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二十八个月之前的月圆之夜(2/2)
“是的。”
“所以你就绝不会和我赌了,因为如果我们要赌,我是输定了的。”丁宁说:“既然已必胜无疑,还赌什么你一向是个很公平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不光荣的事”
姜断弦又凝视他很久,似乎要利用这段时间,来使自己的情绪平静,在决战之前,如果被对方所感动,非但不利,而且不智。
丁宁当然可以了解他的心意,在他们这一级的绝顶高手之间,心意往往都能互相沟通。
所以丁宁也不再说话,却忽然拔刀。
姜断弦一动也没有动,他确信丁宁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拔刀对付他。
他没有算错。
丁宁拔刀,只是为了切一哦肉一哦,刀锋过处,猪首片分,刀薄如纸,片一哦肉一哦也如纸。
──好快的刀。
把片成飞薄的猪头一哦肉一哦,用烘在炉子旁的火烧夹起来,把煨的像一哦奶一哦汁一样的寿面,来就火烧吃,吃一口,喝一口。
酒坛子在两人之间传递着,很快就空了,狗一哦腿一哦也很快就剩下骨头。
“你真能吃,也真能喝。”
“你也不差!”
丁宁大笑,笑声忽又停顿,又用那种奇怪的眼一哦色一哦盯着姜断弦说:“你在杀人不死,或者在已经看出对方已经无法与你交手时,是不是常常喜欢说,明年此时、此处再见”
“是的。”
“现在我要说的也是这句话。”丁宁说:“明年此时、此处再见!现在你走吧。”
姜断弦的脸沉了下来:“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
“因为有时候我也和你一样,你不愿做的事,我也不愿做。”丁宁说。
“为什么”
“就算胜了也没有光彩的事。”丁宁说:“今日就算我胜了你,也没面子,因为今日你必败无疑。”
姜断弦变一哦色一哦:“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说,我看得出你已经累了,你的斗志和杀气也已被消磨。”丁宁说:“在你到这里来之前,你一定已经和另外一个人做过生死之战,这个人必定是个能在一瞬间斩人首级如切菜的绝顶高手。”
姜断弦沉默,额角和手臂上却有一根根青筋凸起、跃动。他非常不愿意承认这件事,却又不能否认。他一生从不说谎。
不诚实的人,无论做任何一件事,都绝对不可能到达巅峰。
你在欺骗别人的时候,往往也同时欺骗了自己,那么你怎么能期望你自己悟道,没有“诚”,哪里会有“道”。
“无论生死胜负,问心有愧的事,你我都不会做的。”丁宁说:“所以今日一战,最好改为明年此时。”
“你的意思我明白。”姜断弦终于开口:“只不过今日你我这一战,纵然改在明年此时也一样。”
“为什么”
“因为明年我来赴约之前,我还是要去先赴另一个人的约。”
“赴谁的约”
“花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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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宁当然知道花错这个人,正如花错无疑也知道丁宁一样。
──在他们这一级的高手之间,彼此都一定会有相当了解,因为他们都知道彼此都难免会在偶然之间相遇,一相遇就难免会有生死之争,如果不能知己知彼,未出手之前就已经被对方占了先机,先机一失,命如游丝。
姜断弦接着说道:“刚才花错虽败了,但我却没有把握能断定他是否必死。”
“所以你也约了他明年此时”
“是的。”姜断弦说:“就算我明知他活不到明年此时,到时候我也会去赴约,遭遇到的情况,也许反而更凶险。”
“为什么”
“因为他的妻子是个非常痴情,非常美丽,又非常可怕的女人。”
“她是谁”
“花景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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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景因梦,这个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没有人知道。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人能完全了解她,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
只不过姜断弦确信:“如果花错不死,明年你我决战之前,他一定会赴我的约。”姜断弦说:“如果花错死了,花景因梦也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我,就算她自己不去,也一定会派别人去的,她派去的人,当然都有足够的力量对付我。”
他告诉丁宁。
“所以我们纵然把今日之战改在明年此时,情况仍然是一样的。”姜断弦说:“明年此时我就算还能活着来赴你的约,也一定和今年一样,一哦精一哦力和杀气都已被消磨将尽了。”
“你说的是。”
丁宁声音中仿佛带着无可奈何的哀伤:“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很多事的确都是这样子的,变也变不了,改也改不得。”
“既然改不得,又何必要改”姜断弦说:“胜负已决,再无牵挂,岂非更痛快”
“虽然痛快,却不公平,你痛快了,我不痛快,怎么办”
“你说应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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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宁的办法是这样子的。
“战期既然改不得,胜负还是要分的,今日我若胜了,明年你就要让我去替你赴花错之约,”丁宁说:“我也早就想会一会他。”
“可以。”姜断弦毫不迟疑就回答:“我会把我们约战之地告诉你。”
“还有一件事你也不能忘记。”
“什么事”
“今日之战既然改不得,明年此时,你与我的约会也不能改。”
“这一点我当然不会忘,”姜断弦说:“但是你却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死人是不能赴约的。”姜断弦说:“刀剑无情,败就是死。今日我若死在你的刀下,明年此时,我怎么能来赴你的约”
丁宁淡淡的笑了笑:“那就是你的事了,我相信你总会有法子的。”丁宁说:“就好像花错虽然已败在你的刀下,但是你和他明年之约还是没有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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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断弦没有再说什么,应该说的话他都已说了出来,既然已说出来,就永无更改。既五更改,再说什么
所有的言语都已到了结束的时候。
刀无语。
(五)
刀不能说话,刀无语。
可是刀锋动,刀声起,这种声音是不是也可以算做一种言语一种比世上任何言语更尖锐更可怕而且不能更改的言语。
──胜或负生或死它永远都不会给你太多选择的余地。
奇怪的是,在当代这两大刀法名家的决战之时,居然没有响起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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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风声,没有刀声。
因为丁宁的刀根本没有动。他的刀斜伸,刀锋就像是已经死在永恒中。
死就是永恒,因为死是不变的,亘古以来,只有“死”不变。
有生机,就有变化,才有疏忽破绽和漏洞,才会给别人机会。
──“死”还有什么机会
“死”,已经到了所有一切事的终极,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有人要去攻击死,他能得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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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断弦握刀的手心已被冷汗一哦湿一哦透。
──以不动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姜断弦从未想到丁宁的刀法已能达到这种境界,更未想到丁宁会用这种方法对付他。
他平生所遇高手无算,从来也没有人会把自己置之于死地。
因为“死”就是“不胜”,非但不能变,也不能攻击,最多也只不过能做到“不败”而已。
高手相争,争的就是胜,不败绝不是他们争取的目标。
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不败”,就已经胜了。
姜断弦已经发现自己的体力在不停的大量消耗,甚至远比他在作最激烈的动作时消耗得更大。已经使得他无法再支持下去。
但是他也不能动。
无生机变化的终极,也就是所有一切生机和变化的起点。
如果你一刀攻向这一点,就无异引发了一座火山。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只有等,才是最好的对策,等对方的疏忽,等对方先倒下去,只有等,才有机会,高手相争,“等”本来就是一种战略。
唯一的遗憾是,在这—战还没有开始之前,他就已败了,在这一战还没有开始之前,他的体力就已消耗得太多。未战已先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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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才明白丁宁为什么能在未战之前就已有了必胜的把握,但是他却不明白丁宁怎么会用这种战略对付他。
丁宁年轻,丁宁骄傲,丁宁有侠气,也有骨气,丁宁一向讲求公正。
像丁宁这么样一个人,既然知道他体力不继,就应该避免和他以体力决胜负,就应该速战速决,决生死于一瞬间。这才是大丈夫的本一哦色一哦。
丁宁为什么不是他想像中的人呢
姜断弦不懂。
他已经非常衰弱,他的思想已经无法再保持清醒,可是他还想尽最后的余力作最后一击。
最后他只记得他仿佛曾经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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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断弦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清醒的,距离他挥刀时也许已过了很久,也许只在瞬息间。
他醒来时,红日又照上对面的土墙,墙上用锅灰写着:
“今日之战,我胜你败,
花错之约,我去你休,
明年此时,再来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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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姜断弦终于完全明白丁宁的意思了。
──高手相争,败就是死,他只有用这种战略,才能让姜断弦败而不死。
──明年之战,已在他代姜断弦去赴花错的约会后,他就算还能活着到这里来,也必定会像今日的姜断弦一样,已将至强一哦弩一哦之末。
所以明年此时那一战的胜负,才是他们之间真正的胜负。
直到现在,姜断弦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丁宁这种人。
这种人真的是死也不肯占人半点便宜。
(六)
这时候花错已被埋葬,他的妻子正用一双素手,在他坟前种下了小小的一株仙人掌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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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错的死,完全是个偶然突发的事件,他和姜断弦之间,完全没有丝毫恩怨,所以花景因梦完全不知道她的丈夫是死在谁的刀下。
她只知道杀死她丈夫的人,明年此时,一定会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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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后,丁宁来了。
(七)
丁宁来的时候,来自远方。
丁宁来的时候,已经非常疲倦,所以当他看见那栋白一哦色一哦的小屋时,整个人都仿佛软一哦了,就好像一个在风尘中打滚过许多许多的一哦妓一哦女,忽然遇到了一个诚实的男人,诚实可靠,而且在真心真意的对她。
这是一种多么幸福的感觉,虽然在幸福中又带着那么一点点欲哭无泪,可是又忍不住想要流泪的感觉。幸福有时候也是凄凉的,有时候甚至比最悲惨的事更容易让人流泪。
有泪可流,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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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是用白石砌成的,平凡而朴实,屋前却有一道非常优雅的前廊,廊前檐下,有风铃。
风铃幽幽,总让人忆起江南。
──春水,柳荫绿波,花树,风铃,小屋,能不忆江南
他仿佛已可听见那清悦的风铃声,在春风中响起来了,春风中还带着一种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然后丁宁就看见了那个白一哦色一哦的女人,那么白,那么纯洁,那么优雅,那么静。
丁宁已非不解人事的少年,丁宁见过女人了,见过很多女人。
可是他从未见过这么静的女人,这么静,这么静,这么静。
所以他才想不到这么静的一个女人,就是在江湖中动得让每一个人都不能安静的花景因梦。
就因为他想不到,所以他才会去劈柴,割草,修理栏杆。
就因为他想不到,所以他才会在击败轩辕开山和牧羊儿之后,落入花景因梦的怀抱中,抱他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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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就是这么样发生的。
这件事到现在为止并没有结束,甚至可以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