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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赞成与反对(1/2)

目录

一、婚约

首先出来迎接阿廖沙的又是霍赫拉科娃太太。她非常着急,因为出现了一个严重情况: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犯歇斯底里昏厥了过去,接着又出现了“非常可怕的虚弱症状,她闭着眼睛躺在那儿,开始说胡话。现在正发高烧,已经派人去请赫尔岑斯图勃医生了,还派人去叫两位姨妈。两位姨妈已经到了,可赫尔岑斯图勃还没有来。大家都坐在她房间里等着。她正处在昏迷中。就怕出什么事。要是害了热病就糟了”!

霍赫拉科娃太太这么大呼小叫的时候,显得非常惊慌,每说一句话,最后都要加上:“事情很严重,非常严重!”好像她以前碰到的都是不严重的事情。阿廖沙愁容满面地听她说完,刚要把自己的奇遇告诉她,可没说几句就被她打断了:她顾不上听他介绍,她请他到丽莎房间里坐一会儿,在丽莎那儿等她。

“丽莎,亲爱的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她几乎凑到阿廖沙的耳边悄悄说,“刚才丽莎真使我奇怪,又使我感动,所以我心里对她什么都不计较了。您想想,您刚离开,她就真心诚意地感到后悔了,说昨天和今天不该嘲笑您。实际上她并没有嘲笑您,只是开开玩笑罢了。可她一本正经地表示后悔,差点没哭出来,这真使我惊奇。以前她经常嘲笑我,可从来没有真正后悔过,总是装出开玩笑的样子。您是知道的,她时时刻刻要取笑我。可这一次她真的懊悔了,这一次是一本正经的。她非常尊重您的意见,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假如可以的话,请您别生她的气,请您多多包涵。我自己也总是可怜她,因为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您信不信?刚才她说,您是她童年时代的朋友——‘我童年时代最好的朋友’。您想想,您是最好的朋友,那我呢?在这方面,她那些非常真实的感情,甚至对往事的回忆,尤其是这些话,这些出人意料的话,是谁也想不到的,可突然间会冒出来。譬如前几天关于松树的那句话就是这样。在她很小的时候,我们家的花园里原先有棵松树,也许现在还在,所以不用说原先。松树跟人不一样,长时间内是不会有什么变化的,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她说:‘妈妈,我记得这棵松树,像在睡梦中一样!’——噢,对了,她是说,‘睡眼惺忪见古松’——不,她不是这么说的,这句话很拗口。松树这个词儿很一般,可她说了句非常雅致的话,我怎么也学不上来,而且我都忘了。好了,再见了。我很激动,简直快要发疯了。唉,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这一辈子发过两次疯,每次都进行了治疗。您到丽莎那儿去吧。您要使她精神振作起来,在这方面您是很有本事的。丽莎,”她走到门口喊道,“我把受了你欺负的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给你带来了,可我告诉你,他一点也不生气,恰恰相反,他对您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奇怪!”

“谢谢你,妈妈,请进来吧,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

阿廖沙走进去。丽莎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满脸通红。她果然感到有点惭愧,于是像一般人在这种场合下通常所做的那样,马上谈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好像此刻她只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才感兴趣。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妈妈刚才跟我谈了二百卢布的事以及委托您……到那个可怜的军官那儿去……的事,还从头至尾谈了他受侮辱的情形,尽管妈妈说得颠三倒四,一点没有条理……可我听了还是流泪了。怎么样?有什么结果?这钱您给他了没有?这可怜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问题就出在他没有收下,这事说来话长。”阿廖沙回答说,他心里好像一直惦记着那笔钱的事。但是丽莎清楚地看到他眼睛望着别处,显然也在想尽量说些不相干的事。阿廖沙在桌子旁坐下后,便开始详细介绍。不过刚说了几句,就完全不再感到拘束了,丽莎也聚精会神地听着。阿廖沙还处在强烈的感情冲击和刚才的深刻印象影响下,因此他的叙述绘声绘色,有条不紊。从前住在莫斯科的时候,那时候丽莎还小,他就喜欢到她家,有时候跟她讲自己刚才遇到的事情,有时候告诉她从书上看到的事情,有时候回忆他们童年生活,有时候两人甚至一起幻想,共同编造两个人的故事。当然多半是愉快可笑的故事。现在他们两人仿佛突然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两年前居住在莫斯科的那段岁月。丽莎听了他的叙述大受感动。阿廖沙怀着强烈的感情向他描述了伊柳沙的形象。当他最后详细谈了那个可怜的军官践踏钞票的那个场面时,丽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举起双手一拍,大声说道:

“这么说来,您没有把钱交给他!您眼巴巴地看着他跑了!天哪,您至少应该跟着他,追上去……”

“不,丽莎,我没有追赶他是对的,这样更好。”阿廖沙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忧心忡忡地在房间里踱了一圈。

“为什么更好?好什么?现在他们没吃的了,会饿死的!”

“不会饿死的,因为这两百卢布迟早会到他们手里的。反正他明天会收下的。明天肯定收下。”阿廖沙说,若有所思地踱着步。“您知道吗,丽莎?”他突然在她面前停住了脚步,“我自己当时犯了个错误,但这错误会引出好的结果。”

“什么样的错误?为什么会引出好的结果?”

“事情是这样的,那人胆小,性格懦弱。他走投无路,但又非常善良。我现在在想: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了,还用脚去踩这些钱?我来告诉您吧,因为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想到要狠命去踩这些钱。但是我觉得许多事情都使他生气了……处在他那个地位,也不能不生气……首先,他见了这笔钱就在我面前显得欣喜若狂,对我丝毫不加掩饰,这已经使他生气了。假如只是高兴但不显得过分,或者不流露出来,就像别人那样一面拿钱,一面装模作样地摆出为难的样子,那倒说不定还能勉强接受,可是他那种高兴劲儿表现得太露骨了,这是很难堪的。唉,丽莎,他是个老实而善良的人,遇到这样情况,他的性格成了他不幸的全部根源!他刚才说话的时候声音一直很轻,有气无力,但说得极快,还发出一种轻轻的嬉笑,或呜咽……是的,他哭了……他是那么的兴奋……谈到了他的两个女儿……谈到了另一个城市有人给他提供一份差事……他刚把心里话统统倾倒出来,突然又因为袒露了真情而感到惭愧,这就是他现在恨我的原因。他是那种很怕丢面子的可怜人。最使他感到不好意思的是他马上把我当成了朋友,马上向我缴械投降了。刚才还在冲我发脾气,威胁我,可一见到这些钱又开始拥抱我。他真的拥抱了我,不停地用手触摸我。正因为这样,他才觉得丢了面子,恰巧这时候我犯了个错误,非常严重的错误:我突然对他说,如果他搬迁到另一个城市的费用不够,那么还会给他的,甚至我也会拿出自己的钱给他,要多少给多少。正是这句话使他大吃一惊:为什么我也自告奋勇帮助他?您知道吗,丽莎,对一个受了侮辱的人来说最难堪的是大家摆出一副好心的面孔……这我听说过,长老跟我说起过。我不知道怎样形容,但我自己经常看到这种情形。而且我自己也有亲身体验。主要的是他直到最后一刻还想不到会去践踏钞票,但他毕竟有这种预感,这是毫无疑问的。正因为他有预感,所以才这样欣喜若狂……虽然这件事情结果很糟糕,但还是能朝好的方面发展的。我甚至想,这样最好,再好也没有了……”

“为什么?为什么再好也没有了?”丽莎大声问道,惊讶不已地望着阿廖沙。

“丽莎,因为假如他不去践踏这些钱,反而收下了,那么回到家里,一小时之后就会为这件丢脸的事而痛哭流涕的。结果肯定会这样,一定会痛哭流涕,也许明天天一亮就会到我这儿,也许会把这些钱扔到我面前,还要像刚才那样狠狠踩上几脚。现在他怀着非常自豪和得意的心情回去了,虽然他知道对他是个损失。现在,最迟不超过明天,你让他收下这两百卢布也许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因为他已经表示了自己的人格尊严,钱也扔过了,践踏过了……他践踏钱的时候不可能知道这些钱第二天还会给他送来。但他又十分需要这些钱。虽然他现在感到非常自豪,但是甚至就在今天,他会想到自己失去了一笔多么宝贵的援助。到了晚上他的这种想法会更加强烈,甚至做梦也会梦见的,明天一早也许就打算跑到我这儿来请求原谅了。那时候我正巧出现在他面前:‘您是个有骨气的人,您已经证实了这一点,现在请您收下吧,请原谅我们。’他准会马上收下!”

阿廖沙说“他准会马上收下”这句话的时候非常得意,丽莎也拍手称赞。

“哎呀,您说得对,哎呀,我现在一下子明白了!啊呀,阿廖沙,这些事情您怎么都知道?您那么年轻就已经洞察人心了……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

“现在主要的是要让他相信,虽然他拿了我们的钱,他和我们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阿廖沙颇为得意地继续说道。“不仅平等,而且比我们还高出一头……”

“‘高出一头’,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说得太妙了。您说下去,说下去!”

“‘高出一头’……这话我说得不够妥当,不过没关系,因为……”“唉,没什么,没什么,当然没什么!请原谅,阿廖沙,亲爱的……

“您知道吗,在这之前我几乎不尊重您……噢,不对,尊重是尊重的,但是从平等的角度,现在却要从您高人一筹的角度来尊敬您……亲爱的,请您别见怪,我说话尖刻!”她激动地马上接过话头。“我是个可笑的孩子,而您,您……听我说,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们这样议论,噢,不,您这样议论……不,最好还是说我们这样议论他,议论这个不幸的人,是不是有点瞧不起他的意思……我们现在这样分析他的心灵,是不是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嗯?我们现在又这样肯定他一定会收下这笔钱,是不是有点瞧不起他,嗯?”

“不,丽莎,没有瞧不起他。”阿廖沙回答得很坚决,好像对这个问题早已胸有成竹似的。“我到这儿来的路上,自己也考虑过。您想想,既然我们跟他都一样,那怎么会瞧不起他呢?要知道我们跟他是一样的,不会更好。假如说我们比他好,那只是因为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丽莎,可我从心底里认为自己的灵魂在许多方面是卑鄙的,可是他的灵魂并不渺小,恰恰相反,非常崇高……不,丽莎,这样做对他没有任何轻视的意味!您知道吗?丽莎,我的长老有一次这样说:对待人应当像侍候孩子那样,而对有些人更应当像侍候医院里的病人一样……”

“啊,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啊,亲爱的,让我们像对待病人一样对待人吧!”

“好的,丽莎,我准备这样做,只是我准备得还不够充分。有时候我非常缺乏耐心,有时候缺乏眼力。可您就不同了。”

“咳,我不信!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多么幸福啊!”

“您这样说真令人高兴,丽莎。”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您真好,不过有时候带点书呆子气……但是再仔细一看,完全不是书呆子。请您到门口去看一看,轻轻打开门,看看妈妈是不是在那里偷听。”丽莎突然用一种神经质的急促口气悄悄说道。

阿廖沙走过去稍稍打开门张望了一下,告诉她没有人在偷听。

“您过来,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丽莎继续说道,脸越来越红。“把手伸给我,好,就这样。您听我说,我应该向您彻底坦白:昨天我给您写的那封信不是开玩笑,而是当真的……”

她用手捂住了眼睛。显然,她这样承认是很不好意思的。突然,她抓住他的手迅速地吻了三下。

“啊,丽莎,这太好了!”阿廖沙高兴地大声说。“我可是完全坚信您的信是当真的。”

“还坚信呢,亏您说得出来!”突然,她推开了他的手,但没有完全放开,脸通红通红,轻轻地发出幸福的笑声。“我吻他的手,可他却说‘这太好了’。”不过她这样责备他是没有道理的。阿廖沙内心同样极度慌乱。

“我真希望始终得到您的喜欢,丽莎,可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他喃喃地说,脸也红了。

“阿廖沙,亲爱的,您的心真是又冷又狠,您瞧,选了我当您的夫人,就此心安理得了!就坚信我写信是当真的了。这不是狠心又是什么?”

“我这样坚信,难道有什么不好吗?”阿廖沙突然笑了起来。

“啊,阿廖沙,恰恰相反,好极了。”丽莎幸福得满腔柔情地看着他。阿廖沙站在那儿始终没有把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回来。突然,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嘴唇。

“这是怎么回事?您怎么啦?”丽莎大声喊道。阿廖沙完全不知所措了。“那请您原谅我冒昧……也许我太愚蠢了……您说我冷淡,我就吻您了……看来这样做是很愚蠢……”

丽莎笑了,用手捂住脸。

“穿着这身衣服还干这样的事!”她笑着说,但突然又不笑了,变得一本正经,甚至有点严厉。

“阿廖沙,等以后我们再接吻吧,因为我们俩都还不会做这种事,我们还得等很长时间。”突然,她不说下去了。“最好告诉我,您这样聪明、这样有头脑、有眼力的人为什么要我这样一个傻瓜,一个有病的小傻瓜?啊,阿廖沙,我太幸福了,我根本配不上您!”

“配得上的,丽莎。过几天我就要彻底离开修道院。还俗以后就得结婚,这我知道,长老也是这样吩咐我的。我能娶到比您更好的人吗?……除了您,谁肯嫁给我呢?这件事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第一,您从小了解我。第二,您有许多我所不具备的能力。您性格比我开朗,而主要的是您比我纯洁,我已经玷污了许许多多美好的东西……唉,您知道我也是卡拉马佐夫家的成员呀!至于您爱笑,爱开玩笑,喜欢嘲笑我,那又有什么关系,正相反,您尽管嘲笑吧,我喜欢这样……您像小姑娘那样爱笑,可心里却像殉道者那样思考问题……”

“像殉道者?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丽莎,刚才您问:我们这样剖析那个不幸的人的心灵,是不是瞧不起他——这就是殉道者提的问题……您看,这件事我怎么也说不清楚,不过,凡是想到这些问题的人,本身也常常会感到痛苦。您一直坐在轮椅上,肯定思考过许许多多问题……”

“阿廖沙,把您的手伸给我,您为什么要把手缩回去?”丽莎用一种幸福得娇弱无力的声音说道。“我问您,阿廖沙,您离开修道院之后穿什么衣服?哪种式样?您别笑,也别生气,这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穿什么衣服,丽莎,我还没想过,但是您要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

“我希望您穿深蓝色天鹅绒上衣,白哔叽坎肩,戴灰色软绒帽……您告诉我,刚才我否认昨天那封信的时候,您是不是真的相信我不爱您?”

“不,不相信。”

“唉,您这个人真叫我受不了,真是不可救药!”

“瞧,我就知道您……好像爱着我,但是我假装相信您不爱我,让您……觉得自在些……”

“这样更糟!可以说最糟,也可以说最好。阿廖沙,我非常非常爱您。刚才您进来的时候我心里正在算卦:我向他要回昨天那封信,要是他无动于衷地掏出来还给我(他很可能会这样做),那说明他根本不爱我,没有一点感情,只不过是一个愚蠢的一文不值的孩子,而我也就算完了。可是您把信留在修道室里,这使我受到了鼓舞:您预感到我会向您讨回来,所以把信留在修道室不打算还给我,真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是这样,对吗?”

“唉呀,丽莎,根本不是这样,这封信现在在我身边,刚才也在我身边,就在这个口袋里,喏,就在这儿。”

阿廖沙笑嘻嘻地掏出信,远远地给她看了看。

“不过我不会还给您的,您要看就让我拿在手里。”

“怎么?这么说来您刚才是在撒谎,您这修士居然也撒谎?”

“也许是撒了谎,”阿廖沙也笑了,“因为不想把信还给您,这才撒了谎。这封信对我非常宝贵。”他突然动情地补充了一句,脸又红了。“这是永久的纪念,我决不会给任何人!”

丽莎喜出望外地看着他。

“阿廖沙,”她又悄悄叫他,“您到门口去看一看,妈妈是不是在偷听?”

“好的,丽莎,我去看一下。不过最好还是别看了吧,嗯?何必怀疑您母亲会干这种卑鄙的事情?”

“怎么是卑鄙的呢?卑鄙在什么地方?她偷听女儿说话是她的权利,没什么卑鄙的。”丽莎的脸涨得通红。“您要知道,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等到我自己当了母亲,有了像我这样的女儿,我肯定也会去偷听她的。”

“真的吗,丽莎?这可不好。”

“唉,我的天哪,这有什么卑鄙呢?假如这是一般社交场合的谈话,我去偷听,那才是卑鄙,而现在亲生女儿跟一个年轻小伙子关在房间里……您听我说,阿廖沙,您该知道,咱们一结婚,我还要监视您呢,我还要告诉您,您所有的信我都要拆开来看……这一点您得有思想准备……”

“那当然,如果……”阿廖沙支吾着,“不过这样做不太好……”

“唉,多么清高!阿廖沙,我们别一开始就吵嘴,我最好还是把实话全告诉您吧,偷听当然是很不好的事情,我这样做当然是不对的,您说得对,但是我还要偷听。”

“那您就偷听吧。反正您发现不了我有什么要隐瞒的。”阿廖沙笑了。

“阿廖沙,您将来会顺从我吗?这件事也要预先商量好。”

“十分愿意,丽莎,一定会的,但不是在最重要的问题上。在最主要的问题上如果您不同意我,那我还是会按照义务所要求的那样去做的。”

“应该这样。不过我告诉您,我恰恰相反,不仅在重要的问题上准备服从您,在所有的问题上我都会向您让步,现在我就向您发誓,无论大事小事,我一辈子都听您的。”丽莎激动地大声说。“这样做我还会感到幸福,很大的幸福!不仅如此,我向您保证,我决不会偷听您说话,一次也不会,永远不会,而且不会偷看您的信,一封也不会,因为您是对的,我是不对的。尽管以后我会非常想偷听您谈话,这我心里明白,但我还是不会偷听的,因为您认为这不是高尚的行为。现在您简直成了我的天神……我问您,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这几天您为什么这样忧伤,昨天和今天都是这样。我知道您有许多烦恼,许多不幸,但我看得出,除了这些,您还有一种特别的忧伤,也许是一种难以启口的忧伤,嗯?”

“是的,丽莎,是难以启口。”阿廖沙阴郁地说。“您既然猜到了,那说明您是爱我的。”

“究竟有什么伤心事?为什么伤心?可以告诉我吗?”丽莎怯生生地恳求道。

“以后告诉您,丽莎……以后……”阿廖沙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说出来也许您也不会明白的,也许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知道,您两位哥哥,您父亲都让您烦心吧?”

“是的,还有两位哥哥。”阿廖沙似乎心事重重地说。

“阿廖沙,我不喜欢您二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丽莎突然说道。

阿廖沙对这句话感到有点惊奇,但没有流露出来。

“他们在自己作践自己。”他继续说道。“父亲也是这样。他们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这是卡拉马佐夫家族的本能在作怪,正如巴伊西神甫说的那样,是一种原始的、疯狂的、野蛮的本能……我不知道这种本能是不是受到神灵的支配,我只知道我自己也是卡拉马佐夫家的一员……我是修士,我是修士吗?我是不是修士,丽莎?您刚才不是说我是修士吗?”

“是的,我说过。”

“可我也许连上帝都不信。”

“您不信上帝?您这是怎么啦?”丽莎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但阿廖沙没有回答。在这句突然冒出来的话里,有一种过于神秘、过于主观的东西,这东西也许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但无疑在折磨着他。

“除了这一切,现在我的一位知心朋友,这世界上最好的一个人就要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了。您要知道,丽莎,您要知道,我跟这个人多么心心相印,多么融洽!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会到您这儿来的,丽莎……今后我们要在一起……”

“是的,在一起,在一起!从今以后永生永世在一起。听我说,您来吻我一下吧,我允许您。”

阿廖沙吻了吻她。

“好了,现在您走吧,愿耶稣保佑您(她画了个十字)。您快到他那儿去吧,趁他现在还活着。我看我让您耽搁得太久了。我今天就为他祈祷,也为您祈祷。阿廖沙,我们一定会幸福的!我们会幸福的,是吗?”

“好像是的,丽莎。”

阿廖沙走出丽莎的房间,他不想到霍赫拉科娃太太那儿,打算不辞而别,径自离开她家。可是他刚打开门,走到楼梯口,霍赫拉科娃太太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突然站在他面前。她一开口阿廖沙就猜到她是存心等候在这里的。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这太可怕了,这全是幼稚的儿戏,全是胡闹。我希望您不要胡思乱想……愚蠢,愚蠢,愚蠢!”她一股脑儿冲着他喊道。

“只是请您不要跟她说这些话,”阿廖沙说,“不然她会激动的,这样对她身体不利。”

“这才像一个通情达理的青年人说的聪明话。您的话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您只是因为怜悯她有病,不想因为拒绝她而惹她生气,所以才同意的,是这样吗?”

“不,完全不是,我跟她说的话完全是认真的。”阿廖沙坚决地声明。

“不可能认真,也难以想象。第一,从今以后我永远不会再接待您了,第二,我要离开这里,把她带走,您要明白这一点。”

“何必呢。”阿廖沙说。“这又不是近在眼前的事,也许还要等上一年半载。”

“唉,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这话有道理,一年半载这段时间你们会吵嘴吵上一千次,最后两人分手。可我是多么不幸,多么不幸呀!就算这是儿戏,但还是使我十分伤心。现在我的结局好像成了法穆索夫,您是恰茨基,她是索菲娅,而且您想我是特地跑到楼梯口等您的,要知道,那戏里的一切不幸的事都发生在楼梯口。我都听到了,听了差点没晕过去。昨天夜里发生的种种可怕的事情和原来的歇斯底里发作现在都可以找到解释了!女儿有了爱情,母亲却死路一条,只能躺进棺材里去了。现在再说第二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她写给您那封信是怎么回事?马上给我看,马上!”

“不,不必了。请问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身体怎么样?我很想知道。”

“仍旧躺在那儿说胡话,昏迷不醒。她的两个姨妈已经来了,她们只会唉声叹气,还对我摆架子。赫尔岑斯图勃来一看就吓瘫了,我都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怎样救他,我甚至想请别的医生来给他瞧瞧。最后还是用我的马车把他送走了。这些事情还没处理完,您这里又突然冒出了这封信的事情。当然,这是一年半载以后的事。看在神明分上,看在您那垂死的长老分上,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请您把这封信给我看,给我这个当母亲的看一下!要是您愿意,您就把信拿在手里好了,我从您手上看。”

“不,我不能给您看。卡捷琳娜·奥西波芙娜,即使她同意,我也不能给您看。明天我再来,要是您愿意的话,我们再详细谈一谈,而现在我要走了,再见!”

阿廖沙跑下楼梯,来到街上。

二、斯梅尔佳科夫弹吉他

他实在没有时间。还在跟丽莎道别的时候,他脑海里就闪过一个念头:怎样用最巧妙的办法尽快逮住显然正在回避他的德米特里哥哥?时间已经不早,已是下午两点多了。阿廖沙一心想着要尽快赶回修道院,回到快要死去的“伟大的”长老身边,但是必须见到德米特里哥哥的愿望压倒了一切。阿廖沙越来越坚信肯定会发生一场可怕的灾难。至于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此刻他究竟想对哥哥说什么,也许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即使我的恩人在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死去,但至少将来我不至于一辈子责怪自己因为急于回去而在可以挽救的时候未加挽救。我现在这样做是遵照了他的指示……”

他的计划是要出其不意地逮住大哥德米特里,具体的打算是:像昨天那样翻过篱笆,进入花园,守在那个凉亭里。“要是他不在那儿,”阿廖沙想,“那就不必跟福马和两位女房东说,自己埋伏在凉亭里,哪怕一直等到天黑。如果他还像原来那样偷偷监视着格鲁申卡的行踪,那他很可能会到凉亭里的……”不过阿廖沙并没有过多考虑计划的种种细节,但他决心已定,哪怕今天回不了修道院也要实现这个计划……

事情的进展十分顺利:他差不多就在昨天那个老地方翻过了篱笆,偷偷溜进凉亭。他不希望被人发现,因为女房东和福马(如果他在那儿的话)可能都会站在哥哥一边并且听从他的命令而不放阿廖沙进入花园,或者事先向哥哥通风报信说有人在找他。凉亭里空无一人。阿廖沙坐到昨天那个位置上,开始等候。他打量了一下凉亭,不知为什么,他现在觉得它比昨天更加破旧,简直不堪入目。不过天气还像昨天一样晴朗。绿色的桌子上有圈渍痕,大约是昨天那杯白兰地溢出来留下的。种种不相干的无聊念头接二连三地钻进他的脑袋,就像在无聊等待中经常发生的那样,譬如说,为什么他一来恰恰就坐到了昨天坐过的那个位置上?为什么没有坐到别的地方?最后,他心情变得十分忧愁,由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而担忧发愁,但是他坐了还不到一刻钟,突然听到附近有人在弹吉他。那人就坐在离他二十来步的树丛里,不会再远了,或许那人刚坐下来。阿廖沙突然想起,昨天离开哥哥从凉亭里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围墙左边的树林里有一张矮矮的绿色的花园长椅,或者说他眼前曾经隐约闪过。看样子,那人现在就坐在那张长椅上。是谁呢?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唱起一支甜腻腻的小曲,自己弹着吉他为自己伴奏:

一股抑制不住的力量,

使我迷恋着可爱的姑娘。

愿上帝赐福——

给我又给她!

给我又给她!

给我又给她!

歌声停止了。这是一种男仆式的高音,男仆式的怪腔调。接着,另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娇滴滴、怯生生,但又十分造作地说道:

“您怎么好久没有上我们家了,巴维尔·费奥多罗维奇,您怎么老是瞧不起我们?”

“没有的事,”男人的声音回答,虽然很客气,但一听就知道带着一种毫不含糊的尊严。显然,男的占着上风,女的在奉迎他。“这男的好像是斯梅尔佳科夫。”阿廖沙想,“至少从声音听起来像他。那女的大概就是这幢房子的女主人的女儿,就是从莫斯科回来,穿着曳地长裙,经常到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那里取汤的那个……”

“我真喜欢各种各样的诗歌,只要押韵的都喜欢。”女人的声音继续说道。“您怎么不接着唱下去?”

男人的声音又唱了起来:

不稀罕沙皇的宝座,

只求我心上人平安。

愿上帝赐福——

给我又给她!

给我又给她!

给我又给她!

“上次您唱得还要好听。”女人的声音说,“唱到沙皇的宝座时您是这样唱的:‘只求我的心肝平安。’这样听起来更温柔。今天您大约忘了。”

“诗歌全是胡扯。”斯梅尔佳科夫不客气地打断她。

“啊不,我非常喜欢诗歌。”

“诗歌嘛,完全是胡扯。您自己想想,世界上有哪一个人说话是押韵的?假如我们说话都要押韵,哪怕是奉了上司的命令,那我们又能说多少话?诗歌不是正经事,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

“您怎么这样聪明,样样精通?”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温柔。

“要不是我从小命苦,我的本领不止这一点,我懂得的事情也不止这些。有人说我没有父亲,是臭女人养的,骂我是下流坯,我真想找他决斗,用手枪打死他。在莫斯科的时候他们就是指着我的鼻子这样骂我的。这都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从这儿散布出去的。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责备我当初赖在娘肚皮里不肯出来,他说:‘你把你娘的子宫都顶破了!’顶破子宫算什么,只要能不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我甚至情愿被扼杀在娘肚皮里。集市上有人说,连您妈也不客气地跟我大谈什么我娘头发乱得像团麻,个子只有两俄尺多一点点儿,别人都说‘多一点’,为什么她偏要说多‘一点点儿’?她有意说得肉麻些。这就是乡下人的那种肉麻劲儿,乡下人的感情,俄国的乡下人能比有教养的人更有感情吗?他们没有知识,不可能有什么感情。我从小一听到‘一点点儿’就气得要往墙上一头撞死。我憎恨整个俄罗斯,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

“要是您当了陆军士官或者神气的骠骑兵,您就不会说这个话了,到那时候您会拔出剑来保卫整个俄罗斯了。”

“我不想当什么军官,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恰恰相反,我想取消所有军队。”

“要是敌人来了,那谁来保护我们呢?”

“根本用不着保护。1812年的时候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就是现在当政的那个皇帝的父亲,大举进攻俄罗斯,要是那些法国人把我们征服了,那才好呢:聪明的民族吞并一个非常愚蠢的民族。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种局面了。”

“他们在国内难道比我们的人好些吗?哪怕用三个英国年轻小伙子来换我们一个美男子我也不干。”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嗲声嗲气地说,大概一面说一面还在做媚眼。

“各有所爱嘛。”

“您自己就像外国人,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您完全像个高贵的外国人。”

“要是您想知道的话,那我告诉您,外国人跟我们俄国人一样淫荡,大家都是骗子,不同的只是外国人穿着油光锃亮的皮鞋,而我们那些混蛋穷得浑身发臭,而且还满不在乎。俄国人理该挨揍,昨天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说得很对,虽然他们爷儿几个都是疯子。”

“您自己说过,您很尊敬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可他们把我当成臭仆人。他们认为我会起来造反的。可他们错了。假如我口袋里有一笔钱,我早就不在这里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行为、智力都不如任何一名仆人,也比他们穷,他什么也不会干,可是却受到大家尊敬。我虽然只会做肉冻,但是只要运气好,就可以在莫斯科彼得罗夫大街开一家咖啡馆兼营餐馆,因为我能做特色菜,可是在莫斯科,除了外国人谁也不会做这样的特色菜。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是个穷光蛋,不过如果他提出要跟一位最高贵的伯爵少爷决斗,那少爷肯定会跟他决斗的。可是他究竟比我好在哪里呢?好就好在他笨得不能和我相比。他白白糟蹋了不知多少钱。”

“我想,决斗是挺有趣的。”

“怎么有趣?”

“又可怕又勇敢,特别是如果两个年轻军官为了争夺一个女人,举起手枪互相射击的场面,那简直精彩极了。唉,要是允许姑娘们观看就好了,我真想去看一看。”

“你自己瞄准别人的时候当然感觉很好,可是别人把枪口对准你脑袋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这太愚蠢了。您会拔腿逃走的,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

“难道说您也会逃走吗?”

斯梅尔佳科夫没有搭理她。沉默片刻后,又响起了吉他的声音,男高音唱起最后一段歌词:

无论你怎样劝说阻挡,

我一定要远走他乡,

到京城去寻找生活的欢乐!

从此不再烦恼悲伤,

我决不会烦恼悲伤,

我也不愿烦恼悲伤!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阿廖沙突然打了个喷嚏。坐在长椅上的那两个人一下子安静下来。阿廖沙站起来,朝那个方向走去。那人果然是斯梅尔佳科夫,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上抹了油,似乎还烫卷过,皮鞋擦得锃亮。吉他放在长椅上。那女的就是女主人的女儿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裙裾足有两俄尺。这姑娘年纪还很轻,长得不算难看,一张圆圆的脸,雀斑多得吓人。

“德米特里哥哥快回来了吧?”阿廖沙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地说。

斯梅尔佳科夫慢慢地从长椅上站起来,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也欠身起来。

“我怎么会知道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事情呢?假如我是他的保镖,那就另外一回事了。”斯梅尔佳科夫用一种平静而轻蔑的口气一字一顿地回答。

“我只是问一声,您知不知道。”阿廖沙解释道。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也不想知道。”

“可是哥哥恰恰对我说,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您告诉他的,您还答应等到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来了就通知他。”

斯梅尔佳科夫不动声色地慢慢抬起眼睛看着他。

“您刚才是怎么进来的?这里的大门一个小时之前就已经上锁了。”他问,目不转睛地望着阿廖沙。

“我是从胡同里翻过围墙直接到凉亭里的。我希望您能原谅我。”他对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说。“我必须尽快找到哥哥。”

“唉呀,我们哪能生您的气呢。”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拉长了声音说。阿廖沙的道歉使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也经常用这种方式到凉亭里来。我们一点儿都没发觉,可他已经坐在凉亭里了。”

“现在我急于要找他,我急于见到他或者从您这儿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请相信我,有一件对他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没告诉我们。”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嗫嚅说。

“我是到这儿来串门的。”斯梅尔佳科夫又开始说道。“可他倒好,到这里不近人情地再三盘问我老爷的事情:他怎么啦?谁来了?谁走了?能不能告诉我关于他的什么别的消息?有两次甚至用死来威胁我。”

“怎么用死来威胁?”阿廖沙感到奇怪。

“对他来说这能算一回事吗?他就是那脾气,这您昨天都亲眼看见了。他说,要是我把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放进来,让她在这里过夜,那首先要我的命。我怕他,非常怕他,要不是怕他报复,我早就到官府去告他了。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前几天还对他说:‘我要把你放在石臼里捣成粉。’”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帮腔说。

“放在石臼里捣成粉这句话,也许他是随口说说罢了……”阿廖沙说。“假如我现在能见到他,我也可以跟他谈谈这件事……”

“我唯一能告诉您的是,”斯梅尔佳科夫好像突然拿定了主意似的说道,“我常常到这里来,因为我们是邻居,一直很熟悉,我能不来吗?另外,今天天刚亮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就派我到湖滨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住处,没有带信给他,只是口头请他一定要到广场的那家酒馆一起吃午饭。我去了,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不在家,那时候已经八点了。房东说:‘他刚才还在,现在出去了。’他们事先好像串通好了。说不定现在正和他弟弟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坐在酒馆里,因为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没回家吃午饭,而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一个钟头之前就一个人吃过饭了,现在正睡觉呢。但是我求您千万不要提到我,也不要提起我告诉您的事。什么也别说,不然他会杀死我的。”

“伊凡哥哥今天叫德米特里上酒馆去吗?”

“是的。”

“是广场上的那家酒馆吗?”

“就是那家。”

“这是非常可能的!”阿廖沙激动异常地大声说。“谢谢您,斯梅尔佳科夫,这是个重要的消息,我这就到那里去。”

“您可别出卖我。”斯梅尔佳科夫在他背后说。

“不会的,我假装是偶然去的,您放心好了。”

“您这是往哪儿走啊,我来给您开门。”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喊道。

“不用了,这儿近,我还是翻篱笆吧。”

这消息使阿廖沙大为震惊。他急急忙忙往酒馆跑去。他穿着这身修士服进酒馆是不合适的,但可以到楼梯口打听一下,把他们叫出来。他刚走近酒馆,一扇窗户突然打开了,伊凡哥哥从窗口里探身向他喊道:

“阿廖沙,你能不能到我这儿来一下?你来我就太感谢你了。”

“当然可以,但我穿着这身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进来。”

“我正好在单间雅座,你就到大门口,我马上来接你……”

不一会儿,阿廖沙就坐在哥哥身边了,原来伊凡是一个人在那儿吃饭。

三、兄弟俩互相了解

伊凡所在的并不是单间雅座。这只是一处靠近窗口、用屏风遮挡的地方,但旁人毕竟无法看到坐在屏风里的人。这是进门的第一间,靠墙有一个酒柜。酒馆的伙计不时从这里进进出出。这里只有一名顾客,是个退伍的小老头,坐在角落里喝茶。但在其他几个房间里,呈现出一般酒馆里常有的那种忙乱景象,只听得聒耳的喊叫声、打开啤酒瓶的噼啪声、弹球的撞击声、呜呜的风琴声此起彼伏,一片嘈杂。阿廖沙知道,伊凡几乎从来没有到这家酒馆来过,而且一般也不喜欢上酒馆。他今天所以到这里来,也许就是为了跟德米特里哥哥约会,但德米特里哥哥又不在。

“我给你叫一份鱼汤或别的什么,你总不至于单靠喝茶过日子吧。”伊凡大声说道,看样子他因为拉住了阿廖沙而感到十分高兴。他自己已经吃完饭,正在那儿喝茶。

“来一份鱼汤,等一会儿再来一杯茶,我饿坏了。”阿廖沙高兴地说。

“要不要来点樱桃酱?这里有。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最爱吃波列诺夫家的樱桃酱了。”

“这你还记得?那就再来点樱桃酱吧,我现在还爱吃。”

伊凡按铃叫来了侍者,要了鱼汤、茶和樱桃酱。

“我都记得,阿廖沙,你十一岁以前的情形我都记得。那时候我十五岁。十五和十一,兄弟俩相差这个年龄,一般不会成为兴趣相同的好朋友。我甚至不知道那时候是不是喜欢你。后来我到了莫斯科,头几年我根本没想到还有你这个弟弟。后来你自己也到了莫斯科,我们好像只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次面。我在这儿已经住了三个多月,可直到现在我们俩还没正式谈过一次话。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刚才我坐在这里在想,我怎么能见到他,跟他告别。正巧这时候你在旁边走过。”

“你很想见到我吗?”

“非常想,我想彻底了解你,也让你了解我。然后大家分手。我觉得在离别前最容易达到相互了解。我发现这三个月来你一直在观察我,你目光中有一种无尽的期待,这真使我受不了,所以我没有接近你。但是到最后我还是学会了尊重你。我在心里说:这孩子挺坚定。你要知道,虽然现在我在笑,但说话是认真的。你很坚定,是吗?我就喜欢坚定的人,不管他们坚守什么立场,哪怕是像你这样的小孩子。你那期待的目光最后终于不再使我讨厌,相反,最后终于使我开始喜欢你期待的目光……不知什么原因,你好像还喜欢我,是吗,阿廖沙?”

“我爱你,伊凡。德米特里哥哥说你伊凡守口如瓶,而我说你伊凡是个谜,即使现在,对我来说你还是个谜,但我对你已经有所理解了,这是从今天早晨开始的!”

“这是什么意思?”伊凡笑道。

“说出来你不会生气吧?”阿廖沙也笑了。

“说吧。”

“你跟一般的年轻人,跟其他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一模一样,同样是那种生气勃勃、活泼可爱的年轻小伙子,实际上还是那种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怎么,你听了不太生气吧?”

“相反,真是巧得出奇!”伊凡欢快热情地说。“你信不信,自从昨天我们在她那儿见面以来,我心里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我想我还是二十三岁的黄口小儿,而你现在猜得很准,并且就从这件事谈起。我刚才坐在这里,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即使不再相信生活,不再相信心爱的女人,不再相信世间万物的规律,甚至反而坚持认为一切都是混乱的,可诅咒的,也许是魔鬼般的混乱不堪,即使我灰心失望,万念俱灰——但我仍然愿意继续生活下去,既然我捧起了这杯酒,那么在喝完之前我是决不会放弃的!不过,到了三十岁我也许会扔掉这杯酒,就是没喝完也会离开的——至于到什么地方,那我不知道。但我确切知道,在三十岁之前我的青春活力将战胜一切——各种各样的失望,对生活的各种各样厌恶。我多次问自己:世界上有没有那样一种失望,足以战胜我内心对生活疯狂的,也许有失体面的渴望呢?最后我断定:好像不存在这样的失望,当然,这是指三十岁之前,至于过了三十岁,那连我自己也不会再有这种强烈的渴望了,我是这样认为的。有些害痨病的没出息的道德家,尤其是诗人,往往把这种对生活的渴望说成是一种卑鄙的东西。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是卡拉马佐夫家族固有的特征,不管怎么说,你身上肯定有这种渴望。但为什么这是卑鄙的呢?在我们这个星球上,阿廖沙,向心力还是强大的。我渴望生活,所以我活着,虽然这违背逻辑。尽管我不信世间万物的规律,但我珍惜春天萌发的新芽嫩叶,珍惜蔚蓝的天空,珍惜某些人,你信不信,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爱那些人,还珍惜人类的某些业绩,对这些业绩也许早已不再相信,但依然记忆犹新,由衷敬仰。瞧,鱼汤端来了,你多吃点,这鱼汤味道很好,做得不错。我想到欧洲去一趟。阿廖沙,我就从这儿直接动身。我知道这不过是走向坟墓,然而是最最宝贵的坟墓,就是这么回事!那儿躺着千金之躯,每块墓碑上记载着他们往昔的辉煌,记载着他们对自己的业绩、自己的真理、自己的奋斗和自己的良知所抱的狂热信仰,我早知道自己肯定会跪下去亲吻这些碑石,为它们哭泣,与此同时,我内心却深信这一切早已成为坟墓,仅仅是坟墓而已。我哭泣并不是由于绝望,而是因为我自己的泪水能使我感到幸福,为自己的伤感而陶醉。我爱春天的新绿,我爱蔚蓝的天空,就是这么回事!这不是理智,不是逻辑,而是发自心底、发自肺腑的爱,是爱自己初次迸发出来的青春活力……阿廖沙,你是否多少能理解我这些谬论?或者说没有理解?”伊凡突然笑了起来。

“我太理解了,伊凡,渴望那种出自心底发自肺腑的爱——你这话说得好极了。我非常非常高兴,你那么强烈地渴望生活。”阿廖沙赞叹道。“我认为,这世界上大家首先应该热爱生活。”

“爱生活本身超过爱它的意义,是吗?”

“一定要这样。首先要热爱,而不去管什么逻辑,就像你说的那样,无论如何不要去管什么逻辑,只有这样我才能理解生活的意义。我早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了这一点,你爱生活,伊凡,这就表明你的事情已经完成了一半,得到了一半。现在你要努力去完成另一半,那样你就能得救了。”

“我也许还没有毁灭,可你已经要拯救我了!你所说的另一半是什么呢?”

“就是要使你的那些死者复活,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死。喝茶吧,我很高兴我们能这样交谈,伊凡。”

“我看你很兴奋。我最喜欢像你这样的……见习修士坦率地谈论自己的信仰。你是个坚定的人,阿列克谢。你打算离开修道院,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的长老要我回到俗界。”

“这么说来,我们也许还会见面的,在俗界相遇,到我三十岁开始放弃那杯酒之前还会见面的。父亲到七十岁还不愿放弃那杯酒,甚至到八十岁还不想放弃,这是他自己说的,虽然他是个小丑,但这话是一本正经说的。他把情欲当成了生活的基石……不过三十岁之后,除此以外也许真的没有什么可以作为立足点了……可是到七十岁总不免显得有点卑鄙,最好在三十岁之前:这样还可以自欺欺人地保留一点‘高尚的色彩’。你今天有没有见到德米特里?”

“没有,没有见到,但斯梅尔佳科夫见过他。”于是阿廖沙赶紧把自己遇到斯梅尔佳科夫的详细情况告诉了二哥。伊凡当然听得很仔细,甚至还追问了几句。

“不过他要求我别告诉德米特里哥哥他谈起过他。”阿廖沙补充了一句。

伊凡皱着眉沉思起来。

“你是因为斯梅尔佳科夫才这样愁眉苦脸的吧?”阿廖沙问。

“是的,是因为他的缘故。让他见鬼去吧。德米特里我倒的确想见一见,不过现在不必了……”伊凡不乐意地说。

“你真的很快就要离开这儿吗,哥哥?”

“是的。”

“那父亲和德米特里怎么办呢?他们的事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阿廖沙担心地问。

“你怎么老是说这些废话!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德米特里大哥的保镖吗?”伊凡气恼地打断他说,但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又苦笑了一下。“这好像是该隐杀了自己的兄弟之后回答上帝的问话吧?也许此刻你正是这样想的吧?真见鬼了,我总不能留在这儿当他们的保镖吧?一旦事情了结,我就出发。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跟德米特里争风吃醋,以为这三个月来我一直要夺走他的美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去你的吧,我有我自己的事情。现在事情已经了结,我就要走了。事情刚才已经了结,你是见证人。”

“你是指发生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儿的那件事吧?”

“是的,是在她那儿。一下子彻底解决了。怎么?德米特里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这件事跟德米特里完全无关。我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之间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可你自己也知道,情况恰恰相反,德米特里的行为好像是我跟他有预谋似的。其实我丝毫没有要他这样做,是他自己煞有介事地要把她转让给我,还为我们祝福,这简直是笑话。不,阿廖沙,不,你真不知道我现在感到多么轻松!所以我现在悠闲地坐在这儿吃饭,你信不信,我还想要瓶香槟酒,庆祝我们刚才得到的自由。唉,几乎拖了半年时间,可突然一下子又彻底解决了。你瞧,昨天我甚至还怀疑这件事可以这么容易解决!”

“你说的是你自己的爱情吧,伊凡!”

“如果你愿意这样说,那就算是爱情吧。是的,我爱上了一位小姐,爱上了一位女学生。为她受了折磨,她也折磨我。我苦苦地恋着她……突然一切都化为泡影了。不久前我还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可一出门就哈哈大笑起来——我说的是实话。是的,我说的完全是实话。”

“现在你跟我谈这件事不是也挺高兴吗。”阿廖沙端详着他那真的突然变得快活起来的脸说道。

“我哪里知道我根本不爱她呢!哈——哈!事实上我真的一点不爱她,可以前她是多么讨人喜欢!就是刚才我大发议论的时候,我还十分喜欢她。你知道么,此时此刻我还是非常非常喜欢她,可是要离开她的时候心里却又十分轻松。你以为我是夸大其词吗?”

“不。不过这也许本来就不是爱情。”

“阿廖沙,”伊凡笑道,“你别再大谈爱情了!你还不够格。刚才,刚才你已经说过了,真是的!我还忘了为此要吻你呢……她把我折磨得好苦啊!我真是痛苦不堪。唉,她知道我爱她!她爱的也是我,而不是德米特里。”伊凡快活地坚持说。“德米特里只会制造痛苦。我刚才对她说的全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但问题在于,最主要的是她也许要过十五年或者二十年之后才能觉悟到她根本不爱德米特里,她只爱被她苦苦折磨的我。是的,她也许永远也不会觉悟,尽管有了今天的教训。这样更好:我可以一走了事。顺便问一句,她现在怎么样?我走了以后有什么事吗?”

阿廖沙给他说了她歇斯底里发作的情形,说她大概至今还不省人事,说着胡话。

“不会是霍赫拉科娃在瞎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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