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面纱 > 第二部分(16-20)

第二部分(16-20)(2/2)

目录

“修道院长是个相当出色的女人。”他说道,“那群姐妹们对我说,她出自法国一个名门望族之家。不过她们不告诉我具体是哪家。她们说了,院长不希望别人谈论这个。”

“如果你感兴趣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凯蒂微笑道。

“如果你认识她,你就不会问她这些并非谨慎的问题了。”

“她令你如此敬畏有加,看来的确是位出众的女人。”

“我有句她的口信要带给你。她叫我对你说,虽然你很有可能不愿冒险到瘟疫的中心地带涉足,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将非常荣幸地带你在修道院四处看看。”

“她人真好。我没想到她还知道有我这个人。”

“我跟她们提过你。一个礼拜我要到那儿去两三次,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另外我可以断定你的丈夫也向她们说过。她们对他崇拜得几乎五体投地,对此你要做好准备。”

“你是天主教徒吗?”

他狡黠的眼睛闪着光,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把那张逗趣的小脸挤出了好多褶皱。

“你在笑话我吗?”凯蒂问道。

“进了天主教堂会有很多好处吗?不,我不信天主教。我把自己看成是英格兰国教的信徒。英格兰国教嘛,就是什么也不怎么信的委婉说法。十年前修道院长来到这里,身后跟了七名修女,现在只剩下三个,其余都死了。你知道,即便是到了最好的时节,湄潭府也绝不是疗养胜地。她们就住在这个城市的中心,最穷的地方。她们辛苦地工作,从来也不休假。”

“那现在只剩下院长和三个修女了吗?”

“呃,不,新来了几个,顶替了死去的修女。现在有六个人。瘟疫刚发生的那会儿其中一个得霍乱死了,马上从广州又赶过来两个。”

凯蒂打了个寒战。

“你很冷吗?”

“不,只是无缘无故地身子抖了一下。”

“当她们离开法国的时候,就跟那里永别了。她们不像新教的传教士,偶尔会有一年的休假。我想那是世界上最为严酷的事了。我们英国人很少害思乡病,到了哪里都能随遇而安。但是我觉得法国人对他们的国家十分依恋,这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旦离开他们的故乡,他们从来不会真正感到自在。这些女人做出这些牺牲却是理所应当的,对此我时常受到感动。我想假如我是一个天主教徒,我也会义无反顾地这么做。”

凯蒂未动声色地看着他,这个小个子男人所谈论的那种情感,她还不能完全理解。她怀疑他是不是故作姿态。他已经喝了不少威士忌,兴许这会儿有点头脑不清了。

“你自己过去看吧。”他立即看穿了她的心思,脸上露出嘲弄的微笑。“不会比吃一个番茄风险更大。”

“既然你都去过,我凭什么不敢呢。”

“我保证你会感到新奇的。那儿就像一个微型的法国。”

19

他们坐在一条小舢板上过了河。栈桥处已经为凯蒂预备好了轿子,她被抬着上了山,一直来到水门。堤道上有一群苦役,肩上搭着轭,轭的两头各挑一大桶从河里舀上的水,正一步一晃地走在他们前面。水不断地从桶里溅出来,把堤道淋得跟刚下过大雨似的。凯蒂的轿夫扯开嗓子朝他们喊了一声,叫他们把路让开。

“显而易见,很多生意都不做了。”韦丁顿说道。他并未坐轿,而是在她身边步行。“若在平时,这路上会有很多驮着货物到栈桥去的苦役跟你抢道。”

城里的街道很窄,每一条都有许多弯儿,没过一会儿凯蒂就完全找不着方向了。很多商铺都是店门紧闭。来湄潭府的途中她早对中国城镇肮脏不堪的街道司空见惯了,但是这里的垃圾堆积如山,显然已经几个礼拜没人收拾过。从垃圾堆里散发出难闻的恶臭,吓得凯蒂赶紧用手帕捂住鼻子。以前她在中国城镇里经过,街上的人们少不了要盯着她瞧,然而现在只是偶尔有人朝她漠然地瞥上一眼。街上也不再是人山人海,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走动。他们似乎都在专心干自己手头上的事儿,然而一个个都不声不响,没精打采。偶尔经过几处房子,会听见里面传出敲锣的声音,同时有不知是什么乐器奏着尖利、悠长的哀伤曲调。看来在那些紧紧关闭的房门后面,有人刚刚死去。

“我们到了。”韦丁顿终于说道。

轿子在一扇小门前停了下来,门顶上镶嵌着一个十字架,两边是长长的白墙。凯蒂下了轿子,然后韦丁顿摇了摇门铃。

“你千万别盼着见到什么华丽的东西。你知道,她们可是穷得叮当响。”

门被一个中国女孩打开了,韦丁顿跟她说了两句话,她就把他们带到了走廊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屋里摆着一张大桌子,桌上铺着一块画有跳棋棋盘图案的油布,靠墙摆放着一套木椅。屋子的尽头有一尊石膏雕成的圣母玛丽亚的塑像。过了一会儿,一个修女走了进来,她身材矮胖,长了一张朴实无华的脸,脸蛋红扑扑的,眼神十分欢快。韦丁顿向她介绍了凯蒂。他管她叫圣约瑟姐妹。

“是医生的夫人吗?”她热情地用法语问道,并说院长一会儿会直接过来。

圣约瑟姐妹不会讲英语,而凯蒂的法语也是磕磕绊绊,只有韦丁顿能流利地说一口并非十分地道的法语。他发表了一大通滑稽的评论,逗得这位生性欢快的修女捧腹大笑。她动辄开怀,且笑得如此由衷,着实令凯蒂吃了一惊。她原先以为僧侣一定都是庄严肃穆的人,而这位修女孩子般的欢乐劲儿不禁深深打动了她。

20

门开了,凯蒂惊奇地觉得那扇门似乎不是靠人为的力量,而是沿着门轴自己转开的。修道院长走进了这间狭小的屋子。她先是在门槛那里略微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笑成一团的修女和韦丁顿挤满皱纹活像小丑的脸,嘴角上肃穆地一笑,然后径直朝凯蒂走来,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是费恩夫人吗?”她用英语说道,虽然带有浓重的口音,但发音都很准确。她略一欠身,向凯蒂鞠了一躬。“能够结识我们善良勇敢的医生的夫人,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凯蒂发现院长的眼睛长时间地盯着她,似乎是在对她做出评判,同时丝毫也没有不好意思。她的眼神十分坦率,这让凯蒂觉得她的盯视并非无礼,就好像她是一位专事品评他人为人的女士,遮遮掩掩、偷瞄斜睨从来都是多余的。她彬彬有礼同时不失和蔼地示意她的客人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圣约瑟姐妹站在院长的一旁,但稍微靠后一点。她的脸上依然留有笑容,但此刻已经完全安静下来。

“我知晓你们英国人喜爱喝茶,”院长说道,“我已经叫人准备了一些。不过若是按中国的习惯泡制,我只得表示我的歉意。我知道韦丁顿先生喜欢威士忌,但是我恐怕无力使你得偿所愿。”

她面带微笑,但是肃穆的眼神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呃,得了,嬷嬷,你这话说得我好像是个酒鬼似的。”

“我希望能听到你说从来也不喝酒,韦丁顿先生。”

“是啊,我从来也不喝酒,我只喝醉。”

修道院长笑了起来,并把韦丁顿的俏皮话用法语说给圣约瑟姐妹听。圣约瑟姐妹的眼睛友善地看着韦丁顿。

“我们必须宽容韦丁顿先生,因为有两三次我们陷入经济拮据的窘境,孤儿们开始饿肚子的时候,韦丁顿先生及时资助了我们。”

那位给他们开门的皈依天主教的小女孩走了进来,她的手上端着一个茶托,上有几盏中国茶杯和一个茶壶,另有一碟称为玛德琳甜饼的法式蛋糕。

“你们一定得尝尝玛德琳甜饼。”修道院长说道,“这是圣约瑟姐妹今早特地给你们做的。”

他们闲聊了一些琐事。修道院长询问凯蒂来中国有多久了,从香港到此地旅途是否劳累,以及她到没到过法国、在香港是否水土不服云云。话题琐屑至极,但气氛却十分融洽,显得与他们身处的危险环境格格不入。屋子外面十分安静,让人很难相信这里是一座人口众多的城市的中心。然而静谧降临了,瘟疫却并未随之平息,还在到处肆虐;陷入恐慌的人们四处奔逃,却被暴徒似的士兵厉声喝止。修道院墙内的医疗室挤满了染病以及将死的士兵,修女们领养的孤儿们已经死去四分之一了。

凯蒂不明缘由地被这位修道院长吸引住了。她仔细观察着这个对她万般体恤的庄重女士。她穿了一袭白衣,教袍上唯一的色彩就是胸前绣着的红心。她是个中年女人,大约有四十岁或者五十岁。很难说清是四十还是五十,因为她光滑、素淡的脸上几乎看不着几丝皱纹,而从她庄重的举止、稳健的言谈,以及有力、美丽但已显干瘦的双手上,立即能够判断出她已经不再年轻。她脸形偏长,嘴稍有些大,牙齿颇为醒目。她的鼻子不能说小,但是长得十分精致,也很柔嫩。然而她的脸色之所以严峻、肃穆,则完全是因为黑黑的细眉下面的那双眼睛。这是一对黑色的大眼睛,目光平稳坚定,虽然说不上冷淡,但给人一种气势逼人的感觉。初次瞧见修道院长,你会不假思索地认为她年轻时一定是位小美人儿,但稍作片刻你便会恍然大悟,她的美丽其实与其性格密不可分,她的魅力反而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与日俱增。她说话的声调十分低沉,显然是在有意识地加以控制。无论她说英语还是法语,都是一字一句,有条不紊。然而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她身上那股威严之气,无疑是长居基督教教职的结果。你会觉得这个人平时一定惯于发号施令,而别人也都惯于听从吩咐,不过她发号施令的仪态会十分谦逊,绝不会让人觉得她高高在上。看来她是笃信教会在世俗世界中的权威。然而凯蒂觉得在她威严的外表之下,应该还有许多人所共有的人性之处。院长在听韦丁顿厚着脸皮大放厥词之时,始终面带庄重的微笑,对幽默显然具备十足的理解力。

然而凯蒂隐约觉得她身上还有种东西,只是说不出来是什么。它就在修道院长郑重端庄的仪态和优雅周到的礼节之中——相形之下,凯蒂简直就成了扭扭捏捏的女校学生——它令凯蒂觉得她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