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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着这一幕,良多和绿都感到愤怒。两人说不清愤怒的理由。只是,良多想起了犯人在警局被拍的“嫌疑人照片”。毫无理由地被卷进莫须有嫌疑的冤案……
离开的时候,见证人宛如机器人一般面无表情地告知他们,鉴定结果会在一周后送到织间律师那里。
之后的一周,良多几乎没看过庆多的脸。准确地说,是只看过他睡着的脸。工作自然是一如既往的忙碌。因为这件事,牺牲了他太多的时间。也因此,他离开办公室比任何人都要晚。
他心里明白,下一个周六,或许,就再也没法把庆多当亲生儿子来看待了。他只害怕自己要以暧昧不清的心态面对庆多。
深夜回到家中,绿也几乎不说话,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像无边无际的网。良多的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才十一月,这天却冷得厉害,车里的空调缓缓吐着暖和的风。可是副驾驶上的绿却依然像受不了这寒冷般,双手紧抱着自己的身体。两人都沉默无语。
把庆多暂放在幼儿园朋友的家中后,夫妻俩一同前往织间的律师事务所。织间本来说上门拜访,不过两人回绝了。这也是绿坚持要拒绝的。
事务所位于一座老旧大楼的五楼。
没有电梯,不得不步行爬到五楼。绿和良多在爬楼梯的时候依旧一言不发。在来的路上,两人也几乎没说过话。即便说话,只怕翻来覆去也是同一句——“要是庆多不是我们的孩子……”可是对于这个问题,他们谁又回答得了。
一到五楼,绿就有了逃跑的念头。忘记一切的一切,若无其事地回到家中,像往常一样,把庆多抚养成人。现在的话,一切还有可能。不要去听什么结果,就像往常一样地生活下去。“像往常一样”,这是何等幸福的事啊。
被这冲动驱使着,绿很想拉住良多。可是,就在律师事务所的门前,良多回头看了绿一眼。注视着良多的脸,绿沉默了,随后点了点头。
这就是现实,她感受到了良多那眼神背后的台词。
良多推门而入,有些年岁的金属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两人被带到事务所的会客室,里面摆着一张大沙发。沙发的海绵已经完全变形了,坐着极不舒服。
织间说道:“还是请您先看看结果吧。”随即把研究所寄来的厚厚的一本鉴定书递到良多的手上,翻到结论部分。
结论处只有用蓝色字体书写的、尚且不足两行的文字。
一旁的绿也侧过身来看鉴定书。
“鉴定结果为:资料1野野宫良多、资料2野野宫绿与资料3野野宫庆多不存在生物学上的亲子关系。”
两人逐字逐字地看着,看了一遍又一遍,就好像怎么也看不懂这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一遍又一遍……
然而,那两行文字冰冷无情地打碎了两人内心深处那仅存的一线希望。
织间提议跟抱错孩子的另一方父母见个面。时间定在下周的周五,地点就安排在前桥中央综合医院。
良多的脑海中闪过工作的事,但此时的他已经无暇再考虑其他了。
一切都按照织间的安排敲定后,他们便离开了事务所。
“开车来的吧?开车没问题吧?是不是打车回去更好些?可以跟医院报销……”
出门之前,织间看着面无血色的良多,担心地问道。但良多回绝了。明天还要上班,更何况他就是想通过驾驶来排解这无处安放的思绪。
走出门时,雨已经停了。远处的地平线被染上淡淡的红色,一幅夕阳西下的光景。然而,野野宫夫妇并没有抬头张望的意思,而是径直钻进车里。
开车时,庆多的事始终盘旋在良多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突然,良多猛地踩住刹车。车身剧烈摇晃后停住了。他竟丝毫没注意到响起的警报声。实在太惊险了。要是就这样冲过去,他们恐怕就要在这公路和铁路的交叉口命丧黄泉了。此时,断路闸在眼前落下。
这个路口等得十分漫长,好几趟往返于东京和地方的列车呼啸而过。
“咚!”
车里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坐在副驾驶的绿惊得全身一震。
循声望去,是良多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砸在了车窗玻璃上。
良多的侧脸因愤怒而扭曲着,白皙的脸庞上泛起潮红。绿从未见过良多如此强烈的愤怒神情。
“果然……如此吗……”
良多惨然地喃喃自语着,那声音仿佛是从紧咬的牙齿缝中挤出来一般。
听到这句话,绿终于泪如泉涌。她一遍遍擦干,又一次次涌出。良多话里的意味一点一点地浸染着、煎熬着绿的心。
绿死死盯着良多的侧脸。
良多并没有注意到绿的目光,他已被深深地困在了愤怒的牢笼中。
绿只觉良多的侧脸如此陌生。
出东京的私铁电车以异常缓慢的速度,从夫妻二人跟前驶过。
车一停在公寓的停车场,绿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如果真的弄错了,究竟是发生在哪个时间点?母婴手册和当时拍的照片应该还留着。把这些全部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应该能发现庆多的长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同的。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良多。
如果刚出生就弄错了,查了也毫无意义。即便查到了婴儿是什么时候变样的也一样没意义。因为就算发现前后并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法推翻dna亲子鉴定的结果。良多心里虽然这般想,但一回到房间,还是马上把储藏室里的照片等物品搬到了客厅。
首先翻开母婴手册。庆多是七月二十八日的上午九点三十七分出生的。记录的分娩时间是十个小时二十五分钟。由于出血过多,分娩后就立即把绿转移到了医疗室接受治疗和输血。手册还记录着庆多出生时的体重是2865克,身高是492厘米。作为一个男婴,庆多偏瘦弱了些。
第一次产检是在之前住的公寓旁的小型妇产科医院。一跟医生说起绿之前流产过,那时就曾有大出血的症状,医生便告知这是高危生育,建议转到综合医院去分娩。权衡之下,他们选择了老家的前桥中央综合医院。
所以,夫妇二人并不是欢天喜地地迎接着生命的到来,而是在喜忧参半的心情中接受了怀孕的事实。
一直到预产期之前都还很顺利。但在预产期的三天前住院后,绿马上就开始了阵痛。整个分娩过程持续了十多个小时,随后绿就因大出血失去了意识。
虽说情况危急,但多亏是在综合医院,才能迅速施以治疗。
“最初的三天根本不许我抱孩子……”
绿一边看照片,一边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哀伤。由于处理大出血,加上之后的消耗,绿只有片刻时间看看孩子。虽然有母乳,也只得挤出来,由护士拿奶瓶喂给孩子吃。
所以,并没有拍下庆多刚出生时的照片。即便家住前桥的母亲一直陪伴在侧,可惜没有带照相机,就算是带了,也没有拍照的闲工夫。
“我去的时候,是三十一日了吧。这应该是那时的照片吧?”
时间最早的照片是七月三十一日,是透过玻璃拍摄的。
一到规定时间,新生儿就会一溜排开在一间玻璃隔开的新生儿见面室里。那时,在一张小床上挂着写了“野野宫绿男孩”的牌子,孩子的脚脖子上套着一个姓名带。
照片拍得很清晰。良多为了赶上预产期的时间,提前把以前的胶片单反相机换成了数码单反相机,选的是佳能eos的高端机型。照片里庆多的脸就像高清抠图一般轮廓分明。
“这个,是庆多吧?”
良多把照片拿给绿看。绿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照片,不太确信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是。”
现在的庆多,究竟是不是照片里这个皱巴着一张红脸蛋的婴儿长大后的样子?这个问题已经没法给出明确答案。庆多也好,婴儿也好,都没有特别明显的特征。脸上或手上长个痣也好啊,可惜痣也没找见。
“就是说,这个时候已经被抱错了吗?”
绿说着把照片还给良多,又接过其他的照片。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似乎哪张照片都没什么变化,但看起来孩子的脸每天都发生着变化。
说起来姓名带上是写了床位牌的,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事到如今仍然会想,怎么可能会弄错呢?
“所以……”
良多一边从绿手里接过照片,一边说:
“我当时就说了,在那么偏僻的乡村医院不要紧吗。”
良多责备的语气让绿慌乱起来。
“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哥哥和妹妹也都是在那里出生的,所以……”
“那也证明不了那里就是安全的啊。现在不就……”
良多还要再说些什么,绿已经哭出声来。
“……可是,你那么忙,完全就……所以我才心里没底,想着最好是我母亲方便来往的地方呀。”
良多把到嘴边的话咽到肚里,别过脸去。
“我……”
绿一边流泪,一边拿着相册开始对比照片。
“……为什么就没察觉呢……我,明明是孩子的母亲!”
绿呜咽着泣不成声。
带着土特产去庆多的朋友家接人的时候已经过了傍晚六点。
良多和绿都下定决心要跟平常一样,但果然还是无法保持“平常”的状态,反倒表现得有些“亢奋过头”。
终于庆多睡着了,两人静静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孩子的脸。
寻找着相似之处——寻找着不同之处——
有泪珠滴在庆多的脸颊上,那是绿的眼泪。
绿轻轻拭去庆多脸上的泪珠,缓缓擦去庆多嘴边残留的牙膏泡沫。
良多则一直凝视着庆多熟睡的脸庞。
仿佛要看穿这孩子的小小身躯,看透这小小身躯里流淌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