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2)
无尽的白天打乱蕾妮的生物钟,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和宇宙脱节了,仿佛在阿拉斯加连唯一可靠的时间也不一样了。她睡觉时是白天,起床时还是白天。
现在时间是星期一上午。
她站在客厅窗前,望着最近刚清理过的草地,想看见自己的倒影。白费工夫,天实在太亮了。
她只能看见朦胧的身影,看不清细节,但她知道自己不好看,即使以阿拉斯加的标准也一样。
首先是她的头发,这永远是最大的问题,又长又乱而且是红色。然后是红发人的标准配备:白过头的皮肤,而且鼻子上长了很多雀斑,像撒了红椒粉。她的五官中唯一漂亮的就是那双青蓝色的眼睛,但肉桂色睫毛无法衬托它。
妈妈来到她身后,双手按住蕾妮的肩膀:“你很漂亮,而且一定能在新学校交到朋友。”
妈妈总是这么说,蕾妮虽然很想从中找到安慰,但每次的结果都和妈妈说的不一样。她转学太多次,从来无法找到归属感。每次第一天上学,她一定会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头发、衣服、鞋子。对中学生而言,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她从惨痛的经验中学到这个教训。十三岁的少女一旦犯下时尚错误就很难翻身。
“我八成是全校唯一的女生。”她夸张地叹息。她不想怀抱希望,希望破灭比不抱希望更惨。
“你肯定会是最漂亮的女生。”妈妈帮蕾妮把头发塞到耳后,用温柔的动作提醒蕾妮,无论发生什么事,她永远不孤单,她还有妈妈。
小屋的门打开,一股冷风吹进来。爸爸拎着两只绿头鸭进来,断掉的脖子松垂,鸭嘴拍打着他的大腿。他把枪放回门边的架子上,将猎物放在水槽边的流理台上。这件事蕾妮到现在还无法习惯——在厨房地板上铺塑料布宰杀动物。
“天还没亮,泰德就带我去他埋伏打猎的地点。晚餐有鸭子吃了。”他钻到妈妈身边,亲吻她的脖子。妈妈笑着拍开他:“要喝咖啡吗?”妈妈进厨房,爸爸看着蕾妮。“今天不是要去上学吗?你怎么这么忧郁?”
“我没事。”
“我知道你在烦恼什么。”爸爸说。
“才怪呢。”她的语气像心情一样郁闷。
“我看看噢。”爸爸以夸张的表情蹙眉。他把她留在那里,走进他的房间。不久之后,他拿着一个黑色垃圾袋出来放在桌上。“说不定这个会有帮助。”
可不是,她刚好需要垃圾。
“打开看看。”爸爸说。
蕾妮不甘愿地撕开袋子。
里面有一条橘黑线条的喇叭裤、一件毛茸茸的象牙白渔夫风织花毛衣,那件毛衣应该原本是男装尺寸,但是缩水了。
老天爷。
蕾妮或许不懂时尚,但那条裤子绝对是男装,至于那件毛衣……恐怕在她出生之前就过时了。
蕾妮瞥见妈妈的眼神。她们都很清楚他有多努力,也很清楚他有多失败。在西雅图,这样的打扮等于社交自杀。
“蕾妮?”爸爸的表情因为失望而垮了下来。
她硬挤出笑容:“太完美了,爸爸,谢谢。”
他叹息微笑:“噢,那就好。我花了很多时间翻二手衣桶。”
救世军。这么说来,他早就计划好了,之前他们在荷马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她需要新衣服。这份心意几乎让这些难看的衣服变漂亮了。
“去换上吧。”爸爸说。
蕾妮勉强微笑。她去爸爸妈妈的卧房换衣服。
毛衣太小,毛线太厚重,她几乎无法弯起手臂。
“真漂亮。”妈妈说。
她努力微笑。
妈妈拿着一个小熊维尼便当盒过来:“瑟玛觉得你会喜欢。”
这下蕾妮的社交生活注定完蛋了,但她毫无办法。
“我们该出发了,我不想迟到。”她对爸爸说。
妈妈用力拥抱她,轻声说:“祝你一切顺利。”
蕾妮走出家门,坐上面包车的前座,他们出发,在凹凸不平的小径上一路弹跳晃动,然后转向小镇,在大马路上经过称为机场的那块空地。即将过桥的时候,蕾妮大喊:“停车!”
爸爸猛踩刹车,转向她问:“怎么了?”
“可以让我从这里走过去吗?”
他失望地看她一眼:“什么?”
她太紧张,顾不得安抚他受伤的情绪。无论她转学过多少次,有一件事始终不变:一旦上了中学,爸爸妈妈就必须退居幕后。因为他们而丢脸的概率高到破表。“我已经十三岁了,而且这里是阿拉斯加,我们要学会强悍。”蕾妮说,“好啦,爸爸,拜托啦。”
“好吧。我愿意为你让步。”
她下车,独自穿过小镇,经过一个抱着一只鹅盘坐在路边的男子。她听见他对鹅说:“不可能,玛蒂达。”她加快脚步走过去,经过充当钓鱼导览公司店面的肮脏帐篷,绕过马路转弯的地方。左手边的草丘上,矗立着白色木板搭建的俄国东正教教堂,屋顶上的十字架多了一条斜杠。
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坐落在小镇后方一块长满杂草的空地上。后面有一片黄黄绿绿的沼泽,一条河呈斜斜的s字形穿过高草。校舍是一栋以剥皮原木搭建的a字结构的简易建筑,金属屋顶斜度很大。
蕾妮站在敞开的门前偷看里面。教室比外面看起来大,至少有四点二米见方。后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黑板,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西华德的蠢事” (1) 。
教室前方,一位原住民女性站在大桌子后,面向门口。她看上去十分坚毅,肩膀很宽,一双大手好像非常能干,黑色长发编成两条松松的麻花辫,脸庞的颜色像咖啡牛奶。她的下唇到下巴的位置有线条刺青,很像那种叫作条形码的新玩意儿。她下身穿着褪色的李维斯牛仔裤,裤管塞进橡胶靴里,上身则是男装法兰绒衬衫搭配麂皮流苏背心。
一看见蕾妮,她大声说:“你好!欢迎!”
教室里的学生纷纷转头,桌椅发出刮地的声响。
一共只有六个学生,两个比较小的孩子坐在第一排,都是女生。她想起曾经在狂厄尔那里见过她们:玛莎和爱涅丝。她也认出那个神情乖戾的少年艾索。还有两个不停嬉笑的原住民女童,八九岁,桌子靠在一起,都戴着干枯的蒲公英花冠。教室右手边有两张侧边靠在一起的桌子,面向黑板,一张空着,另一张坐着一个瘦瘦的男生,金发及肩。他似乎是唯一对她感兴趣的学生。他一直保持转过身的姿势,到现在还在看她。
“我是蒂卡·罗德斯。”老师说,“我和我先生住在熊湾,所以有时候冬天我没办法过来,但我会尽力。我希望学生也能尽力。”她微笑。“你是蕾诺拉·欧布莱特吧?瑟玛说过你会来。”
“大家都叫我蕾妮。”
“你几岁?十一?”罗德斯老师打量蕾妮。
“十三。”蕾妮感觉脸颊发烫,真希望月经快点儿来,胸部快点儿发育。
罗德斯老师点头。“很好。迈修也十三岁。过去那里坐下吧。”她指着那个金发的男生。“去吧。”
蕾妮紧抓住超蠢的小熊维尼便当盒,因为太用力而手指疼痛。经过艾索的座位时,她说:“你、你好。”他给她一个“谁想理你?”的眼神,继续埋头在pee-chee牛皮纸文件夹上画一个像是巨乳外星人的东西。
她笨拙地坐进那个十三岁男生旁边的位子。“嘿。”她含糊地说,侧眼看他。
他露出大大的笑容,一口牙歪歪斜斜。“感谢老天。”他拨开落在脸上的头发,“我还以为一整年都得和艾索坐在一起呢。我觉得那小子以后一定会进监狱。”
蕾妮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是从哪里来的?”他问。
蕾妮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要回答,必须在来这里之前有个稳定的住处,但她从来没有。她从来不把任何地方当家。“我的上一个学校在西雅图。”
“你一定觉得像掉进魔多了吧?”
“你读过《魔戒》?”
“我知道,超级酷。不过这里是阿拉斯加。冬天黑得要命,又没有电视可看。我爸爸总是抱着业余无线电听那些老家伙唠唠叨叨,但我没办法。”
蕾妮感受到一种全新的情绪,她不知道如何归类。“我最爱托尔金了。”她轻声说。能够老实说出这句话,感觉很奇特。之前那所学校的同学比较喜欢电影、音乐,没有人想读书。“还有赫伯特 (2) 。”
“《沙丘》系列棒呆了。‘恐惧会杀害心灵。’对极了,老兄。”
“还有《异乡异客》 (3) 。那就是我在这里的感觉。”
“难免的。在最后的疆界,一切都不寻常。北方有个小镇的镇长是狗。”
“不会吧?”
“真的。一只雪橇犬。他们投票选出来的。”迈修一手按住胸口,“这么夸张的事情想掰也掰不出来。”
“刚才在路上,我看到一个人抱着一只鹅坐在路边。他好像在跟鹅说话。”
“那是疯子彼德和玛蒂达。”
蕾妮大笑。
“你的笑声很奇特。”
蕾妮觉得非常丢脸,脸颊发烫,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件事。真的吗?她笑起来是什么声音?噢,老天。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说那句话。我的社交技巧烂透了。大部分的时间我只和家人说话。我不知道多久没有和同龄的女生说话了,你是第一个。那个,你很漂亮。只是这样。我在胡言乱语,对吧?你大概会尖叫逃跑,要求换去坐在艾索旁边,就连那个未来的杀人犯都比我好。好,我马上闭嘴。”
从“漂亮”之后,蕾妮就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她努力告诉自己他没有别的意思。但当迈修看着她,她感觉可能的未来在展开——虽然听起来疯狂又愚蠢。她想着我们可以做朋友,不是一起坐校车、吃午餐的那种泛泛之交。
朋友。
那种在很多重要的事情上想法一致的朋友。就像《魔戒》的山姆和佛罗多,《清秀佳人》的安妮和戴安娜,《局外人》 (4) 的波尼博伊和约翰尼。她闭上眼睛,发现自己身在梦想世界,左手边有一层薄纱,她跨过去,发现迈修在另一头等着她。
“蕾妮?”他说,“蕾妮?”
哦,我的天。他叫她两次了,她像个傻瓜一样呆望着他,看到的却是梦想世界中的他。
“嗯,我懂。有时候,我也会神游。我妈说都是因为我一天到晚待在幻想世界里,和一群虚构的人在一起。话说回来,我妈从圣诞节就在读《路边动物园》(another roadside attraction )。”
“我确实会那样。”蕾妮承认道,“有时候,我会……神游。”
他耸肩,仿佛表示这没什么奇怪:“嘿,明天晚上有烤肉派对,你听说了吗?”
“你会去派对吗?”
等爸爸来接她回家的时间,蕾妮在心中反复回味这句话。她很想说会去,而且真的会去。她很久没有这么渴望一件事了。
但她的爸爸妈妈不是会参加社区烤肉派对的人。说真的,他们从不参加任何社区活动。欧布莱特不是那种家庭。那是属于温馨家庭影集“欢乐满人间”和“脱线家族”的活动。他们以前住的地方,社区经常举办各种聚会。后院烤肉派对上,爸爸们穿着v领上衣,喝威士忌,烤汉堡,妇女聚在一起抽烟,喝马丁尼,端出一盘盘培根鸡肝卷,小孩在旁边尖叫奔跑。她知道,因为有一次她隔着栏杆全看到了,摇呼啦圈,玩滑水道,开洒水器消暑。
爸爸终于来了,蕾妮爬上面包车,用力关上门。他是最晚来的家长。他问:“蕾妮,学校怎样啊?”
“今天教美国向俄国买下阿拉斯加的历史,还有阿拉斯加山和楚加奇山脉的地理环境。”
他“嗯”一声表示可以接受,然后挂挡开车。
蕾妮考量她想说的话。班上有个和我同龄的男生,他是我们的邻居。
不行,提起男生绝对行不通。
我们的邻居要举办烤肉派对,他们邀请我们一起去。
但爸爸最讨厌这种事情,至少在他们以前住过的地方是这样。
车子在泥土路上摇摇晃晃,两旁扬起灰尘,终于转进他们家的车道,绿荫将他们吞没。一回到家,她就发现院子里有一大群人,大部分是哈兰家的人,每个人都在工作。他们不用交谈就能顺畅配合,像舞者一样聚集又分开。克莱德用那种像笼子的东西将原木锯成板子。泰德将木板钉在高藏屋的侧边骨架上,就快完工了。唐娜在整理柴薪。
“我们的朋友来帮忙做过冬的准备。”爸爸说,“不,他们不只是朋友,蕾妮,他们是同志。”
同志?
蕾妮蹙眉。
“蕾妮,世界就该这样。人们互相帮助,而不是为了一点儿小钱争得你死我活。”
蕾妮无法不注意,不分男女,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枪套。
爸爸打开车门。“这个周末,我们要一起去斯特灵,在基奈河上的‘农夫洞’钓鲑鱼。听说国王鲑很难钓。”他踏上松软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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