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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比利时(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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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尔斯特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偷偷望了望草地和田野,“白卫队”和他们的人民委员正埋伏在那儿的草垛背后,机关枪的扳机已经扣动。

当我还是使徒的时候,霍尔斯特在我眼里就是个巨人,尽管他最多也就是一米八高,比党卫军最低身高要求高一点点;但在修道院的围墙前面,他看上去几乎有两米高;这个霍尔斯特却不再是我在学校宿舍那张味道难闻的窄床上召唤来的天使,对着那个天使我能沉默不语地唠唠叨叨祈祷个没完:来带走我吧,天使,你要完成使命,做我那暴君教父的奴仆;来带走我吧,我会成为你的随从;解救我吧,我会扛着你的箱子穿过泰迦、埃尔格、拉诺, [453] 穿过字谜游戏中出现的所有沙漠和平原。

在厨房里——贴着四方形白色瓷砖的墙壁,刷成暗绿色的柜子,黄铜水龙头,堆满碗碟的水池——挂着两条火腿。

拉夫没法把目光移开。今天夜里他肯定会破门而入的。他们喝苦涩的菊苣咖啡。霍尔斯特有点笨拙地说:“路易斯,听我说。好好听我说。转告你的教父,我给他写过两回信了。但可能他都没有收到。告诉他,我知道他不乐意看到我这么做,但我还是加入了弗拉芒卫队 ,原因我都写在了信里面。但我很清楚,这么做是不聪明的。”

“是的,因为他们最近也朝你们射枪了。”

“这是谁说的?”

“我自己听到的。”

“从哪儿听到的?”

“从铁路上的一个弗拉芒卫兵 那儿。”

“他的名字?哪个分队的?”

“其他人管他叫奥斯卡。”

“他就在公共场合里这么说?这是违抗命令的。”

在堆满了瓷器的那个最大的厨房柜子里,在抹布上摆着一双满是灰尘、软塌塌的黑色靴子。有人很久之前放在那儿然后就忘掉了。落魄的遗物。

“你还是在‘库克和戈塔尔斯’军营里吗?”拉夫问。

“这和你没关系。”霍尔斯特机械地说,并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松叶绿的液体,摇了摇,里面那些黑色的细树枝、草秆和绒絮都旋转起来。等所有东西都沉到瓶底,他就倒出酒来。味道又甜又苦,很冲。

“对你教父说……”

“对他说,霍尔斯特是个叛国贼,好了,够了。”拉夫说。

“我也很无奈。”

“每个人都要对他自己的行动负责,霍尔斯特,好了,够了!”

“嘿,伙计,你有什么资格说我!”霍尔斯特说。

“算了吧,霍尔斯特,你加入他们是因为劳拉夫人求你这么做的,不就这样吗?”

“绝对没有!”

“如果她没有求过你,那你也会说服自己说,她本来要求你的。或者至少她就想看到你这么做。你满心以为,她更喜欢看到你穿上棕色制服,拿着一把有刺刀的枪,头上还戴着那个可笑的荷兰头盔,而不是一个总假装自己是看守人的傻农夫。”

霍尔斯特呆呆地看着蓝色的地板砖。“嘿,伙计,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他把瓶子推给拉夫。拉夫喝了一口。

“你给你的草地洒水了吗?”拉夫问,“没有?不过看上去是洒了水的。真的没有?没有用那些杀马铃薯瓢虫的药水?”

“大概四个星期以前有一架英国飞机飞过这儿。”霍尔斯特说,“可能是它洒了点什么。看起来他们用他们那些脏东西杀掉了鸭子。”

在无情美淑女 [454] 的迷宫里。在霍尔斯特的宽背后,他们走过了二楼那条酸洗过的、安装得不是很牢实的宽走道。拉夫挥动着手臂,模仿蝙蝠的样子。一扇刚粉刷过的鸽子蛋白色的门。从锁紧的天花板上涌出一股像是温室里的味道,就好像屋瓦下生长着一片丛林。

是她的房间?这个空间让路易斯想起城里中学那个曾经上演过挥旗仪式的体育馆,一样是蜂蜜黄的过道地板,带长插销的高双叶窗,光秃秃的墙壁和涂漆的门是娇柔女性的米色。

在壁炉边上格外突兀地放着一张行军铁床,上面一个灰色枕头,枕头上是一只丝绸女鞋。是的,她平时都睡这儿,霍尔斯特说。床边是发怒的巨人烧过后紧缩成一团的一件蓝色制服、一个面包袋、绑腿、两条皱巴巴的手帕。还有一张彩色照片放在一个铝制相框里,照片中能看到两个头戴白色大宽檐帽的年轻女子手挽手。

“这是她妹妹吗?”拉夫问,“贝娅特丽克丝?”

“手拿开!”

“好吧。那这个就是贝娅特丽克丝。”拉夫说着,把照片放回原位,“你知道吧,路易斯,贝娅特丽克丝是党卫军分队长赫波尔的情妇。现在她在巴黎自己家里,圣安德烈艺术大街24号,对不对,霍尔斯特?要没有她这位亲爱的妹妹贝娅特丽克丝,劳拉夫人哪怕有再多关系,也都已经卷起铺盖滚出路易斯大道了。因为她有时候做得过了头,对不对,霍尔斯特?”

“你等着,会有一天,”霍尔斯特慢腾腾地说,“你会发现你知道的太多了。”

“但是我知道发生了啥,对不对,霍尔斯特?”拉夫爆发出一阵孩子气的、骄傲的大笑。他坐在咯吱叫的行军床上,把手插进绿色的丝绸女鞋里,动了动被狗咬破的鞋尖。

“她没有做过头。她只是心情不好。别人对她做了奇怪的事情。”

“你这才说了真话嘛,霍尔斯特。”

“她太轻信别人了。”

“我们,我们都这样,霍尔斯特。”

“她本来运气挺好的,生意挺红火,她的女孩儿们也都勤奋,不惹麻烦。顾客付钱也总是挺爽快。庆贺的香槟酒川流不息。莫里茨每天都开着他的梅赛德斯来。但是突然一下……唉,小伙儿们,这战争啊,这战争啊。”

“现在莫里茨在哪儿呢?”

“他在士兵的天国里了。”

“这我完全不知道。”

“他葬在了自己家的花园里。在黑森林里一个镇上。元首 特批的。他们在他死后追封他为党卫军突击队高级将领 。列日的有轨电车也算作战场了。他的通讯兵,他们也给他补升了职。劳拉夫人是有预感的,我们在列日的最后一个星期,她都不想让莫里茨晚上出门。我现在还看得到她站在那儿,拽住他的一个纽扣。但是他没有听她的。他当然不会听她的,他那时刚从别尔哥罗德 [455] 回来,大腿上两个洞。那一天她不停地走来走去,一杯接一杯地喝香槟。‘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身上直发痒。是因为神经出的问题吗?毫无缘由啊。是莫里茨有了个新情人?从列日到布鲁塞尔要走多久,在这样的天气?’门铃响了。她的脸像死人一样的白。‘别开门,’她说,‘拜托。不,就说我不在家。不,还是我去吧。’她面前出现的是当地军医 ,他带来了莫里茨和通讯兵的消息,说他们想去一个水果节 ,‘白卫队’肯定得到了消息,知道他把梅赛德斯留在了车库里,自己从部队出来去坐有轨电车。‘我知道,’她说,脸煞白煞白的,‘他经常坐电车的,他喜欢走到比利时人中间去,他觉得他们的样子都跟画儿一样好看,但他现在在哪儿?他怎么没一起来?’‘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劳拉夫人,他们被人袭击了,有轨电车炸飞了,四个列日人和司机也都死了,加上莫里茨和卢怀恩,他的通讯兵。’这时候她开始喊叫,假牙都从嘴里掉出来了,嘴就再没合上过。她哭喊个不停,直到军医给她打了一针才安静下来。两天以后干洗店的女孩儿拿着莫里茨的外出制服站在门前。幸好我立刻就把制服收走了,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妻子在黑森林里托付了他的战友,让他们过来把他留在劳拉夫人这儿的所有东西,首饰、衣服、行李箱、香烟盒、书都收了回去。因为她精神太恍惚了,就听任他们拿走了一切,包括内衣裤和袜子。她能保留的他的遗物,就都在那儿了。”

“哪儿?”

拉夫拉开了沉重衣柜的门。一件军灰色制服,熨得干净整齐,一丝不苟,挂在那儿就像个优雅的稻草人。因为制服上面还挂着那顶有三根绶带、一枚银橡树叶的军帽,在裤腿下放着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低帮鞋,所以看上去就像是英国人在房间里散播了一种粉碎一切的秘密射线,织物都毫发无损,而制服里那个男人却消失了。一件带长长的领尖饰扣的白色衬衫,一条扎得紧紧的黑色领带,外衣领子上带三条杠的橡树叶勋章,骑士十字勋章,运动奖章,别在一颗瓷纽扣上的纳粹十字,这一切都烘托着不在场的男人莫里茨的在场。拉夫甩手给了这些衣裤一拳,它们摇摆起来,带鹰徽的腰带落到了衣柜木底板上。

霍尔斯特掐住了拉夫的喉咙。“伙计,你这是大不敬!”拉夫弹跳着挣脱开去。

“你别太嚣张了,霍尔斯特!”

霍尔斯特眼睛湿润了,他的眼睛在流汗。“是啊,你说得对。可是……我从来都劝不动你,康拉德我也劝不了。你俩总是把我当傻瓜。”

“因为你就是个傻瓜!”拉夫叫了起来,“你就是犯傻,你傻到跟在劳拉夫人后面跑,那个贱货!”他走出了房间,路易斯跟着他,霍尔斯特也跟了出来。

在厨房里,拉夫从那个松绿色瓶子喝了一口,然后说,霍尔斯特一定要多到人群里走动,在这里孤零零地为劳拉夫人愁眉苦脸,不是一个男人的样子。

“我有时候回去‘皮卡迪’。”

“那里的娘儿们你还是忘了的好。”拉夫说,“再说了,搞那事儿,你又能得到些什么?”路易斯竖起耳朵听。“搞那事儿”不是让大多数人都心驰神往,朝思暮想的吗?那事儿不就是巨大忧愁的根源,但时不时不也会带来点乐子吗?

“大概你 才是什么都得不到吧。”霍尔斯特说。

“没错。”拉夫说。

“不是所有人都在跳舞中找快活的。”霍尔斯特说。

在回家路上,拉夫沉默不语。快到梅尔克家门口了,他才说:“现在你自己也看到了,女人们会带来什么样的灾祸。虽然他说劳拉夫人又哭又喊,但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劳拉夫人是不会哭哭啼啼的。绝不会。哪怕用鞭子抽打,她也不会哭。”

他们听到黑克托,那只火鸡在叫。拉夫说——路易斯从他嘴里听出了康拉德那拖长了的学究气的腔调——“如果你搞那事儿搞得筋疲力尽干不下去的时候,路易斯,那你就想象一下黑克托,想想它是怎么连着三次把喉囊吹鼓的,那样你就又有劲儿干了。”

路易斯觉得这个聒噪个不停的大嘴巴蠢得厉害,但还是很骄傲能被当作搞那事儿的一分子。

“我会想着它的,到了必要的时候。”他说。

拉夫从他口袋里掏出一本带蓝色外套和烫金字样的书。“给,送你的。”书的标题是《丑陋的女公爵玛格丽特·茅尔塔夏》,作者是路易斯从来没听说过的,叫列昂·福伊希特旺格 [456] 。“希望能和你好好相处,但多半不会被你这么善待,不过不会因此而生你气的伙伴拉夫送你的一个小礼物。”

这本书,他是从厨房里偷出来的。“霍尔斯特反正也不会读这一类的书。”

“谢了 。”

拉夫米黄色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我现在要去农夫利肯斯家了。一刻钟的大劈叉 。给我写明信片哦。”他就这么走掉了,路易斯的这位领路人,带他见过身体烧焦的戴面具的魔术师,见过带白色大宽檐帽的女士的人。他想追上拉夫,要他“别走”,但冷漠的高傲魔鬼(他那天夜里在自己的小本子里这么写道)阻止了他;路易斯·塞涅夫不会请求任何人做任何事。

傍晚时分——他和梅尔克、维奥蕾特姨妈与让娜·热内瑟,一个患动脉硬化,所以一直吃大蒜,心情开朗的女邻居打惠斯特牌——他试着用他在拉夫那里偷学来的毫不刻意、婆婆妈妈、东拉西扯的盘问技巧打听劳拉夫人的事儿。女人们玩牌玩得太投入了,都没有大肆嚼舌头。但路易斯至少打听了出来,劳拉夫人在布鲁塞尔的路易萨大街上经营着一座淫乱的房子,整个国家的好事之徒都去那儿挥霍金钱,那些德国军官、黑市贩子和亲英派工业家;劳拉夫人可是百万富婆;霍尔斯特,她的仆人或守护人就是因为她和她那些不正经的嗜好身败名裂。

“有一点是绝对没错的。”兴致很好的让娜·热内瑟说,“她比我们所有人想的都要老。”

“她当然会保养咯。”梅尔克说。

维奥蕾特姨妈,在煤油灯下显得绿油油、胖滚滚,说:“她每天都往脸上涂痔疮膏,那玩意儿可以缩紧皮肤。”路易斯不在的时候,她们多半也是这么诋毁妈妈的。妈妈就像劳拉夫人一样被一个德国战士遗弃了,也会在没有别人看到的时候从冻结的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喊叫。

“我听说,她安了假牙。”路易斯说。

“这我倒不奇怪。”梅尔克说。

“她从头到脚都是假的嘛。”维奥蕾特姨妈说。

虽然要冒生命危险,因为他房间里没有窗帘,但他还是点着了一根蜡烛,读这本丑陋女公爵的书。每个名词前面福伊希特旺格都用了很多形容词。接着这些字母在他眼前模糊起来,经历了一次非常短但剧烈的罪孽之后,他睡着了;劳拉夫人幽灵般的脸从大帽子下看着他,她大张着嘴,满是情爱的呼唤,路易斯喃喃地说:“等一下,你这坏女人,等一下。”“来啊。”她边说,边红得像火鸡黑克托的肉髯。她没觉察到,在她的肩头上簌簌飘落着军灰色雪花,那是剪碎了的制服。有轨电车的铃铛在响。不,是祭坛的铃铛在响,在我和弗里格领受圣餐的时候。

“我们可以去看电影,但没有什么靠谱片儿看。”爸爸说,“《为德国策马奔腾》,韦力·比尔格尔 [457] 演的,当然也还算有点意思。电影讲的是一个为自己国家的荣誉而骑马送信的男人的故事。它告诉我们,不管在什么行当,都可以做个有用的人。但是我对马提不起兴趣。在‘前进’电影院,他们在放映《扬森家族斗皮特斯家族》 [458] ,说的都是安特卫普方言,那我们一句话都听不懂啊。”

“在‘卡米欧’有……”路易斯话刚开了个头。

“路易斯,拜托别说!”

“《爱之星 》。”

“是啊,一部法国沃德薇剧。法国人就没有哪部电影里没有这些没完没了的情情爱爱 和穿内衣上场的女人。

“瓦勒的弗拉芒人居然会容忍这样的玩意儿出现在他们的城镇,真是耻辱。在战前,我们看到这样颓废的电影都会一起往银幕上砸墨水瓶,那是多么严肃的年代啊。”

路易斯决定这几天就去“卡米欧”看下午场电影。关键是,这部电影是颓废的哦。就像美国犹太人和财阀那样颓废:他们去那些筹集军火费的宴会,一个个肥头大耳鹰钩鼻,抽着雪茄,手拿着大把大把的美元钞票,扔给只用邮票大小的美国国旗遮住摇摆震动的下体的跳舞女郎,扔给在一片泥沼中或装满银色小鱼的水池里摔跤、踢打、无耻地打着滚,身上每条褶子、皱纹、缝隙都肥厚舒展的女人,扔给一队黑色长袜和吊袜带都嵌进了乳白色肥腿的舞女。这一班放荡的牲畜数目还在不断增加,她们伴着萨克斯风的音乐甩开腿,那音乐的节奏嘭嘭直跳,就像路易斯的太阳穴上和内裤里挺直得让人难受的小棒儿里的动脉血管一样。

“要不去看《白马骑士》 [459] ,”爸爸继续说,“不过这部电影对我来说其实也没啥意思。是一八几几年的古典年代的故事。这也许对我教父来说还行,他喜欢古典的东西,但我不会再带他去电影院了。他整个过程都让人心烦,因为他就是不会看电影。连最简单的情节都看不懂。电影上要是出现了一个女人,他根本记不住她是主人公的妻子、女儿,还是母亲。‘她干吗要哭啊?’他问,‘两分钟之前她还在笑啊!’但很多伟大人物都是这样的。在他们擅长的领域之外,他们就是些大孩子。他们对所有东西都要找一找背后有什么。我们这些人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东西,他们会想得复杂一千倍。算了,我想我还是去‘格略宁尔’参加聚会吧。你呢,你最好弄弄你的拉丁语或数学。”

这天晚上,在“卡米欧”,吉内特·勒克莱尔 [460] ,一个刘海几乎齐眉的童颜女子穿着黑丝袜和内衣裤在银幕上站了好几分钟。一个留着刺猬短平头的工人在安慰她,手摸着她的黑毛绲边衬裙里的臀部。路易斯也跟着摸,摸着自己的身体。警察们在巴黎的地铁里没完没了地跟踪飞贼们的时候,尖利的法国嗓音在闪着白光的小石子所覆盖的墙上回响的时候,路易斯从他这楼座第一排往后看,虽然那儿比银幕上的亮白和黑暗要模糊,但他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父亲那头发稀少的粉红头顶。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帽子放在膝盖上;只有手在动,机械地从一个小袋子里取出糖塞进看不见的嘴里。

电影快结束的时候,那两个哀哀切切的法国人还在磨磨叽叽地缓慢和解,路易斯就已经跑回家了。

“今晚怎么样啊?”他问父亲。

“什么怎么样?”

“聚会怎么样?”

“哦,还不又是弗拉芒民族党和德国弗拉芒工人联合会之间扯皮。他们怎么可能做到意见统一呢?每个人都只维护自己的利益,没有人愿意退让。这就是弗兰德的厄运,那么些年号称民主的吵吵嚷嚷就得了这么个遗产。”

学校院子里骚动异常。蛋头站在其他教师之间做着手势,路易斯想:“现在终于到这一步了,他已经突破了界限,发疯了。这我早就预料到了。”但他接着又看到,两个毕业班男生被带走了。四个戴帽子(其中一顶毡帽路易斯很熟悉)的男人攥着他们的胳膊。他们低着头,嘴里嚼着口香糖,从激动的、叽叽呱呱讲个不停的学生们身边走过,走向大门。

“索伊斯特是有犹太血统吧?”

“他们在课桌里藏了无线电发射机。”

“要不就是他们被送去德国做工。我就总觉得柯讷看上去年纪已经大了。”

“他们有的受了。盖世太保可是开不得玩笑的。”

“想做英雄,好啊,不过事发了要受罚的时候,就别抱怨。”

“他们的口袋里被人搜出了粉笔。现在在查这些粉笔是不是用来在墙上画锤子镰刀的那些。”

“最好他们再惹点事儿,这样学校就会关门了,嘿哈!”

“那我们毕业考试怎么办,你这个笨蛋!”

提奥·冯·巴梅尔把着车门,男生们被推进车里。冯·巴梅尔自己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蛋头脸色灰白。罪责压在了瘦削低垂的肩膀上,掏空了脸颊。

“阁下。”

“别来烦我。”教士哼哼道,“滚吧。”

发柠檬口味的维他命药片了。路易斯一个接一个地吮了个遍。饥饿还在噬咬人。

在宗教课上,蛋头如此疲弱,他的解说里居然没有掺入一句之前听到过的论辩语调和说辞。听上去模模糊糊的像是在奥斯坦德。他这个灵魂牧人,变成了一个渔夫,不过不是照管我当时做使徒佩德鲁斯那样的灵魂,而是白鲑鱼、大西洋鲱鱼、西鲱鱼、酸腌鳐鱼的灵魂。路易斯嘴里流口水了。

“如果你爱教会,你就必须放弃,这是白纸黑字写下来了的。放弃,不是为了教会,而是通过 教会放弃。”

“那就放弃啊,金盆洗手啊。你那些废话,我反正早就放弃不听了。”坐在路易斯身边的伯纳多说。

路易斯凝视前方,看蛋头怎么长袍飘扬地跑过走道,像一只展开翅膀的蝙蝠,在地下室里找到一只金盆,洗手。

“我首先是个教士。我怎么被挑选成为教士的,这是圣恩的谜。就像某些世俗职务的授予一样,这是无法用理智来解释的。有些世俗的任命也会落到你们头上,你们这些男孩,在某一天,就像今天一样的一天,会变成男人,为此承受磨难。想想看哦,小伙子们,上帝有时候会以无法参透的方式,将那些执着地追求正义和真理因而得到他宠爱的人,交出来,交给……

“(说出来啊,勇敢点,大喊出来!)

“……那些黑暗的力量。

“(懦夫!要说出名字!职位!)”

当那几个男生在院子里被捕的时候,蛋头往他们走掉的方向画了一个祝福的十字。路易斯看不到他们有什么反应,看不出这是不是一个盟军的暗号,因为他赶紧躲到了化学教师的背后,他害怕戴着毡帽的无所不见的提奥·冯·巴梅尔会发现他。

“所以,小伙儿们,我们比往常要更捏住鼻子——不仅仅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倦怠和懒惰发臭,也因为我们这样才能埋葬我们的死者,欧洲心脏里的死者。”(类似的话,水闸看守房里那位眼窝深陷的水手也说过。)

坠落到瓦勒的天使霍尔斯特现在又表现出了怎样的一副模样啊!疯傻、难看、让人心碎。就像十字军从自己朝思暮想作诗歌颂的贵妇那里得到了一条往往是绿色的小围巾,在他们把土耳其人驱赶出圣地的那么多年里都随身携带,从来不洗一样,霍尔斯特也穿着劳拉夫人的一件粉红色滑雪衫,这多半是他本来要送去清洗的那件。在他的弗拉芒卫队制服的蓝色裤子下面露出一双自行车赛手鞋,看上去小太多了。

他坐在熄了火的壁炉旁边,怀里是一个小包裹。路易斯说,他父母不在家。

“我有的是时间。你就接着做你的家庭作业吧。”霍尔斯特读了一会儿《民族与国家》,然后把这报纸扔到了壁炉上,目光僵直地发呆。

他们玩马尼拉 [461] 。路易斯输了六法郎。

“不过你每次拿到的牌都挺差的。”霍尔斯特大度地说,“这倒让我想起来了,你上一次在我那儿的时候,是不是不小心拿走了一本关于女公爵的历史书?”

路易斯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霍尔斯特发觉了。“嘿,那本书你尽可以留着,我不需要了。我只想告诉你:如果有人问起来,你是从谁那里拿的这本书,你绝不能说是我给你的。”

“当然咯。”

“不然我可会倒大霉的。”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你读完了吗?”

“还没有。快了。”

“你知道,你要怎么做吗?把你的名字写进去,写在最前面。如果有人问,你就说,你是在街上找到的,在一个垃圾桶里。”

他指了指《民族与国家》的封面页。“瞧这儿,你仔细看看。”一个瘦得不成样子的雅利安人穿着黑色的制服对一群胆战心惊的大鼻子侏儒拳打脚踢,犹太星 [462] 像蝴蝶一样四处乱飞。

“这真糟糕。”霍尔斯特说。

“是啊。犯傻。蠢。”

“画得非常糟糕。”霍尔斯特说,“肩章没有画对,你都看不出这位同志是什么军衔。”

他把小包裹递给路易斯。“这是给你母亲的。别忘了告诉她,说这是劳拉夫人的,劳拉夫人向她问好。”

“谢谢。”

“刺激吗,那本历史小说?”

“很刺激。写得很好。”

“你还想要更多这样的书吗?”

“想要。很想要。都是福伊希特旺格的吗?”

“也有别的作家写的。说不定我还能弄到一些来。友情价。但绝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这么干可是提着脑袋的。”

他穿了一件粗呢雨衣。这也是被炸到空中的莫里茨留下的一件遗物吗?

小包裹里是一根瘦猪肉馅做成的又长又软的香肠。路易斯在《民族与国家》里读瓦隆军团的消息,他们在切尔卡瑟 [463] 冲出了包围,那儿差点儿就成了第二个斯大林格勒。同时他吃着香肠。爸爸和妈妈都没出现。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水。香肠吃到一半的时候,劳拉夫人的这份礼物看上去突然显得这么可怜,他只好将这让人反感的半截也吞下了肚子。包裹的纸他扔到了爸爸的切割机后面。

妈妈回家的时候,她没有向路易斯打听爸爸,也没有问学校或家庭作业怎么样了。她坐在刚刚在霍尔斯特的水泥体重下下陷了的编织座椅上,但却没有发觉。她呆呆地看着路易斯身边的椅子,上面坐着他的小弟弟,这么多年来一直随着他一起长大,从不会哭,从不会(也不会毫无声息地)抱怨、从不会吃东西(连香肠和黏黏的面包都不吃)的一个干净、温顺的乖孩子。

不论是索伊斯特还是柯讷,都再没出现在校园里。两个在某一天就成了男人的男生。如果索伊斯特真的有犹太血统,那为什么之前没有人发现呢?

怎么才能看得出来呢?路易斯能比较快地猜到,谁是从哪个地区来的,而且不单单是从他说的话听出来的。比如说,阿尔斯特 [464] 的人都是死性不改的悲观主义者,阴险又多疑;奥斯坦德来的都是见过世面的,立刻就会把你叫作他们的朋友,在他们掏空你的口袋的时候,因为他们从小就学会了哄骗游客,不过你又没法生他们的气,因为他们总是乐呵呵的;代因泽 [465] 的居民都是大老粗,但是热情,自己讲笑话的时候笑得最大声;这儿的人呢,瓦勒人爱虚荣、果断、神经质,因为我们离法国近;还有——圣母教堂的单调钟声响了起来,风减轻了这声响。莫娜姑妈在烤土豆。不是用外皮几乎烤焦的那些粉粉的熟土豆,而是生土豆,因为要保留维他命。

“这大钟让我心烦,路易斯,它真会让我发疯的。这就像是一场庄严的葬礼,钟声响起的时候。”

希采丽在桌上摆餐具。“在工人那儿,钟肯定不会响这么久。”

“路易斯,爪子别碰土豆。”莫娜姑妈叫道,“你可以耐心等到它们好好儿放到你盘子里再吃。”

索伊斯特和柯讷所参加的那个志愿军队伍的其他人,为了报复这两个人的被捕,爬进了圣母教堂的塔楼里;他们中有一个人之前送了教堂司事一支浸有美国毒药的复写铅笔,因为他们打听到这个司事有把铅笔塞进嘴里的习惯。

大钟为他们的朋友,因为里通外敌罪 而坐在牢房里的英雄唱响了挽歌。路易斯将浇了汽油的一个布包塞到一辆悠悠闲闲开过他身边的马克三号坦克,点燃了它。德国人大喊亲娘 的垂死呼号响彻了街道,而教父(站在药房对面的银行大楼的壁龛里)惊慌失措地看着一片火焰。

但是,后来晚上的时候妈妈说,葬礼是给奥迪尔,脏塞弗的那个小脑袋朋友举行的;盟军在萨莱诺 [466] 登陆,而奥迪尔本来在那里保护如今又对德国宣战了——永远可耻——的通心粉佬们,然后阵亡了。“在这个苏醒了的,但又堕落了的世界,没有朋友,没有盟友。”路易斯在他的本子里写道。然后又把“苏醒了的”改成了“奇特的”。

爸爸和路易斯坐在火车里,周围都是大声喧哗的穿制服的。爸爸在最后一刻命令路易斯脱下了白袜子,因为这会惹麻烦。布鲁塞尔今天整个都落到了弗拉芒人手上,而像亲英派那样穿白袜子,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就是挑衅。“但这只是网球袜啊!”“都一样。”爸爸吼道,就好像他知道他们是被驱逐的劳森吉尔留下来的一样。“你要留心照看好这些袜子哦。”妈妈悄悄对他说过。

“哈,今天布鲁塞尔的那些吃青蛙的家伙 [467] 只有一个胆敢挂出比利时的三色旗,你猜会发生什么。我们的人到时候可就拦不住了。他们只要看到一枚比利时勋章,都会让布鲁塞尔变成灰烬,包括法院,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他们会感受到我们的势力的!”

“我们的势力?你不属于任何势力啊。”

“不是非得属于一个组织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弗拉芒人。你的想法难道就不能稍微开阔一点吗?如果你想一直这么跟我唱反调的话,那最后就在布鲁塞尔南站下车。你自己一个人也找得到回家的路。你带了护照吗?”

“我带了身份证。护照是出国的人才要用到的。”

爸爸再也不说一句话。穿短裤,拿着卷起来的大旗和三角旗的男孩子走过了车厢,引发了他的忧伤,关于我,这个被赶出他们队伍的我,他的这个独生子,独来独往的懒散鬼,感受不到一个集体里才可能出现的激情饱满而无处不在的生命之火,只能这样凋谢的我。

在布鲁塞尔的小萨布隆高地开始的环游队伍,路易斯和他父亲可以在最后一段加入,远离了鼓手、笛子手和穿制服的人,跟在穿星期日礼服的先生们挤挤挨挨的行列后面。周围的市民不对爸爸的胃口,他们看上去像是国会议员在开大会,他叽叽咕咕地发着牢骚。他包了金属薄片的鞋后跟在大街路面上咔嚓直响。他不知道大家唱的歌的歌词,他哼出的“啦啦啦”融入了一片震天响的歌声里。

一个小时以后,爸爸累了,被太阳晒伤了。他用打了结的手帕遮住了自己的脑袋,就像是橙子上盖了张薄纸;橙子滚动的时候,就是一只没有脚的白色螃蟹在房间里跑。

“大家都在看你呢,爸爸。”

“那我就该活活被烧死吗?”

“很快就会有‘黑卫队’的人过来,以为你是在取笑他们,把你头上的手帕扯掉的!”

爸爸立刻就把手帕收了起来。他又走到人行道上,走进了布鲁塞尔人之间,举起手臂行奥林匹克礼 [468] 。最后一排队伍已经变瘦了,人们拖拖拉拉地走着,就像是走在一口棺材后面一样。

现在爸爸才发现,他忘了带他的食品券。用路易斯的,他们刚能买两个涂果酱的大号三明治。“你看看,我们多么英国化,三明治。”但是,他的愠怒更像是演出来的,他太累了。

“我饿得快要死掉了。”路易斯说。

“你吃得也太多了。比利时人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从身体到灵魂都这么健康,虽然他们还得勒紧裤带。有些民族只吃黏土,还觉得好吃。不过……我们可以去贝斯滕市场,他们在那儿卖不用券的马血肠。可是贝斯滕市场在哪儿呢?”

“我们可以问问别人。”

“问一个吃青蛙的比利时人吗?”

在一个有数以百计的不同花草的小花园,就是死去了的独眼莫里斯·德·波特会弯腰寻找野薄荷和铙钹花或白头翁草的地方,他们坐在了一条板凳上。路易斯像头猞猁一样留心在意,好在爸爸从口袋里拿出核桃巧克力条偷吃的时候能逮他个正着。少数几个路过的比利时人说法语。

“是该清理清理比利时的时候了。从中世纪以来,比利时就属于我们弗拉芒人。在侯爵扬一世、二世 [469] 等君王的时候就是。”

“侯爵们说的都是法语,爸爸。”

“这是谁说的?他们在学校里就是这么教你们的?我这个星期才刚刚读过历史书!书里讲的就是沃林恩之战 [470] 和在一次比武中掉下马的扬一世。你对我们自己的历史知道得太少了,小伙子!根本没有人说过他们说法语。修建了狮子商行的扬二世在给工人发号施令的时候也是用的法语吗?”

“扬二世说的是英语。”

“别瞎胡扯了!你这是摆明了要惹我发火啊。”

“他是在英国长大的。他的岳父是英国的国王。”

“我不会再跟你说话了。”爸爸说,接着却又说,“我们可以扭断一只鸽子的脖子,用干树枝在这儿生一堆火,就像我和可赛恩斯横穿法国的那些美好日子里做过的那样。”

圣灵之鸟 [471] 们嘴里衔着橄榄枝坐在安格丽特宾馆的屋顶和屋檐上。

“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吗?去吧,去吧。就假装我们是住在宾馆里的,我们顺着扶梯爬,爬到屋顶上去……”

“啊,最好还是不要了。我曾经爬过凡岩洞 [472] 里的礁石,就因为你母亲在1936年非要我去爬不可……再说了,那些鸽子太经常吃毒饲料了,都是想吃它们的布鲁塞尔人喂的,所以它们都免疫了。身上到处都是砒霜。哪怕在锅里煮上整整一个晚上,你只要咬上一口就完蛋了,你就会浑身脓肿……”

“黑卫队”的人唱着歌,骑着自行车路过。黄昏降临,天边一道粉红色的霞光将大教堂的剪影化为一座深蓝色的清真寺。昏昏入睡的爸爸继续走着,用礼帽扇干自己冒汗的脸。

“来吧。梳梳头发。时候到了。要记着,不论你现在遇到什么事儿,一定要守口如瓶,对谁都不许说,不然就会惹祸上身的。”

他们越接近路易萨大街,爸爸的脚步就越不稳,他在骑自行车的人和满满的有轨电车之间就走动得越紧张。

“朝前看,快,一直往前。”他从牙齿缝里说出来,在他们走过一座富人豪宅的时候,豪宅门口停着德国军队卡车和一辆装甲坦克车。爸爸还一直看着这房子,而他们已经走到了下一个路口。爸爸突然开始跑,一边跑还一边牢牢拽住自己的礼帽。他拐进了一条小街。在一扇窄门前,他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整了整路易斯的领带,打量了一下他。“从现在起,你就要遵守保密的规矩了。”

一个“黑卫队”成员打开了门,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您来太早了。”

“霍尔斯特说的是八点。”爸爸撒谎道。

“不管霍尔斯特怎么说,我是这儿值班的。”

“我们约了八点的,同梅涅尔约的。”

“梅涅尔?”

“梅涅尔同志,我是说。”

一个脸上有雀斑、身材瘦长的布鲁塞尔人带他们进了房子,说:夫人马上就来;不许抽烟。但是桌上就有两个鸭子形状的乳白玻璃烟灰缸,里面塞满了烟蒂。一个瞎眼埃及女神的青铜头像。一个看上去像摩天大厦的小架子。门构成了有粉蜡笔色窗户的楼层。一架屏风,上面有羚羊和火烈鸟在一座湖的金色波涛中饮水。一面带水晶鸟羽的镜子。一条狐狸毛毯座盖在一座杏色长沙发上。爸爸格外仔细地打量着一只雕花彩釉盒。

“这至少有一百年了。说不定还更老。是拿破仑时代的。”

劳拉夫人走进了房间,从爸爸手里拿走了盒子。

“是1744年,路易十五时代的。”她带着青铜埃及女神像的微笑说。

“我还以为是路易十四时候的呢。”

“不,路易十四不喜欢鼻烟。没有人敢在他附近抽鼻烟。他自己总是含药丸来防口臭。”

“这我也听说过。”爸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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