。如果你知道……”

改变,下定决心,让他帮忙。蕾妮焦急地想。哀求的言语卡在喉咙里,急着想出来,但她无法说出会让妈妈伤心至极的话。

蕾妮看到妈妈眼眶含泪。“我有毛病,”她缓缓说,“有时候感觉像优点,有时候感觉像缺点,但总之我没办法停止爱他。”

“珂拉!”蕾妮听见爸爸的声音,看到妈妈缩进身后的枕头堆中。

沃克先生猛然离开病床,蹒跚后退。

爸爸完全无视沃克先生,直接从他身边挤过去。妈妈仿佛在他面前瞬间融化。“我们出车祸了。”

“这种天气你们跑出来做什么?”虽然他这么问,但其实他很清楚。蕾妮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他的脸颊上有很深的一道擦伤。

沃克先生朝门口后退,身材魁梧的他努力让自己消失。他看了蕾妮一眼,眼神忧伤、了然,然后离开病房,悄悄关上门。

“我们需要食物。”妈妈说,“我想帮你做一顿特别的晚、晚餐。”

爸爸伸出因为工作而长满老茧的手,轻抚她淤血肿胀的脸颊,仿佛能用触摸治疗她:“宝贝,原谅我,杀了我,不然我去自杀。”

“别说那种话。”妈妈的声音变得无力,“永远不要说那种话。你知道我爱你,只爱你一个。”

“原谅我。”他沙哑地说,然后转过身,“你也是,蕾妮。原谅愚蠢的爸爸,有时候我会失常,但我爱你。我保证会改。”

“我爱你。”妈妈也哭了。蕾妮突然看清她的世界的真实模样,明白了她父母一直隐瞒的真相。来到阿拉斯加之后,这个地方的壮丽与严酷终于揭穿了一切。

他们被困住了,自然环境和财务匮乏让他们无法脱身,但最大的枷锁是这份病态扭曲的爱,将她的爸爸妈妈紧紧绑在一起。

妈妈绝不会离开爸爸,即使她鼓起勇气打包上车离开,最后还是会回来,永远会回来,因为她爱他。可能是因为需要他,也可能是因为怕他,谁能真正知道?

蕾妮完全无法理解爸爸妈妈相爱的方式与原因。她的年纪足以窥见坑坑洼洼、狂暴混乱的表面,却不足以明白内在隐藏的东西。

妈妈永远无法离开爸爸,蕾妮永远无法离开妈妈。爸爸绝不会让她们走,就这么简单、这么残酷。

这残酷而剧毒的纠结,就是他们一家人眼中的爱,最重要的就是谁都不可以逃离。

那天晚上,他们带妈妈出院回家。

爸爸看到狼群肆虐后的惨状,畜栏里一只动物也不剩,他绷紧下颌。他抱着妈妈,仿佛她是玻璃人偶,那么小心,那么关怀她的安危。蕾妮看在眼里,心中涨满无能为力的狂怒。

然而,当她瞥见他眼中的泪,狂怒软化,变成类似原谅的感觉。她不知道该如何控制和改变这些情绪,她对爸爸的爱里纠缠着恨。此刻,两种感情在她心中推挤,抢夺领先地位。

他扶妈妈在床上躺好,然后立刻出去砍柴。柴火永远不够,而且蕾妮知道体力操劳对他多少有帮助。蕾妮尽可能坐在床边陪妈妈,握着妈妈冰凉的手。她有很多问题,但每句话感觉都锐利带刺,近乎恶毒。她知道说出来,妈妈一定会哭,于是蕾妮保持沉默,只是静静地坐着。

第二天早上,蕾妮在厨房烧水泡茶,突然听见妈妈在哭。

蕾妮关掉火,走进妈妈的房间。妈妈坐在床上(只是一张放在地上的床垫),背靠着原木墙,她的脸变形肿胀,两只眼睛黑青,鼻子稍微往左歪,偏离原本的位置。

“别哭。”蕾妮说。

“你一定觉得我糟透了。”妈妈缓缓坐正,摸摸裂开的嘴唇,“是我自己找打,对吧?是我说错话,一定是这样吧?”

蕾妮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难道妈妈在责怪自己,假使她少说几句话,多表示支持和赞同,爸爸就不会爆发吗?蕾妮觉得不是这样,完全不是。有时候他会失控,有时候不会,就只是这样而已。让妈妈扛下所有错,感觉很不对,甚至很危险。

“我爱他。”妈妈望着打上石膏的手臂,“我不知道如何停止,但我也必须为你着想。哦,我的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任由他这样对我。我只是……忘不了他去参战之前的样子,忘不了他曾经多爱我。我一直想着我当初嫁的那个人会回来。”

“你不会离开他。”蕾妮淡淡地说。她尽力不让这句话感觉像指控。

“你真的想离开?我以为你爱阿拉斯加。”妈妈说。

“我更爱你,而且……我很害怕。”蕾妮说。

“这次真的很严重,我承认,但他也被吓到了。真的,不会有下次,他对我保证过。”

蕾妮叹息。妈妈对爸爸深信不疑的态度,就像他对世界末日的恐惧一样,无法动摇。难道大人只看得到他们愿意看的事情,只想得到他们愿意想的事情?证据和经验毫无意义吗?

妈妈挤出变形的笑容:“想不想玩‘疯狂八’ (1) ?”

看来以后都要这样,爆胎之后硬开回马路上。他们会说和平常一样的话,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下次再发生。

蕾妮点头。她打开妈妈的檀木盒子,里面装着妈妈最心爱的东西。她拿出扑克牌坐在床垫旁的地上。

“我很幸运能有你,蕾妮。”妈妈努力用一只手整理她的牌。

“我们是伙伴。”蕾妮说。

“相亲相爱。”

“天生一对。”

她们两个经常互相说这些话,现在感觉有点儿空洞,甚至可悲。

第一局玩到一半,蕾妮听见有车子开过来。她把牌放在床上,跑到窗前。“是大玛芝。”她回头大声告诉妈妈,“还有沃克先生。”

“哎呀,”妈妈说,“快来帮我换衣服。”

蕾妮跑回妈妈的卧房,帮她脱掉法兰绒睡衣,换上褪色牛仔裤和尺寸超大的帽t,因为只有这件衣服的袖子够宽,能让石膏穿过去。蕾妮帮妈妈梳头,然后扶她去客厅,让她坐在破烂沙发上。

小屋门打开,一股冰凉空气涌入,雪花跟着飞进来,翩翩掠过铺在地上的夹板。

大玛芝先进来。她身穿宽大的毛皮派克大衣和雪靴,头上戴着手工制作的貂熊帽,样子像只大棕熊。鹿角做成的耳环将耳垂往下拉。她跺脚除掉靴子上的雪,准备要说话,一看到妈妈满是淤血的脸,嘀咕:“该死的王八蛋,我真该赏他的瘦屁股几脚。”

沃克先生进来站在她身后。

“嘿。”妈妈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她没有站起来,或许是因为没有体力。“你们要不要喝——”

爸爸硬挤进屋里,用力关上门:“珂拉,我去帮他们倒咖啡。你坐着别动。”

大人之间的气氛很僵,压迫感非常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确定绝对有事。

大玛芝非常用力地抓住沃克先生的手臂,就像抓住在岸上挣扎的鱼,带着他走向柴火暖炉边的椅子。“坐吧。”他没有马上坐下,于是她推他一把,让他倒在椅子上。

蕾妮拿起扑克牌桌旁的椅子,搬到客厅给大玛芝坐。

“要我坐这么小的椅子?”大玛芝问,“我的屁股会像插在牙签上的蘑菇。”不过她还是坐下了。她肥厚的双手叉腰,看着妈妈。

“伤势有点儿严重。”妈妈仓皇地说,“毕竟出车祸了,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大玛芝说。

爸爸回到客厅,端着两个蓝色圆点的杯子,里面的咖啡冒出热气,芳香四溢。他给汤姆和大玛芝一人一杯。

“呃,”他有些局促地说,“冬天难得有客人来。”

“坐下,恩特。”大玛芝说。

“我不——”

“给我坐下,不然等着被我揍倒在地上。”大玛芝说。

妈妈倒抽一口气。

爸爸坐在妈妈旁边的位子:“你在男人的家里这样对他说话,好像不太对吧?”

“恩特·欧布莱特,你最好不要让我教你怎样才是真男人。我正在压抑我的脾气,但随时可能失控。我这种大块头女人想修理人的时候,可不是闹着玩的,相信我。所以你给我闭上嘴巴仔细听。”她瞥妈妈一眼,“你也是。”

蕾妮感觉空气蹿出小屋,冰冷沉重的沉默笼罩在所有人身上。

大玛芝看着妈妈:“我知道你晓得我是从华盛顿特区来的,以前在法界工作。大城市的检察官,穿名牌服饰、高跟鞋,派头十足。我爱死那种感觉了。我也爱我的妹妹,她嫁给了梦中的白马王子,只是后来发现他有一些问题、一些毛病。他很爱喝酒,也爱把我的宝贝妹妹当沙包。我想尽办法劝她离开,但她不肯。或许是因为害怕,或许是因为爱他,或许我妹妹也像他一样有病、有缺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报警会害她更惨,她求我不要再报警。我尊重她的想法,不再插手干涉。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错。他拿榔头追着她打。”大玛芝神色一黯,“连办葬礼的时候都不能让人瞻仰遗容,你就知道他把她打得多惨。他宣称榔头是从她手上抢下来的,他只是自卫。法律对受虐的女人很无情。他依然逍遥法外。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逃离那一切。”她看着恩特,“结果却遇到你。”

爸爸想站起来。

“劝你坐着别动。”沃克先生说。

爸爸慢慢坐回去。蕾妮感觉到他很紧张,他的眼神中闪烁着焦虑,从他握拳又松开的动作也看得出来。他穿着靴子的脚紧张得一直点地。他们不知道这次的小小会议将让妈妈付出多惨痛的代价。他们一离开,他就会爆发。

“我相信你们是好意。”蕾妮说,“可是——”

“不,”沃克先生慈爱地说,“蕾妮,这不是该由你解决的事情。你只是个孩子,听着就好。”

“我和汤姆商量过了。”大玛芝说,“你们的状况,我们想出几个办法,不过说真的,恩特,我们其实最想把你拖出去宰了。”

爸爸笑了一声,然后再也不出声。他意识到他们不是在开玩笑,愕然瞪大眼睛。

“我偏好这个决定。”沃克先生说,“不过大玛芝另有计划。”

“恩特,你立刻打包滚去北坡。”大玛芝说,“油管工程正在招募你这样的人,那里是所多玛和蛾摩拉 (2) ,但他们需要技工。你在那里可以赚很多钱,你需要钱,春天之前不准回来。”

“我不能丢下老婆孩子到春天。”爸爸说。

“还真体贴呀。”沃克先生喃喃说。

“你以为我会把她交给你?”爸爸的脸涨得通红。

“够了,你们两个。”大玛芝说,“想斗晚点儿再斗。至于现在,恩特要离开,我要搬进来。恩特,我会陪你的妻女过完冬天。我会保护她们不受任何东西、任何人伤害。你春天就可以回来。说不定到时候,你会认清自己多幸运,好好对待你的老婆。”

“你不能强迫我走。”爸爸说。

“这个答案拿不到高分噢。”大玛芝说,“听好了,恩特,阿拉斯加会引出人最好和最坏的一面。假使你留在外界,或许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知道越战很惨烈,你们这些士兵的经历让我很心痛。不过你受不了黑暗,对吧?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大部分的人都受不了。接受现实,做出对妻儿最好的选择。你爱珂拉和蕾妮,对吧?”

爸爸看着妈妈,表情变了,他整个人软化。一瞬间,蕾妮看到她的爸爸,真正的他,如果没有被战争毁坏,他应该是这样的人,“以前”的那个人。“我爱她们。”他说。

“好极了。既然爱她们就离开,去赚钱养家。”她说,“打包行李上路吧,破春再见。”

(1)  疯狂八(crazy eights):一种纸牌游戏,最先出完所有牌的玩家获胜,每次出牌的花色或数字要跟上一张弃牌一样。

(2)  所多玛和蛾摩拉:西方传说中的罪恶之城。城里的居民不遵守戒律,充斥着罪恶,因此被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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