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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有可能都到月球上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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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对你不起,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妻以沉静的语声开口道。接下去是长时间沉默。

这是完全突如其来、始料未及的通告。对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找不到应该出口的话语,静等她继续下文。虽然我不认为下文会柳暗花明,但当时的我除此以外别无所能。

我们隔着厨房餐桌相对而坐。三月中旬一个星期日的午后。下月中旬将迎来我们第六个结婚纪念日。那天一大早就冷雨飘零。接得她这一通告我最初采取的行动,是把脸转往窗口确认雨势。静谧安然的雨。几乎没风。然而还是带来足以一下下砭人肌肤的寒意。寒意告诉人们春天还远在天边。雨幕深处,橙色的东京塔隐约可见。空中一只飞鸟也没有。鸟们大概在哪里的屋檐下乖乖避雨。

“不问理由?”她说。

我轻轻摇头,既非yes也不是no。不知说什么好,念头全然浮现不出,仅仅条件反射地摇头而已。

她身穿紫藤色宽领薄毛衣。白色贴身背心柔软的吊带在她凸出的锁骨旁边闪现出来,仿佛特殊菜肴使用的特殊品种意大利面。

“倒是有一点想问,”我半看不看地看着那条吊带,好歹这样说道。我的声音硬邦邦的,明显缺乏温润和前瞻性。

“如果我能回答。”

“那可意味责任在我?”

她就此思索片刻。而后像久久潜入水中的人那样把脸探出水面,缓缓地大口呼吸。

“直接性的没有,我想。”

“直接性的没有?”

“我想没有。”

我测试她话语微妙的音调,一如把鸡蛋放在手心确认其重量。

“就是说间接性的有?”

妻没有回答我的提问。

“几天前快亮天的时候做了个梦。”她转换话题,“一个活生生的梦,现实和梦境的界线都快分不清了。睁眼醒来时,我这么想来着,或者莫如说这么确信来着:已经再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下去了。”

“什么梦?”

她摇摇头。“对不起,梦的内容没法在这里说。”

“梦这东西是个人的所有物?”

“有可能。”

“梦中我可出场了?”我问。

“不,你没在梦中出场。所以,即使在这个意义上,你也没有直接性责任。”

出于慎重,我把她的发言概括了一下。在不知说什么好时概括对方的发言,似乎是我的一向的嗜好(无须说,这往往让对方心焦意躁)。

“就是说,你在几天前做了一场活生生的梦。梦醒时分,确信再不能和我一起生活了。但梦的内容不能告诉我。因为梦是个人性质的东西。是这么回事吧?”

她点点头:“嗯,是那么回事。”

“可是,这等于什么也没解释。”

她把双手放在桌面上,俯视眼前的咖啡杯,仿佛里边有神签什么的浮现出来,她正在读取上面写的语句。从她眼神看来,语句相当富于象征性、多义性。

对于妻,梦总是具有莫大意义。她每每根据所做的梦决定行动或改变判断。可是,哪怕再看重梦,也不能只因做了一场活生生的梦就把长达六年的婚姻生活的重量彻底归零。

“梦当然不过是个扳机罢了,”她像看出我的心思似的说,“那个梦只是使得很多事情重新浮出水面。”

“扣动扳机,子弹出膛。”

“什么意思?”

“对于枪,扳机是关键因素,不过是扳机罢了——这一说法怕是不确切的,我觉得。”

她什么也没说,定定看着我的脸。似乎没能很好理解我要表达的意思。其实我本身也没能很好理解。

“你在和谁交往?”我问。

她点头。

“而且和谁上床?”

“嗯,倒是觉得非常对你不起……”

和谁?多久了?想必是应该这样问下去的,但我对那种事不是很想知道,也不太想考虑。所以我再次移目窗外看持续下雨的光景。为什么对此一直浑然不觉呢?

妻说:“不过那只是许许多多事情中的一个罢了。”

我环视房间。本应是长期看惯了的房间,不料已经变为我所陌生的异乡风景。

不过一个罢了?

不过一个罢了究竟意味什么呢?我仔细思考起来。她同除我以外的某个男人上床,而那只是许许多多事情中的一个罢了。此外到底还有什么名堂?

妻说:“我几天内去别的地方,你什么也不用做。因为是必须由我承担责任的事,所以离开的当然是我。”

“离开这里后的去处已经定了?”

她没有回答。估计去处已有打算。大约早就做好种种准备才提出来的。想到这里,一种在黑暗中一脚踩空般强烈的无力感袭上身来。事情在我不知晓的地方稳步推进。

妻说:“离婚手续越快越好。如果可以,希望你予以配合。话倒像是说得自私自利……”

我不再看雨,看她的脸。并且再次感慨:即使六年时间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对她也几乎没有了解。一如一个人每天晚上都仰望空中的月亮也对月亮一无所知。

“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我开口道,“只要答应这个要求,往下悉听尊便。离婚协议书也默默盖章就是。”

“什么要求?”

“我从这里离开,而且就在今天。希望你留下来。”

“今天?”她吃惊地说。

“不是越快越好吗?”

她就此思索片刻。而后说道:“如果你愿意那样的话。”

“这是我的意愿。此外别无意愿。”

这确实是我不矫饰的心情。如果能不一个人在这三月冷雨中留在这残骸般的凄凉场所,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车带走。可以的?”

也用不着问。那是一辆结婚前我从朋友手中以形同白给的价格转让来的手动挡二手车,行驶距离早已超过了十万公里。何况,反正她也没有驾驶执照。

“绘画用品和衣服什么的,必要的东西过后来取。不碍事的?”

“倒是不碍事。可是,过后是指过多长时间呢?”

“这——,不好说。”我说,我还没有考虑往后如何的意识余地。就连脚下的地面都岌岌可危。此刻站在这里都竭尽全力。

“可能不会在这里待很长时间。”她难以启齿似的说。

“有可能都到月球上去。”我说。

看样子她没有听清。“你说的什么?”

“什么也算不上,没什么了不得的。”

这天夜里七点之前,我把随身物品塞进大大的塑革运动包,扔进红色“标致”205两厢车的后备厢。眼下要用的替换衣服,洗漱用具,几本书,日记。登山时总是带在身上的简易露营用品。速写簿和作画用的套装铅笔。此外还要带什么?全然想不出。也罢,不够的,在哪儿买就是。我扛起运动包走出房间时,她仍然坐在厨房桌前。咖啡杯仍然放在桌面上,她仍以和刚才同样的眼神往杯里盯视。

“嗳,我也有一个请求。”她说,“这么分手了也能照样以朋友相处?”

她要表达什么呢?我理解不好。穿完鞋,肩扛运动包,一只手搭在门拉手上,我看了她一会儿。

“以朋友相处?”

她说:“如果可能的话,但愿能时不时见面说话……”

我还是把握不好她的意思。以朋友相处?时不时见面说话?见了说什么呢?简直像是出谜语。她到底想对我诉说什么?意思莫非是对我并不怀有恶劣情感?

“这——,怎么说呢……”我说,往下再也找不出词儿来。纵使站在这里思考一个星期,怕也找不出词儿来。只好直接开门,走到门外。

至于离家时自己穿的什么衣服,根本没放在心上。即便睡衣外面披着浴袍,想必自己也无动于衷。后来在高速公路服务站的卫生间站在穿衣镜前才得以明白,我的行头是:工作用的毛衣、花哨的橙色羽绒服、蓝牛仔裤、工装靴,头上戴一顶旧绒帽。到处开线的绿色圆领毛衣上印有白色颜料遗痕。穿的东西里面,唯有蓝牛仔裤是新的,其鲜艳的蓝色格外显眼。整体上诚然相当杂乱,但并不至于异常。后悔的,至多是忘了围巾。

把车从公寓地下停车场里开出时,三月的冷雨依然无声无息下个不停。“标致”的雨刷发出老人干咳般的声音。

去哪里好呢?心里全然没着落。于是漫无目标地沿着都内(1)道路随心所欲跑了一阵子。从西麻布十字路口沿外苑西街朝青山开去,由青山三丁目右拐驶往赤坂,拐来拐去之间,最后到四谷。继而开进闪入眼帘的加油站,加了满满一箱。油压和气压也顺便请加油站检查了,还加了玻璃水。往下很可能跑长途,跑去月球也未可知。

(1)都内:指东京都内。

用信用卡付了款,再次上路。下雨的周日夜晚,路面空旷。打开f广播,无聊的闲扯太多了,人们的语声太刺耳了。cd播放器有雪儿·克罗(2)最初的专辑。我听了三四首,然后关掉。

(2)雪儿·克罗(sherylcrow,1962—),美国著名摇滚女歌手,多项格莱美奖得主,善于创作并演唱具有鲜明另类风格的歌曲,歌词常具有女权主义色彩。

回过神时,已经跑上目白大街。往哪个方向跑呢?判断很花时间。不久,得知是从早稻田朝练马方向跑去。沉默让人难耐,于是重新打开cd播放器,听了几首雪儿·克罗。而后再次关掉。沉默过于安静,音乐过于吵闹。但还是沉默好些。传来耳畔的,只有雨刷老化的橡胶发出的沙哑声、车轮碾过雨淋湿的路面持续不断的“咻咻”声。

如此沉默当中,我想像妻被别的男人搂在怀里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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