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袱里的兵器(2/2)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走回来,脚步沉重得就像拖着条看不见的铁链。
谢凤凰既没有为他欢呼,也没有去拔地上的剑,只是默默的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她了解他的丈夫,也明白他为什么在战胜后反而会如此颓丧。
华少坤忽然问:“你不要那一哦柄一哦剑了”
谢凤凰道:“那是谢家的,我却已不是谢家的人。”
华少坤看着她,目中充满了柔情与感激,又过了很久,忽然转过身向慕容秋荻长长一揖,道:“我想求夫人一件事。”
慕容秋荻道:“但请吩咐。”
华少坤道:“不知道夫人能不能为我在这一哦柄一哦剑旁立个石碑”
慕容秋荻道:“石碑什么样的石碑”
华少坤道:“石碑上就说这是三少爷的剑,若有人敢拔一哦出留为己用,华少坤一定要去追回来,不但追回这一哦柄一哦剑,还要追他颈上的头颅,就算要走遍天涯海角,也在所不辞。”
他为什么要为他的仇敌做这种事
慕容秋荻既没有问,也没有觉很奇怪,立刻就答应:“我这就叫人去刻石立碑,用不着半天就可以办妥了,只不过……”
华少坤道:“怎么样”
慕容秋荻道:“如果有些顽童村夫从这里经过,将这一哦柄一哦剑拔走了呢他们既不认得三少爷,也不认得华先生,甚至连字都不认得,那怎么办”
她知道华少坤没有想到这一点,所以就说出自己的方法:“我可以在这里造个剑亭,再叫人在这里日夜轮流看守,不知道华先生是否认为妥当”
这本是最周密完善的方法,华少坤除了感激外,还能说什么
慕容秋荻却又幽幽的叹了口气,道:“有时我真想不通,不管他对别人怎么样,别人却都对他很不错。”
华少坤沉思着,缓缓道:“那也许只因为他是谢晓峰。”
(四)
山坡后是一片枫林,枫叶红如火。
谢晓峰刚找了块石头坐下,谢掌柜也到了,既没有流汗,也没有喘气。
在酒店里做了几十年掌柜后,无论谁都会变得很会做戏的,只不过无论谁也都有忘记做戏的时候。
直到现在,谢晓峰才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人。
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我真正了解过什么人慕容秋荻华少坤
谢掌柜已叹息着道:“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做的每件事我都完全一哦弄一哦不懂。”
谢晓峰并没有告诉他这本是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只淡淡的问道:“什么事你不懂”
谢掌柜盯着他,反问道:“你真的败了”
谢晓峰道:“败就是败,真假都一样。”
谢掌柜道:“姑姑就是姑姑,不管她嫁给什么人都一样。”
谢晓峰道:“你明白就好。”
谢掌柜叹了口气,苦笑道:“明白了也不好,做人还是糊涂些好。”
谢晓峰显然不愿再继续讨论这件事,立刻改变话题,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谢掌柜道:“我听说你在这里,就马不停蹄的赶来,还没有找到你,慕容姑一哦娘一哦就已经找到了我。”
谢晓峰道:“然后呢”
谢掌柜道:“然后她就把我带到山坡下那小客栈去,她去见你的时候,就叫我们在外面等着,我们当然也不敢随便闯进去。”
谢晓峰冷冷道:“是不是不敢进去打扰我们的好事”
谢掌柜苦笑,道:“不管怎么样,你们的关系总比别人特别些。”
谢晓峰冷笑,忽然站起来道:“现在你已见到我,已经可以回去了!”
谢掌柜道:“你不回去”
谢晓峰道:“我就算要回去,也用不着你带路。”
谢掌柜凝视着他,道:“你为什么不回去你心里究竟有什么不可以告诉别人的苦衷”
谢晓峰已准备要走。
谢掌柜道:“你想到哪里去是不是还想像前些日子那样,到处去流一哦浪一哦,去折磨自己”
谢晓峰根本不理他。
谢掌柜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并不想管你的事,可是有件事你却绝不能不管。”
谢晓峰终于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
谢掌柜道:“你总不能让你的儿子娶一个一哦妓一哦女。”
谢晓峰的瞳孔收缩:“一哦妓一哦女”
谢掌柜道:“我知道那个苗子兄妹是你的朋友,也知道他们都是好人,可是……”
谢晓峰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谢掌柜还没有开口,枫林外已有个人道:“是我告诉他的。”
xxx
人在枫林外,声音还很远,谢晓峰已箭一般窜出去,扣住了这个人的手。
冰冷的手,就像是毒蛇——竹叶青是不是毒蛇中最毒的一种
谢晓峰冷笑道:“你还没有死”
竹叶青微笑,道:“好人才不长命,我不是好人。”
谢晓峰道:“你想死”
竹叶青道:“不想。”
谢晓峰道:“那么你就最好赶快走得远远的,永远莫要再让我看见你!”
竹叶青道:“我本来就要走了,有份礼我非得赶快送去不可!”
谢晓峰的瞳孔又在收缩:“什么礼”
竹叶青道:“当然是那位苗子姑一哦娘一哦和小弟的婚礼,既然有慕容夫人作主婚人,游龙剑客夫妇为媒证,我这份礼是万万不可不送的。”
他微笑着,又问道:“三少爷是不是也有意思送一份礼去”
谢晓峰的手也已变得冰冷。
竹叶青道:“夫人怜惜那位苗子姑一哦娘一哦的身世孤苦,又知道她也是三少爷欣赏怜惜的人,所以才作主将她许配给小弟。”
谢晓峰的手突然握紧,竹叶青脸上立刻沁出冷汗,立刻改口道:“可是我却知道三少爷一定不会同意这件婚事。”
他压低声音:“只不过小弟也是天生的拗脾气,若有人一定不许他做一件事,他也许反而偏偏非去做不可,所以三少爷如果想解决这问题,最好的法子就是釜底一哦抽一哦薪。”
有种人好像天生就会替一哦人解决难题,竹叶青无疑正是这种人。
没有薪火,釜中无论煮的是什么都不会熟,没有新一哦娘一哦子,当然也就不会有婚事。
握紧的手已放松,谢晓峰已在问:“他们的人在哪里”
竹叶青吐出口气,道:“大家虽然都知道城里有大老板这么样一个人,可是见过他的人并不多,知道他住在哪里的更少。”
谢晓峰道:“你知道”
竹叶青又露出微笑,道:“幸好我知道。”
谢晓峰道:“他们就在哪里”
竹叶青道:“仇二、单亦飞,和游龙剑客夫妇也在,他们都很赞成这件婚事,绝不会让人把新一哦娘一哦子带走的。”
他微笑,又道:“幸好他们都很累了,今天晚上一定都睡得很早,到了晚上,若是有我这么样一个人带路,三少爷无论想带谁走都方便得很。”
谢晓峰盯着他,冷冷道:“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热心”
竹叶青叹了口气,道:“那位苗子姑一哦娘一哦对我的印象一定不太好,小弟却是夫人的独生子,这件婚事若是成了,以后我只怕就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他看着谢晓峰的伤口:“可是我现在过的日子还算不错,这城里什么地方有好大夫,什么地方有好酒,我全知道。”
(五)
夜。
华少坤悄悄从床上披衣而起,悄悄的推开门走出去。
谢凤凰并没有睡着,也没有叫住他,问他要去哪里。
她了解他的心情,她知道他一定想单独到外面去走走。
近年来他们虽然已很少像今天一样睡在一起,可是每一次他都能让她觉得满足快乐,尤其是今天,他对她的温柔就像是新婚。
他的确是个好丈夫,尽到了丈夫的责任,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
看着他高大强壮的背影走出去,她心里充满了柔情,只希望自己也能尽到做妻子的责任,让他再多活几年,过几年快乐平静的日子,忘记江湖中的恩怨,忘记谢晓峰,忘记山坡上的那一战。
她希望他回来时就已能够忘记,她自己也不愿想得太多。
然后她就在朦胧中睡着,睡着了很久,华少坤还没有回来。
xxx
广大的庭园,安静而黑暗。
华少坤一个人坐在九曲桥外的六角亭里,已坐了很久。
经过了一次无限欢一哦愉的恩一哦爱一哦缠一哦绵后,他还是睡不着。
他不能忘记山坡上的那一战,他心里充满了悔恨和痛苦。
夜渐深,就在他想回房去的时候,他看见一条人影从山石后掠过,肩上仿佛还背负着一个人,等他追过去时,已看不见了。
但是他却听见假山里有人在低语,仿佛是竹叶青的声音:“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相信了,他带走的那个人,就是娃娃。”
竹叶青的声音里充满挑拨:“他在你母亲订亲的那天晚上,带走你的母亲,又在你订亲的晚上,带走你的妻子。连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怒喝:“住口!”
这年轻人当然就是小弟。
竹叶青却不肯住口,又道:“我想他们现在一定又回到娃娃的老家去了,那地方虽然破旧,却很清静,又没有人会到那里去找他们,你最好也不要去,因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假山里已有条人影箭一般窜出。
幸好这时华少坤已跃上假山,伏一哦在山顶上,他认得出这个人正是小弟,也认得出后面走出来的一个人是竹叶青。
但是他暂时还不想露面,因为他已决心要将这件一哦陰一哦谋连根挖出来。
他决心要为谢晓峰做一点事。
(六)
竹叶青背负着双手,施施然漫步而行,很快就看见他卧房窗里的灯光。
他就住在离假山不远的一个单独院子里,外面有几百竿修竹,几畦菊花。
卧房里既然还有灯,紫铃一定还在等着他。
今天每件事都进行得很顺利,他有权好好的享受一个晚上,也许还要先喝一点酒。
门没有锁。
住在这里的人用不着锁门,锁也没有用。
他可以想得到紫铃一定已经赤一哦裸一哦着躺在被里等着他,却想不到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仇二居然也在等着他。
灯前有酒,酒已将尽,仇二显然已喝了不少,等了很久。
坐在他旁边斟酒的是紫铃。
她并不是完全赤一哦裸一哦着的,她穿着衣服,甚至还穿了两件。
可是两件衣服加起来还是薄得像一层雾。
竹叶青笑了:“想不到仇二先生也很懂得享受。”
仇二放下酒杯:“只可惜这是你的酒,你的女人,现在你已回来,随时都可以收回去。”
竹叶青道:“不必。”
仇二道:“不必”
竹叶青微笑道:“现在酒已是你的,女人也是你的,你不妨留下来慢慢享受。”
仇二道:“你呢”
竹叶青道:“我走。”
他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仇二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惊讶与怀疑,等他快走出门,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竹叶青停下来,道:“你还想要什么”
仇二道:“还想问你一句话。”
竹叶青转过身,面对着他,等着他问。
仇二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我本不该问的,可是我实在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又笑了:“我只不过是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仇二也笑了。
他的脸在笑,瞳孔却在收缩,又问:“你的朋友还有几个没有被你出卖的”
竹叶青淡淡道:“你在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仇二冷冷道:“你应该懂得的,因为你几乎已经把我卖了一次。”
他不让竹叶青开口,又道:“黑杀本来也是你的朋友,你却借茅一灵的手杀了他们,单亦飞、柳枯竹、富贵神仙手和那老和尚,若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及时赶来接应,茅一灵就不至于死,可是你却故意迟迟不发讯号,因为你还要借谢晓峰的手,杀茅一灵。”
竹叶青既不反驳,也不争辩,索一哦性一哦搬了张椅子,坐下来听。
仇二道:“小弟本来也是你的朋友,你却将他卖给了谢晓峰,就算谢晓峰不忍杀他,他自己只怕也要一头撞死,看见自己的女人被人抢走,这种气除了你之外,只怕再也没有人能受得了。”
他的手已在桌下握住剑一哦柄一哦:“所以我才特地来问问你,你准备几时出卖我把我卖给谁”
竹叶青又笑了,微笑着站起来,面对窗户:“外面风寒露冷,华先生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请进来喝杯酒”
xxx
窗子没有动,门却已无风自开,又过了很久,华少坤才慢慢的走进来。
四十岁之前,他就已身经百战,也不知被人暗算过多少次。
直到现在他还能活着,只因为他一向是个很谨慎小心的人。
他冷冷的看着竹叶青,道:“我本不该来的,现在却已来了,那些话我本不该听的,现在却已听见,所以我也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微笑道:“我就知道华先生今天晚上一定睡不着的,一定还在想着今晨的那一战,所以早就准备送些美酒去,为华先生消愁解闷。”
他答非所问,好像根本没听见华少坤刚才在说什么,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一个滚一哦烫的热山芋抛了回去。
华少坤脸一哦色一哦果然变了,厉声道:“我为什么睡不着为什么要消愁解闷”
竹叶青道:“因为华先生是个君子。”
他的笑忽然变得充满讥诮:“只可惜又不是真正的君子。”
华少坤的手已抖,显然在强忍着怒气。
竹叶青道:“今晨那一战,是谁胜谁负,你知道得当然比谁都清楚。”
华少坤的手抖得更厉害,忽然拿起了桌上的半樽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竹叶青道:“你若是真正的君子,就该当着你妻子的面,承认你自己输了。”
他冷笑:“可是你不敢。”
华少坤用力握紧双拳,道:“说下去!”
竹叶青道:“你若也像我一样,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就不会将这种事放在心上了,只可惜你又不是真正的小人,所以你心里才会觉得羞愧痛苦,觉得自己对不起谢晓峰。”
他冷冷的接着道:“所以现在若有人问你,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不妨告诉他,你不但是个伪君子,还是个懦夫!”
华少坤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不错,我是个懦夫,但是我一样可以杀人!”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含糊嘶哑,收缩的瞳孔忽然扩散,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仇二吃惊的看着他,想动,却没有动。
竹叶青道:“你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倒下”
仇二道:“他醉了”
竹叶青道:“他已是个老人,体力已衰弱,又喝得太快,可是酒里若没有迷一哦药一哦,还是醉不倒他的。”
仇二变一哦色一哦道:“迷一哦药一哦”
竹叶青淡淡道:“这种迷一哦药一哦的味道虽然又浓又苦,但若混在陈年的竹叶青里,就不太容易分辨得出了,我也试验了很多次才成功。”
仇二忽然怒吼,想扑过来,却撞翻了桌子。
竹叶青微笑道:“其实你早该想到的,像我这样的小人,怎么会将这样的好酒留给别人享受”
仇二倒在地上,想扶着桌子站起来,刚站起又倒下。
竹叶青道:“其实我还得感谢你,华少坤本是个很谨慎的人,若不是看见你喝过那樽酒,他也不会喝的,却不知你只不过因为喝得太慢,所以一哦药一哦才迟迟没有发作。”
仇二只觉得他的声音渐渐遥远,人也渐渐遥远,然后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紫玲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以为你的野心只不过是想拼倒大老板,取而代之,现在……现在连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竹叶青笑了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七)
谢凤凰从噩梦中醒来,连被单都已被她的冷汗一哦湿一哦透。
她梦见她的丈夫回来了,血淋淋站在她床头,血淋淋的压在她身上,压得她气都透不出,醒来时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他丈夫为她点起的灯已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