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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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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厄尔举起戴手套的手对爸爸挥了挥,爸爸立刻过去找他。

蕾妮经过一个新建起的东西,二点七米高、一点二米宽,四边用黑色厚塑料布盖住(蕾妮相当确定,那应该是拆开的垃圾袋)。门开着,里面堆满红鲑,沿着脊椎片成两半,打开挂在树枝上。瑟玛跪在地上,调整封闭铁箱里的火。一股黑烟冒出,往上飘向挂在树枝上的鲑鱼。

妈妈在院子里杀鱼,抬起头看蕾妮。她的下巴沾到粉红色的鱼内脏。“那是烟熏室。”妈妈往瑟玛的方向一撇头。“瑟玛正在教我怎么熏鱼。显然那是一门艺术,太热,鱼肉会熟,应该要同时完成烟熏与干燥。很好吃噢。第一天上学还好吗?”她用红色头巾包住头发,以免头发掉进眼睛里。

“很酷。”

“你的衣服和便当盒没有造成社交自杀的惨剧?没有坏女生取笑你?”

蕾妮藏不住笑容:“我的年级没有女生。不过……有一个男生……”

这句话挑起妈妈的兴致:“男生?”

蕾妮感觉自己脸红了:“只是朋友,妈妈,不过刚好是男生。”

“嗯哼。”妈妈点起香烟,忍住不笑,“他长得好看吗?”

蕾妮不理会:“总之,他说明天晚上有场社区烤肉派对,我想去。”

“嗯。我们会去。”

“真的?太棒了!”

“是啊。”妈妈笑着说,“我说过在这里会不一样。”

到了为派对打扮的时候,蕾妮完全没了主意。老实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根本没有几件衣服可挑选,但她并未因此放弃,还是尝试了几种不同的搭配,最后决定穿格纹聚酯纤维喇叭裤,搭配绿色螺纹领衫,加上仿麂皮背心,主要是因为她累了,尽管很想打扮漂亮,但她不可能变漂亮。她想尽办法也搞不定头发。她用手指往后拨,编成一条拳头那么粗的毛糙麻花辫。

她在厨房找到妈妈,妈妈正忙着把厚厚一块玉米面包装进保鲜盒。她把像羽毛一样蓬松自然的及肩金发打理得闪闪发亮。看得出来她刻意想让人惊艳,穿着紧身喇叭裤配贴身白毛衣,搭配一条绿松石印第安石榴花项链,那是几年前在亚利桑那州的保护区买的。

妈妈将盒盖下的空气挤掉时似乎有些心烦。

“你在担心,对吧?”

“为什么这么说?”妈妈对她灿烂地笑了一下,但眼神没那么容易说变就变。她好几天没有化妆了,今天的妆容让她显得活泼又美丽。

“记得那次在园游会发生的事情吗?”

“不一样啦。那个人想骗他。”

蕾妮印象中不是这样的。他们在俄勒冈州参加园游会,原本玩得很开心,但爸爸开始喝啤酒。然后有个男的对妈妈言语轻佻(她也轻佻回去),爸爸大抓狂。他用力推那个人,害那个人的头撞上啤酒屋的帐篷,接着爸爸开始大吼大叫。保安来的时候,爸爸一直要打人家,结果保安报警了。蕾妮发现有两个同学在旁边目睹这场争执,她觉得快丢脸死了。他们看到她爸爸被拖上了警车。

爸爸打开木屋的门进来。

“我的两个美人儿准备好去参加派对了吗?”

“当然喽。”妈妈急忙笑着说。

“那走吧。”

他们全部挤上面包车出发。没过多久——距离不到四百米,而且路很直——车子来到挂着褪色牛头骷髅的钢铁栅门前。栅门开启,欢迎访客。

沃克开垦园,距离他们最近的邻居。

爸爸缓缓开进去。车道呈平缓的s形(长满苔藓的地上压出两条胎痕,被压扁的青草如缎带蜿蜒,路面凹凸不平),两旁长着细瘦的云杉,树干是黑色的。左手边有些地方树丛比较稀疏,蕾妮看到远处有一抹碧蓝,但是直到车子开进空地,蕾妮才看清景色。

“哇。”妈妈说。

他们来到位于平静碧蓝海湾上的一片山脊。这块地非常大,杂树都清理干净了,只留下慎重挑选的几棵,牧草非常翠绿,很像人工草坪。

一栋两层原木房屋矗立在最高点。房屋正面呈三角形,装设有很大的梯形窗户,还有往前伸出的环绕式露台。这栋房子让人感觉像大船的船首,被怒涛冲上海岸,从此搁浅,只能永远痴痴地凝望所归属的大海。露台上放着几张款式不一的椅子,一律面向壮丽的海景。房屋后方有几个畜栏,住着许多养得很好的牛、羊、鸡。高度及膝的杂草中,四散堆放着一卷卷有刺的金属网、木条箱、栈板、坏掉的拖拉机、生锈的挖土机铲子、几辆快报废或已经报废的卡车。一个木造小屋不停冒出烟雾,不远处有几个蜂箱挤在一起。在一块没有树的地方,她看到茅厕的尖屋顶。

下方的水面上,一座灰色码头伸入碧蓝大海。码头尽头,一道老旧的拱门上印着“沃克湾”字样。一架水上飞机系在码头上,还有两艘亮银色的渔船。

“水上飞机。”爸爸嘀咕,“富二代真爽。”

他们把车停好,步行穿过高草,经过一辆装着黑色铲斗的明黄色拖拉机、一辆还很新的全地形沙滩车。蕾妮站在高处,看到海滩上聚集着许多人,十多个人围着一堆很大的篝火。火焰飞向浅紫色天空,发出像是弹手指的噼啪声响。

蕾妮跟随父母走下阶梯到海滩。从这里可以看到参加派对的所有人。一个留着金色长发的宽肩男子坐在倒下的树干上弹吉他。大玛芝把两个白色塑胶水桶翻过来当鼓,蕾妮学校里的罗德斯老师正在疯狂拉小提琴,娜塔莉演奏手风琴的功力惊人。瑟玛唱着《公路之王》,到了“意义就是毫无意义”那一句,所有人一起加入。

烤肉架似乎是用旧油桶改装成的,克莱德和泰德负责烤肉。狂厄尔站在旁边,拿着一个陶壶对嘴喝。蕾妮看到同校的两个小女孩玛莎和爱涅丝,她们在水边和娃娃一起弯腰捡贝壳。

妈妈抱着装满玉米面包的保鲜盒走下海滩。爸爸紧跟在后,拿着一瓶五分之一加仑的威士忌。

那个弹吉他的高大宽肩男子放下乐器站起来。他的打扮和这里的其他男人一样,法兰绒衬衫搭配褪色牛仔裤、橡胶靴,即使如此,他依然鹤立鸡群。他仿佛是为了这片荒野大地而生,好像可以奔跑一整天,用手斧砍倒年岁悠久的大树,扛着树干轻快跳跃渡过湍急河水。就连蕾妮也觉得他很帅——以老人而言算帅啦。“我是汤姆·沃克。”他说,“欢迎光临我的开垦园。”

“我是恩特·欧布莱特。”

汤姆和爸爸握手。

“这是我妻子珂拉。”

妈妈对汤姆微笑,和他握手之后回过头:“这是我们的女儿,蕾妮,今年十三岁。”

汤姆对蕾妮微笑:“嘿,蕾妮,我儿子迈修提起过你。”

“真的?”蕾妮说。不要笑得太开心,怎么这么傻?

吉妮娃·沃克钻到丈夫身边。“嘿。”她对珂拉微笑,“看来你们已经见过我老公了。”

“前夫。”汤姆·沃克搂着吉妮娃,“我爱这个女人,她对我而言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但我受不了和她一起生活。”

“但是也受不了没有我的生活。”吉妮娃微笑,朝左边一撇头,“那是我现在的男人,卡尔宏·莫维。他不像汤姆那么爱我,但比汤姆对我好太多了,而且他不会打呼。”她淘气地用手肘捅捅沃克先生的侧腰。

“听说你们的准备不太充足。”沃克先生对爸爸说,“你们必须尽快学习。尽管找我帮忙,不必不好意思。我永远很乐意。无论你们需要借什么,我都有。”

爸爸虽然道谢,但蕾妮听出他的语气不对劲儿,因此紧张起来。他似乎突然变得暴躁,好像被惹火了。妈妈也听出来了,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狂厄尔蹒跚着走过来。他的t恤上印着“钓鱼很多年,放饵我最强”。他醉酒傻笑,身体摇摇晃晃,步伐跌跌撞撞。“大个子汤姆,你要帮助恩特?可真伟大噢,就像约翰王 (5) 帮助可怜的农奴。你的好兄弟州长说不定也会帮你一把。”

“老天,厄尔,不要又来了。”吉妮娃说,“我们来演奏音乐吧。恩特,你会什么乐器吗?”

“吉他。”爸爸说,“但我卖掉——”

“太好了!”吉妮娃挽着他的手臂,拉他离开狂厄尔,走向大玛芝和聚集在沙滩上的临时乐团。她将沃克先生刚才放下的吉他交给爸爸。狂厄尔蹒跚着走向篝火,拿起他的陶壶。

妈妈穿着紧身裤,一头金发在海风中飘扬,蕾妮纳闷妈妈知不知道她有多美。她的美有如歌唱家的声音般清澈完美,却像开在北国的兰花一样与此地格格不入。

没错,她很清楚自己有多美。沃克先生也看出来了。

“我帮你去拿点儿饮料好吗?”他问妈妈,“啤酒可以吗?”

“当然好,汤姆。我刚好想喝啤酒呢。”妈妈让沃克先生带她走向餐台,那里有个装满雷尼尔啤酒的冰桶。

妈妈跟着沃克先生,以她独有的方式摇曳生姿,轻盈翩然,仿佛脚不沾地。她的臀部跟随音乐节奏摇摆。她以若有似无的动作轻触他的手臂。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庞,一次也没有。

“蕾妮!”

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于是转过身。

迈修站在上面,离阶梯不远,挥手要她过去。

她爬上阶梯,他在那里等着,两手各拿着一瓶啤酒。“你有没有喝过啤酒?”他问。

她摇头。

“我也没有。来吧。”他走进左手边的树丛里。他们沿着一条泥泞的小径往下走,经过几处露出地面的岩石。他带她走到一小块空地,地上长着厚厚的苔藓,透过云杉的缝隙能够看到派对现场。这里距离海滩大约四点五米,但感觉像是另一个宇宙。在那里,大人欢笑、谈天、奏乐,幼童在石滩上翻找完整的贝壳,艾索独自在旁边用刀刺腐朽的树干。

迈修坐下,伸长双腿,背靠着树干。蕾妮在他旁边坐下,距离虽然很近,但又不会碰到他。

他打开一瓶啤酒,气泡发出咝咝声响,递给她。她立刻闻到熟悉的麦香。她皱着鼻子喝了一小口。啤酒在她的喉咙里冒泡,味道很难喝。

“好恶心。”迈修说。她大笑。她接着喝了三小口,然后靠在树干上。一阵清凉的微风从海滩吹来,带来海水咸味与烤肉的浓郁香气。树丛后面就是热热闹闹的派对。

他们融洽地静静坐在一起,蕾妮感到很神奇。通常她和想交朋友的人在一起的时候,都会紧张到不行。

海滩上的派对进行得正热烈。透过树丛的缝隙,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人们互相传着一个玻璃罐。蕾妮的妈妈在跳舞,扭腰摆臀,甩着长发。她有如森林精灵,从身体里发出光芒,吸引着那群酒醉的粗鲁森林居民。

啤酒让蕾妮感觉醺醺然、飘飘然,仿佛身体里充满气泡。

“你们为什么搬来这里?”迈修问。她还没回答,他用力把啤酒罐往岩石上砸扁。

蕾妮忍不住大笑,只有男生才会这么做。“我爸爸有点儿……爱冒险。”她决定这么说(绝对不可以说出真相,绝对不可以说爸爸经常失业,没办法安定下来,尤其不可以说出他喝太多酒,而且会大吼大叫),“我猜他大概厌倦了西雅图。你们呢?什么时候来的?”

“我的爷爷艾克哈·沃克在大萧条时期来到阿拉斯加。他说不想排队等人施舍稀稀的汤。于是他收拾家当,一路搭便车去了西雅图,边打工边设法来到北方。据说他曾经步行横越阿拉斯加,甚至登上过阿拉斯加峰,他背上绑着一把梯子,遇到冰河裂口就架在上面走过去。他在诺姆认识我奶奶。她经营一家洗衣店兼餐馆。他们结婚之后决定要垦荒。”

“也就是说,你的祖父母、父亲、你,都是在那栋房子里长大的?”

“呃,大房子是很后来才盖的,但我们都在这片土地上成长。我妈的家族住在费尔班克斯。我姐姐去上大学,和那边的亲戚住在一起。我父母几年前离婚了,所以妈妈在开垦园里盖了自己的新房子,和她的男朋友住在一起。卡尔是个大烂人。”他笑嘻嘻地说,“不过我们相处得很好。冬天的时候,他会陪爸爸下棋。很奇怪,不过阿拉斯加就是这样。”

“哇,我甚至无法想象一辈子住在同一个地方。”她听出自己的语气流露出向往,觉得很难为情。她举高啤酒罐,喝光最后一点儿泡沫。

临时乐团提高音量。他们完全放开了,狂敲鼓,乱弹吉他,拼命拉小提琴。

瑟玛、妈妈、罗德斯老师一起跟着音乐扭屁股,大声唱着:“科罗拉多高——山——上……”

站在烤架旁的克莱德大喊:“麋鹿汉堡好了!谁要加奶酪?”

“走吧。”迈修说,“我快饿扁了。”他牵起她的手(感觉很自然),带她穿过树丛,去海滩。他们刚好走到爸爸和狂厄尔后面,他们两个躲在一边喝酒,狂厄尔用玻璃罐和爸爸碰杯,用力敲出响亮的声音。“那个汤姆·沃克,以为他的屎是香的。”爸爸说。

“等到大难临头的时候,他会爬着来求我们,因为我们准备好了。”狂厄尔口齿不清地说。

蕾妮呆住,感觉非常丢脸。她看着迈修,他一定也听见了。

“含着金汤匙出生。”爸爸接着说,他口齿不清,而且说话很慢。

狂厄尔点头,脚步一晃撞上爸爸。他们互相扶持。“自以为比我们高尚。”

蕾妮甩开迈修的手,羞耻让她觉得很渺小、很孤单。

“蕾妮?”

“对不起,让你听到那种话。”她感到惊恐又尴尬。爸爸口齿不清乱骂人就算了,妈妈也很夸张,黏在沃克先生身边,她抬头对他笑的样子一定会惹祸。

就像以前一样。阿拉斯加应该不一样才对。

“怎么了?”迈修问。

蕾妮摇头,熟悉的忧伤悄悄爬上心头。她永远无法告诉他,在这样的家庭生活是什么感觉,有时候爸爸让她很害怕,而妈妈太爱他,以致用危险的方式逼他证明他有多爱她,例如和别的男人调情。

这是蕾妮的秘密,她的重担,她不能说出去。

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年,她一直梦想能够交到真心的朋友,会告诉对方自己所有事情的朋友。她怎么会看不出这么明显的障碍?

蕾妮不可能交到真心的朋友,因为她做不到。“对不起。”她含糊地说,“没什么。去吃东西吧,我好饿。”

(1)  一八六七年美国政府从沙俄购买俄属北美(今日的阿拉斯加)的事件。当时的国务卿西华德(willia henry seward,一八〇一—一八七二)负责谈判,所以这个事件被讥为“西华德的蠢事”(seward&039;s folly)。

(2)  弗兰克· 赫伯特(frank herbert,一九二〇—一九八六),美国科幻小说家,作家。

(3)  《异乡异客》(stranr a stran nd ):美国科幻小说作家罗伯特· 海因莱因(robert a hele,一九〇七—一九八八)的作品。故事描述一个在火星上出生长大的人回到地球上,认识、接触和最终改变人类社会的经历。

(4)  《局外人》(the outsiders ):美国作家苏珊· 依· 辛顿(s e hton,一九四八— )于一九六七年出版的作品,描述“油头小子”与“公子哥儿”两派少年的对立冲突。波尼博伊与约翰尼是死党,在一次打斗中,约翰尼为了救波尼博伊而杀人,两人躲在教堂中避风头。教堂失火,两人英勇救人,但约翰尼重伤死去。

(5)  约翰王(kg john,一一六六—一二一六):英国史上最不得人心的国王,以矮小、丑陋、怯懦、残忍闻名。由于横征暴敛触怒了英国民众,贵族武装逼迫约翰王签署《大宪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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