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2)
良多看着两人,长出了一口气,安静地开口道:
“我一直在考虑此事。所以我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数字……”
雄大推开由佳里,粗暴地一把揪住良多的衣领。
“打算用钱买吗?你想说让我们把孩子卖了换钱吗?嗯?这世界有钱能买到的东西,也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良多挣开雄大的手。
“你自己不是说过吗,诚意就是拿钱。”
听到良多轻蔑的言语,雄大想再次冲上去揪住他。由佳里也要过来帮忙。
绿慌忙挤进去,朝雄大和由佳里低头鞠躬。
“对不起!我家这位,说话不太……那个……不会说话。孩子们也在看着呢。对不起!”
良多满脸恼怒地把脸转到一边。
由佳里和雄大发现孩子们停下了刚才的打闹,紧张地盯着这边。
“从来没输过的人还真的完全不会理解别人的心情啊。”
雄大说着,付完咖喱牛排饭的钱,和由佳里一同朝孩子们的方向走去。
良多始终一脸不服气的神色,冷眼盯着雄大等人远去的背影。
在购物中心稍稍往前的路边车站,良多停下了车。这是平常去里子家的时候,都会中途停靠的休息站。
庆多像往常一样,拿着五百日元的硬币去自动贩卖机买果汁了。
“这下怎么办?”
绿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责备。
“嗯……”
应该还有其他办法的。轻视对手,又操之过急才是失败的根源。
“在那种场合,开玩笑似的说出那种话,简直难以置信。任谁都会生气的。”
“你消停会儿吧。我现在正在想事情。”
良多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注视着他那张侧脸,绿终于回过神来。这就是良多说的“交给我吧”的底牌吧。的确,它有着恶魔般的诱惑力,一个肆意践踏斋木一家自尊的恶魔,释放着不用失去任何东西而将一切尽收囊中的诱惑力。
绿对良多的话心生抵触。但同时,她内心的某处却被那恶魔般的诱惑力所蛊惑,无法忘怀。
自己竟然也动了这种念头,绿心中升起一股对自己的厌恶。她责备良多道:
“好不容易才开始变亲近了……”
如此一来,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吧。想到这里,绿却觉得心里轻松了些许。与斋木家彻底翻脸的话,交换之事就可以化为泡影了……
这时,良多突然地冒出一句令她无法置信的话。
“凭什么我非要被一个开电器店的家伙说三道四?”
绿目瞪口呆,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车门打开了,庆多递过来一瓶罐装咖啡。罐装咖啡只剩下冰咖啡了。夏日已近。
“妈妈是牛奶咖啡,爸爸是无糖咖啡。”
“谢谢。”
夫妻俩异口同声地跟庆多道谢,脸上装出来的笑容越发生硬。
两人想起来,两天后的周二,又不得不跟斋木夫妻见面。根据一月份提交的诉状,那天要在前桥的裁判所开庭审理。
到时候,野野宫家和斋木家将要作为证人出庭。
根据约定,大家要在开庭审理前的三十分钟到裁判所,跟铃本律师会合。原本预计斋木家也应该在这个时间出现的,果然又迟到了。绿稍稍松了口气,就这样不要出现,让所有的事情都烟消云散,回到最初该多好。
“放松,不要太生硬。”
铃本对绿说道。
“就像前几天练习过的那般说就没问题,这跟入学考试的面试是一样的。”
铃本太忙了,只能通过电话“练习”,因为他必须要回答医院那方的织间律师的询问。
“野野宫,你还记得一个叫宫崎的护士吗?”
突然被铃本问道,良多歪了歪脑袋。
“不记得了。你呢?”
良多问绿。
“不记得。不过看到脸可能会想起来。”
“那个护士要作证吗?”
良多不安起来,忙问道。医院方面之前都完全没透露过这个护士的存在。
“这个,估计是医院那边想要证明当时的工作状况是没有失误的吧。”
从铃本的语气来看,似乎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这时雄大和由佳里来了。刚跑过来,雄大又一如既往地开始找借口。
“刚要出门,这家伙又说熨斗怎么怎么了……”
由佳里捅了捅雄大。
“拜托,现在别开这些无聊的玩笑!”
由佳里用尖锐的声音训斥起雄大来。
绿朝由佳里低头致歉。
“前些天真的很抱歉。”
绿一边低着头,一边瞥了一眼良多。
良多僵硬着一张脸也低下了头。
“抱歉……”
雄大和由佳里也别别扭扭地打了招呼。由佳里还是绷着脸,雄大却受不了这尴尬的气氛,开口道:
“啊,没事……那个,我们也是那个……”
由佳里又捅了捅雄大的侧腹,让他闭上嘴。
法庭之上,三个女人并排站着宣誓。绿、由佳里,还有护士宫崎祥子。绿对祥子的脸毫无印象。
“宣誓。我谨在此宣誓遵从良心,真实陈述,不隐瞒任何事实,不做任何虚假陈述。”
雄大和良多则在旁听席,各取阵地。几个医院相关人员坐在一起,事务部长秋山也在其中。另外还坐着好几个男男女女,手里都准备了笔记本,看来是记者。似乎是听到风声,难得有个“抱错孩子事件”,他们都是前来取材的。
首先进行的是织间对绿的提问。
“见到孩子是在产后第几天?”
织间提问的姿态十分傲慢,与吃饭的时候截然不同。不过,这是铃本早已预料到的问题。
“能好好看看孩子的脸、抱抱他,是在产后第三天。在这之前我一直是昏睡不醒的状态……”
“你觉得那时候抱的是庆多,还是琉晴?”
“老实说,我不知道。”
织间鼻子“嗯?”了一声,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资料。
“这两个孩子出生时的体重相差三百克。即便假设医院那边有失误吧,稍微注意一下,不是也能分辨出来吗?你可是孩子的母亲。”
这也是铃本预料中的问题之一。尽管这个问题颇具挑衅意味,但绝不能在此发怒。
“我想,如果是正常状态的话应该是可以,但是我产后出血严重,好几天一直都是意识模糊不清的状态。”
织间就此结束了提问。
接下来,由佳里站在了证人台。
织间对由佳里也抛出了同样的问题,问是否也没注意到孩子有了变化。由佳里说,刚生下来的孩子就是一直在变的,一天一个样,所以没注意到孩子换了。她也接受了铃本的电话“训练”。
织间进一步问由佳里道:
“现在,两家人的孩子正往返于两个家庭之间吗?”
“是的。因为医院那边说,这样做最好。”
由佳里看起来愤怒不已。在这种场合还能毫不畏惧地表达自己的感情,绿十分羡慕她那种刚毅的性格。
“今后感觉能顺利地朝交换的方向发展吗?”
这也是铃本预料到的问题。
“谁知道呢。就算是阿猫阿狗也行不通。”
这回答让铃本捏了把冷汗。这跟原来设想的答案不同。但由佳里随即把话拉回了正轨,说出了铃本教她的话。
“就算是交换了,也不能保证之后就能一帆风顺。而且,给我们家庭造成的负担也绝对不是一时半刻的,今后的人生都会一直痛苦下去。”
虽说是律师教的话,但是言语之间饱含着由佳里的愤怒。绿听着,用力地点着头。
最后轮到护士祥子站上证人台。这个女人三十二岁,一头乌黑的长发令人印象十分深刻。绿觉得她不像个护士,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丝毫不敢与绿等人对视。妇产科的护士给人的印象都是干脆利索到让人害怕才是,绿觉得对方这副姿态很不自然。
“你作为前桥中央综合医院的妇产科护士,是从哪年哪月工作到哪年哪月的?”
面对织间的提问,祥子依然低垂着头,用虚弱的声音回答道:
“二〇〇四年的四月到二〇〇六年的八月这两年。”
“已经辞职了。那么你现在的职业是?”
“从那里辞职后,就是家……家庭主妇。”
她非常紧张。气温才刚过二十摄氏度,还有些凉,但祥子的脸上却有汗水滚下来。
“我想问问当时的工作状况。有过连续好几天上夜班的情况吗?”
祥子摇摇头。
“没有。有些医院妇产科夜班很频繁。不过那家医院的轮班相对比较轻松。”
“这样啊。那么,你认为,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故?”
听到织间的这句话,祥子反复地上下点头。她一边点头,那张脸也越来越扭曲。
“事故……”
“你说什么?”
织间问道。
“那个……不是事故。”
她的声音小得仿佛就要消失不见,但还是传到了旁听席。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你说不是事故,这是什么意思?”
祥子再次沉默着反复点头,最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了头。
“因为野野宫太太一家看起来太幸福了,所以我故意换的。”
旁听席沸腾了。医院相关人员中甚至有几个站了起来。良多、绿、雄大、由佳里一时间都陷入哑然,只是吃惊地在旁听席死死盯住祥子的背影。
“到底怎么回事,这是?”
织间持续追问,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惊慌。
“那时我刚刚再婚,为抚养孩子终日忧愁……所以就把自己的焦躁撒到了别人的孩子身上。野野宫太太家很富裕,住着最贵的病房。老公又在一流企业上班,还有真心为自己高兴的家人陪伴在身边……”
说着,祥子已经泣不成声。
“跟她比起来,我却……”
祥子再也说不下去了。
绿想起了母亲说的话。
“这世界上看你们俩不顺眼的人还是很多的哟。那种‘怨念’呀!”
我是个令人羡慕的人吗?不应该是这样。绿想起自己出院时医生对自己说的那番让她痛彻心扉的话。如果她知道的话,一定不会再羡慕自己了吧。
把织间换下来,轮到铃本的询问环节。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意料,但他还得冷静处理。
“还记得换掉婴儿的日期吗?”
“记得。七月三十一日。我是在下午沐浴的时候调包的。”
听到这话,良多紧皱着眉头,低下了头。
良多第一次去医院看到庆多就是七月三十一日的早上,在会见室看到了被护士抱着的庆多。那时候他慌慌张张地把照相机忘在了车里,所以没能拍上一张照片。之后的将近一个小时,他就那样远远地看着庆多,跟里子就孩子长得更像谁聊个没完。
之后,下午的沐浴结束后,良多也一直在看着已经被换掉的“庆多”。他记得那时又跟里子讨论起孩子像谁的问题。那个时候,他才第一次用照相机给庆多拍了照,一张又一张,乐此不疲。
也就是说,良多也没有发现婴儿已经被调换了。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绿,绿也飞快地朝这边看过来,那眼神中有责备。
“你当时调换孩子的心情如何?”
听到铃本的提问,祥子的脸变得苍白,她答道:
“老实说,很痛快……一想到不幸的人不仅仅是我一个,我就轻松了……”
由佳里和雄大怒火中烧,他们站起身来。雄大张着嘴,无声地倾诉着难以言表的愤怒。
对斋木家来说这纯属飞来横祸。嫉妒的对象是野野宫家,也就是说,那个护士只是偶然地选择了斋木家的孩子。
铃本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稍稍思考后,提出一个问题:
“现在,为何你又改变主意,想要坦白这件事?”
“丈夫和孩子现在也跟我亲近了。终于可以平静下来思考之后,我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越来越恐惧。我想要好好地赎罪。”祥子泪流满面。她突然转身朝向旁听席,对着良多和绿、雄大和由佳里深深低头鞠躬。
“真的很对不起!”
祥子没有抬头,再一次大声地道歉道:
“对不起!”
良多一动不动,其他人也一动不动。
退庭的时候,良多看到了被法庭工作人员带着从走廊走过的祥子的背影。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穿学生服的寸头少年和一个小学高年级的少女,还有一个胖墩墩的大个子中年男人。他们应该是祥子的家人吧。
他们的身后,一个肩上扛着照相机的记者模样的男人紧追而去。
一家人拐过走廊的角落,终于不见了。
良多寻找着铃本。
这家古色古香的咖啡厅位于从裁判所步行过去很快就到的地方。没有谁提议,野野宫一家和斋木一家,四人默然地走了进去。
店里坐着两位住在附近的老人,在离得稍远的座位看着报纸。店内十分清静。
四人坐在最里面的一个包厢里,一边一对夫妇地相对而坐。所有人都点了热咖啡,只有雄大一个人点了肉桂吐司。他解释着,早上为了托人照顾孩子,一直慌慌忙忙的,错过了早餐。
沉默了好一会儿,由佳里掏出一根香烟点着,吐出一大口浓烟,率先开口道:
“就因为抚养孩子心烦气躁这点事,就要遭这个罪,简直忍无可忍!”
雄大立即附和:
“对,就是啊。再说,那个女人一开始就知道有个继子还是选择再婚。说的好像都是别人的错似的。”
由佳里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良多这才知道,原来由佳里是吸烟的。是在孩子们面前才忍住不抽的吗,还是在家时就算孩子在跟前也会抽?
“还说很痛快……”
由佳里喷着烟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又继续说:
“难道她觉得这跟在商店里小偷小摸是一回事吗?”
雄大用勺子挖了些吐司上盖着的奶油,用舌头舔了舔,尝了尝味道后张嘴附和道:
“就是。那个女人根本就没弄明白,自己有多么罪孽深重。”
虽然语气听起来轻飘飘的,但看得出雄大也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发泄怒火。
“她说她现在过得很幸福是吧,那个女人。所以才说什么要赎罪。少开玩笑了,没这么便宜的事吧!”
声音虽然压抑着,由佳里的语气却十分激烈。
“不过,那个。”
雄大把脸转向良多,继续说:
“这么一来,理所当然赔偿金是不是也该增加了?”
良多想摇头,身体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么一来过失不在医院,他可不觉得赔偿金还能增加。这回就变成了护士的管理责任的问题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由佳里仍然愤愤难平,声音极具攻击性。
“这个,你找铃本先生问一问呗。”
雄大说道,语气宛如在跟跑堂服务生提要求。良多当即就想反驳,但最终还是老实地应下了。
“好的。”
良多轻轻点了点头。
“要被抓进监狱去的吧?”
一直沉默不语的绿抬起了苍白的脸问道,并没有特意问谁。
“那是当然的吧。”
由佳里依然怒气冲冲地说,然后把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
“希望关她个五年、十年。这我还觉得不解气呢。”
雄大一边吃着吐司,一边难得地提高了声调。他也是愤懑难平。
所有人找到了一个共同的敌人,把积攒到现在的不满和愤怒都一股脑转向祥子。
良多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把从铃本那里听来的话告诉大家。但他转念一想,也不能放任它就这样不断激化,于是开口道:
“这个,好像已经过了时效了。”
“过了时效?”
雄大一嘴的吐司几乎就要从嘴里喷出来。
“铃本说,如果罪名成立就是抢夺未成年人罪,但是时效是五年……”
听到良多这句话,反应最激烈的是绿,几乎是尖叫着说道:
“做了这样的事,道个歉就完事了?!开什么玩笑!”
“声音太大啦。”
良多责备道,绿却冷冷地回看着良多。
“这叫人怎么接受!我们今后还会继续痛苦下去,凭什么只有那个女人有时效!”
由佳里的声音也逐渐接近嘶吼。
良多却觉得绿像是在笑,虽然看起来极不自然,却是他好久不曾见过的笑容。
“一定是知道过了时效,才会跑出来说的,那个女人!一定是这样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那个女人,我绝不会原谅她!”
绿怒火攻心,面红耳赤。自从孩子被抱错的事东窗事发以来,绿的脸色就一直苍白如纸,如今似乎凭借着这满腔的怒火恢复了生机。
只有良多一人还保持着冷静。因为他觉得这很有必要。但也因此,他体会到了独自一人被孤立的滋味。
除了良多之外的三个人还在不断发泄着对祥子的怒火。
这时,良多突然想到,多亏了这事,他提出要同时抚养琉晴和庆多的事烟消云散了。
良多沉默地听着他们三个人七嘴八舌地发泄着满腔的愤怒。
最终,本来应该在天黑之前去接寄放在里子家的庆多的,最后彻底入夜了。在开往老家的车上,绿一直焦虑不已,只盼庆多不要哭闹让里子为难才好。良多开着车,一言不发,他很想说弄到这么晚都是因为绿。在咖啡厅里就属绿咒骂的话最多。
即使雄大想转移话题,绿也熟视无睹,只一味地将满腔怒火诉诸言语,疯狂发泄。
意外的是,庆多很老实地跟着里子边看电视,边吃完了晚餐的挂面,之后连澡都洗好了。看见良多等人回来,他也没有哭,而是十分开心地迎出来,说着“你们回来啦”。
良多和绿都真切地感受到了庆多的成长,但同时也感觉到了交换住宿的影响,这点不可否认。如此特殊的情况下,孩子们却还能健康成长,这让绿感到悲伤、感到心痛。
就如此这般发展下去,以后还会看到新的希望吗?不,一定不会有任何改变,只会更加痛苦。绿渐渐地再次陷入对祥子的愤怒之中,怒火在她脑海中肆虐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