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家(1/2)
一
1979年,李明奇第一次来高家时,高立宽十分光火,并不是因为李明奇当时穿了一条喇叭裤,系着一条花皮带。当然这样的仪表也许是个起因,最主要的是,高立宽从李明奇出生就认识他,还有他的两个弟弟李明耀和李明敏,还有他的六个妹妹,名字无法列举,但是确有这么一大家子人,就住在高家后面那一趟房。再后面就是1967年修的红旗广场。广场原是日本人修的,铺的大理石砖,据说是从阜新开山运来的大石,建好后日本人在广场放了一群鸽子,中国人第一天都给逮走,回家吃了。第二天广场上又放了一群鸽子,还有几个日本兵,端着枪看鸽子,中国人才知道鸽子是喂的,不是吃的。广场的四周是日本人的银行和办公楼,后来日本人走了,这些东西就都留给中国人,67年在大理石广场上立了一座毛主席像,施工时鸽子就都飞走了,再没回来,就此称为“红旗广场”,因为主席像的底下有一排士兵,为首的一个戴着袖箍儿打着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李明奇一家就比邻广场,与高家的后窗户隔了一条马路。房子大概三十几平米,也是日本人留下的,举架很高,墙窗足金足两,跟高家一样,是印刷厂分配的住房。不同的是李明奇的父亲李正道自己做了一个隔板,搭在半空,也就是说,凭空盖了一层吊铺,墙上嵌进五个台阶,一家十一口人,女的住在底下,男的住在上面,安排得蛮好。
高立宽看不上李明奇除了他的仪表,还有重要的一条是李明奇的父亲李正道过去是高立宽的徒弟。高立宽是市印刷厂的高级技师,拿手的本事是古版印刷,一通百通,所有关于印刷的活计都难不倒他,在厂里很受尊敬,厂长见面也要给点颗烟再开口说话。受尊敬不光是手艺,高立宽是个老党员,1936年就入了党,那时说叫共产党,更通用的名字叫地下党。高立宽因为是个苦出身,让人一说,心一横,就入了地下党,偷着印传单,他印的传单比别人的都好,色泽鲜艳,日久弥新。高立宽虽然小时候没读过书,不过在印刷厂里认了字,字认的多了,还能措个词,上级派下来的口号,他有时候给改改,鼓动性更强,上级后来给他写了一封信,说真是行行出状元,没想到有人还是天生印传单的料。那时他不是高师傅,还是小高,小高就印了两年传单,期间蹲了一次国民党的大狱,蹲了一次日本人的大狱,都挨了打,日本人那次打得略狠,一只眼睛瞎了,出来之后便唤做独眼小高。解放之后,独眼小高高兴了一阵,不过也没觉得如何,新世界新气象,他还是在印刷厂印东西。没过几天,他才品出这个新世界不一般,那个给他写信的上级当了副市长,一天把他想了起来,给他厂里打了电话问还有没有他这个人,是不是牺牲了。回答说,人在,还是搞印刷,只是眼睛瞎了一只,过去调色是瞪着两眼,现在是一只眼,调得依然没问题。市长就派人把他接去,还提醒他把信带着。聊了一会,把信拿回,拍板让他去干部学习班,学习几个月就当副厂长,高立宽当即说,我只有一只眼,不好看,另外也不是当官的料,嘴笨不说,一看人多就哆嗦,当年参加革命不为当官,现在有了新中国,自己已然高兴,还是继续当工人为好。市长说,你这一只眼是为革命丢的,欠你一只眼,该还,你又有点文化出身又牢靠,这样的好机遇不可浪费,不干也得干,明天就去学习班报道。
高立宽从市政府大院回来,心里不舒服,把徒弟李正道找到家里来喝酒。李正道第一次去师傅家喝酒,拎了半只熟鸡一瓶白干,两人把鸡掰碎,边吃边喝,高立宽说,正道,你这鸡不错,哪买的?李正道说,师傅,买不着,我自己烤的。高立宽说,你当工人白瞎,开个店能发财。李正道说,我烤一只得烤半天,开店准赔死,给师傅吃正合适,下次给您烤只兔子。高立宽心里高兴,觉得这徒弟不但会烤鸡,每次说话都让人舒服,就喝了一大口酒,给他讲了些印刷的门道,李正道歪头听着,时不时把鸡的好位置递给高立宽。高立宽喝得有点快,想起要倾诉的事情,说,今天去了趟市政府,心里不舒服。李正道说,师傅你这话怎么说的,今天您被大轿子接走,厂里都炸了锅,您是老革命,过去您也不说。高立宽说,这玩意说个屁,有人脑袋大,旁人一眼就看见,有人屁股圆,总不至于天天脱裤子给人看。李正道说,您说得是。高立宽说,市政府那个院子,过去是日本人的地方,我这只眼就是在里头打瞎的。墙上还有日本字儿,没刷干净。这个干部班我是不想去,可是不去不行,市长得罪不起,不过别看我就一只眼,可是看得清楚,我啊,去也白去,河里游的扔马路上,一步也走不了。这天喝到半夜,李正道就睡在高立宽家,两人脚对脚,高立宽鼾声如雷,李正道一宿没合眼,第二天天一亮,就爬起来给高立宽沏了一大缸子茶,去上班了。
高立宽的看法没有错,人贵有自知之明。学习班上除他之外,都不怎么识字,有几个比他说话还笨,说得一口方言,除了自己谁都听不懂。还有一位有鸦片瘾,中途犯了瘾,倒在地上乱滚,让人送回家了。高立宽虽然相貌有些缺陷,可是仪表堂堂,宽肩阔背,一张方脸,说话虽然不比授课的老师,可是硬要说两句,也是能说出两三点,就这分出两三点,不是一锅粥,就压死了人。可是他的问题就出在喝酒上。去了半个月,大醉十天,打伤了两个同学,把一个巡查的老师也打破了脑袋。不单是醉人彪悍,是高立宽从小跟北市场的老师傅学过点把式,要不然也不能两次大狱都活着出来。打伤同学是小事情,打伤的那位老师去过延安,是比高立宽资格更老的老革命,不但是老革命,要命的是还是一位女同志,愣让高立宽揪着头发走了半个走廊,最后拽下一大块头皮来。这位女同志包着脑袋,连夜给组织写了一封信,从太平天国说到十月革命,从十月革命说到义和团,从义和团说到延安整风,总之是用血的教训确信无产阶级的队伍里也藏着流氓,需要彻底地改造。高立宽卷着铺盖揣着休学的证明回了印刷厂,这回没有大轿车,自己坐公交回来的,李正道把铺盖卷接过,什么也没问。实话说,师傅好酒,李正道早知道,师傅喝酒之后喜欢动手,他也知道,他就挨过几次打,有一次在饭馆喝到一半,师傅喝得兴起,把他连人带椅子顺着窗户扔到了大街上。这还是自由自在的时候,到了学习班关起来,心里憋闷,半夜跑出去喝酒,醉酒闹事,都在情理之中。李正道是山东人,家里吃不上饭,父母饿得走不动,他一人揣着一包种子跑到东北来种地,40年河坝决了堤,把地冲了,他就跑到市里来,先是在旧书店给人打工,夜里睡在门板上,白天卖书码书,也认了几个字,后来几经辗转,到了印刷厂。要说无产者,他比高立宽更合格,只是没蹲过大狱,没跟市长通过信,但是他酒量大,不闹事,心灵手巧,也知道时局变了,就像发大水,虽然啥都没了,一地的泥巴,可也是新的机会。到了傍晚,高立宽终于说话,正道啊,明天给师傅烤只兔子。正道说,好,明晚拎您家去。高立宽说,我手欠,把人打了,这学习班念不下去,市长把我保下来,让我反省反省,下周再去,实在是要把人折磨死。正道一边把裁纸刀擦好,搁在工具箱里,一边说,要不我替您去?高立宽噌地站起来说,你情愿?正道说,看您这么遭罪,我心里难受。高立宽说,得去一个月,见天儿关在屋子里讲马克思列宁,晚上大门都上锁,你行?正道说,我试试,不行的话您来接我。高立宽往地上吐了口吐沫说,行咧,算我欠你一回,明天我去趟市委,把这事儿办了,你家是山东哪来的?正道说,山东蓬莱曲南县李家村,我爸我妈都让日本人杀害了。这句和事实有点出入,李正道的爹妈是饿死的,不过如果日本人不来,不打仗,不征兵纳粮,也饿不死,所以从根上说,也不算撒谎。高立宽捉住李正道的手握了握,说,徒弟,以后就算我结了婚,有了孩子,家里也算你一口。明天最后一遭,市委的门儿我再也不进了。李正道有点感动,也有点内疚,决心明天把兔子烤得好一些。
握手是个新事物,高立宽在学习班学的。
所以79年李明奇来家,就算高雅风不说,他也知道这是李正道的儿子,俩人长得一模一样,瘦高,挺长的脖子,眼窝深陷,像个德国鬼子。打过招呼李明奇掏出个手绢,把椅子擦了擦,坐下,白色的喇叭裤贴在木椅子上,只坐了一个边儿。高立宽心想,德行,看你憋的什么坏。高雅风二十三岁,在变压器厂工作,长得不太好看,眼珠子有点突出,牙也有点往外噘,顶着嘴唇,但是是高家姐弟三人里最能说的,虽然年纪不大,一旦让她说起来,便跷起腿,一只手拽着脚腕子,眉飞色舞说几个小时也行。就靠这张嘴,说动了老师,给她弄了一个假病历,于是没有下乡,初中毕业早早就进了变压器厂,每个月领二十多块工资,工龄比同龄人都长。可是79年秋天的这天下午,高雅风老老实实坐在李明奇旁边,没有说话,她怕她爸,就像是八哥看见猫,再怎么抖机灵也是没用的。她看着大姐高雅春前后忙活着给李明奇倒茶,心里一边觉得果然是亲姐,平常怎么闹还是给她些面子,一边嘴痒痒想说点李明奇的好处,可是看见高立宽浓浓的挤在一起的眼眉,又都咽了回去。
李正道去了学习班,真个一个月没回来,高立宽依旧耍着光棍,白天上班,晚上喝酒,这点工资都捐了饭店。高立宽喜欢请客,因为工龄长,段级又高,工资比别人多,主要是喜欢那个热热闹闹的气氛,喝完酒去澡堂子一泡,泡完倚着澡堂的大长皮椅子聊天,修脚,喝半夜的浓茶。过了十天,差不离把李正道这个人忘了。一个月之后,李正道回来,他看见李正道理了个新发型,头发长了,梳得很齐整,先前有点连鬓胡子,都剃光了,穿着一身蓝色的的确良中山装,一头扎进了厂长的办公室。高立宽心想,你个什么东西?我的手艺你才学了点假把式,去了趟学习班就自己换了身皮,回来不先见师傅,跑到厂长那里露脸,等你换上工作服,我再拾掇你。他没想到,往后将近二十年,李正道再没穿过工作服,先是在高立宽的车间做副主任,主抓生产线改造,伺候几个俄国人,然后又做了全厂的工会主席,抓思想改造的工作,“三反”“五反”都是他领头,揪右派的时候他第一个写了材料,把厂里几个搞古版印刷的老师傅点了名,“文革”前,他已经是副厂长,市里的毛选都是他主持印的,还去周边的地级市传授过先进经验。高立宽看在眼里,没觉得多么不舒服,一个人是哪块料,活着活着就会显露,这个李正道就算没有这个机会,迟早也得跳出来,成个人物,单说每次讲话不拿讲稿,说得条条是道,主席的语录张嘴就来,高立宽就觉得比自己强了不止两条街。况且李正道每次见到他,都叫师傅,搞几次运动,也没刮着他。高立宽有时候叫他李厂长,他不让,说,叫我正道,没您没我。还算吃过了炒菜,没忘了大马勺,高立宽心想。不过这二十年过去,直到“文革”来临,把李正道打下马,牛棚没蹲,厕所也没让他扫,只是抄了几次家,游了几次街,坐了几次喷气式飞机,剃了阴阳头,不再让他印毛选,工作呢,回到车间,换上工作服当工人,这二十年间,高立宽对李正道还是有几点不满意,第一,没完没了地生孩子,前前后后生了九个,管生不管养,一心都在工作上,这九个孩子见天儿在街上乱跑,穿鞋没有脚后跟,大的带小的,毫无规矩,不成体统。第二,自打学习班回来,再没给他烤过兔子,那天晚上李正道说改天给他烤兔子,一直没有兑现,高立宽的直觉告诉他,兔子比鸡好吃,可是一直没吃着,干等了二十年。第三,李正道自己爬上吊铺,把自己吊死之前,没有找他商量。一个人要死,是个大事,大事应该和人商量,李正道谁也没和谁说,在外面挨了一顿打,回家给九个孩子挨个洗了遍澡,就自己爬到吊铺把自己吊死了。当这么多年干部,到最后死得这么草率,死前也没把他当朋友,高立宽意见很大。
高立宽喝了一口茶,看着他的老婆赵素英,终于说了话,掌柜的,给下锅面条。赵素英比高立宽大,大四岁,相貌一般,个子矮,裹过脚,还结过一次婚,也在印刷厂工作,这些都不是问题,因为高立宽的眼睛算个残疾,所以算是般配,何况赵素英前面那一轱辘婚姻,没有孩子,丈夫暴死,来了高家之后,三年一个,生了两个女孩儿一个男孩儿,高立宽感到满意。唯一的问题是,赵素英性格慢,高立宽性格急,结婚之前不知道,结婚之后才发现,实在太慢,两根电线杆子能走半个小时,你这边火上房了,她那边歪在炕头睡着了。做饭好吃,但是从买菜到做熟,得几个小时,高立宽饿得跳脚,喝多了酒打她,没用,你打完她,正在气头上,她把摔碎的碗筷收拾好,坐在板凳上开始听匣子了,穆桂英挂帅。高立宽后来想起过去的资本家,觉得自己在新中国虽然已经翻身做主人,可是又落到这个慢性子手里,于是给她起了个外号,叫掌柜的。掌柜的赵素英从板凳上站起来,到厨房拿了一个大面板,撂在炕沿上,又从厨房拿了一个大铝盆,上面用屉布罩着。几个人都能闻到铝盆里的碱酸味儿。今天包饺子吧,赵素英说。高立宽心头一惊,家里的钱给赵素英管,掌柜的管钱,天经地义,赵素英节俭,存折在哪他都不知道,只知道赵有个小手绢,里面包着零钱,他要买酒,赵就折开手绢,拿出一张零票子给他。今天竟然吃饺子,而且看来早有准备,高立宽心里有点矛盾,一方面他觉得赵不应该对李明奇这么重视,不给他好脸,他要是识相自己走掉就是,另一方面,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他一边琢磨着,一边从炕里头把小方桌拉了过来,摆在了炕中央。
二
大姑打电话把我叫醒的时候,我刚刚睡熟。挨到凌晨三点,还是不困,就下楼买了一件啤酒,喝到第三瓶,终于有点困意,赶忙到床上趴着,也没有马上睡着,啤酒胀肚,五点钟起来撒了一大泼尿,才睡下。北京的冬天不比家里,每天雾气昭昭,冻人不冻水,到了夜里从窗户缝里渗进一股阴冷,这啤酒喝得有点作妖,直打哆嗦,只好把自己深深地裹在被子里。第二天是周六,约好了陪领导踢室内足球,我在大学时是个足球健将,司职右边锋,能甩牛尾巴,现在胖了三十斤,换好运动服就出一身汗,不过也没关系,踢球不是重点,重点是踢完球喝酒,喝酒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听领导讲他在大学时是个足球健将,左右脚七十米长传。问题就出在,因为睡着得比较晚,以为得混到天亮,手机没有静音,清早七点半,大姑的电话打进来,我其实刚刚进入深睡眠,忘了自己身处东四环附近的一家出租屋里,腮帮子发紧,以为自己睡在家里那张硬邦邦的单人床上,后来单人床不见了,梦见自己在高考的考场,政治题怎么想也想不出,伸脖子想看别人的,别人都离我很远,且用胳膊把卷子蒙住,急得我想把自己脑袋揪下来。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我一激灵坐了起来。哎,是小峰吗?我一听就知道是大姑,虽然已经两年没联系过,但是她的锦州口音辨识度太高,尾音永远是挑上去,像唱歌一样,而且不说喂,说哎,好像对方接听让她觉得很突然。我说,大姑啊。大姑说,你个死孩子,过年也不说给大姑打个电话,你奶天天念叨你。我说,大姑,我还没睡醒,一会给你打回过去吧。大姑说,别撂,大姑不是让你还钱,有正事儿找你。我就怕她说这个,大学的学费是大姑给我拿的,毕业五年了,钱我一直没还,其实一共三万,想还也还了,不过她给我拿钱的时候说是给,没说是借,我就认为是一种捐献,欠的是情,不是钱。我大姑是我爸姐弟几个条件最好的,也愿意当家主事。后来她有时候和我联系,让我去看我奶,从北京到锦州倒是不远,只不过锦州确实没什么好玩的,我奶八十岁之后就有点糊涂,见了也跟没见差不多,从没去过,大姑就在电话里说,我也不让你还钱,就让你来看看你奶,就你这么一个大孙子,你也就这么一个奶,哪天她死了,我跟你说,这么大岁数的人,放个屁都可能过去,到时你想见就得看照片了。她这么一说,我觉得难过,马上答应去,放下电话又觉得太麻烦,终归还是没去。可一回味,这个不让还钱有点微妙,似乎还是借给我,只是不着急要,本质和过去有了区别。我说,大姑,你给我卡号,我一会把钱给你打过去,这么多年算上通货膨胀,我给你打四万吧。大姑说,你这孩子听话就能听半句,我没说钱的事儿,我说有正事找你。我说,您说。她说,你二姑夫李明奇丢了。还有你哥,李刚,也丢了。我口渴,没有水,只好喝了一口昨夜剩的啤酒,说,啥?啥叫丢了?大姑说,就是找不见了,俩人上周五早晨一起出去吃豆腐脑,然后就再没回来。我说,报警了吗?大姑说,你哥是个啥人你不知道?去年刚放出来,你二姑说了,李明奇跑之前跟邻居借了钱,现在邻居天天敲他们家门,所以是处心积虑,咱们别报警,自家人找自家人,先找找,实在不行再经官。我说,那您坐火车去沈阳吧,我在北京给您打打下手。大姑说,狗东西,你大姑腰脱五年,还不是你爸死的时候护理你爸累的,你赶紧给我回沈阳找去,找不见我把你奶送回去。这句话有分量,主要包含两个往事,第一是我爸得癌的时候,我妈六神无主,我刚刚考上大学,我大姑从锦州过来主持局面。一天晚上抬我爸去做介入检查,把腰闪了,再没好。第二是,我爸去世之后,我大姑看我家这个情况,就把我奶接走了,给我和我妈减轻了巨大的负担。我说,姑,我不是推脱,我是学法律的,现在在银行当法务,不是搞刑侦的,专业不对口,另外我奶在您那住惯了,您也说了她老人家身子骨脆,经不起折腾,咱们不要意气用事。大姑说,你是翅膀硬了,还教你大姑怎么做人了?我跟你说,公检法不分家,你马上回去把你二姑夫和你哥找着,要不然我给你奶买张火车票,去你单位静坐,别看她糊涂了,腿脚比我好使得多,你自己掂量。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说下午的球去不了,一咬牙,顺便请了一周的年假。本来这个年假答应我妈,带她去香港玩一圈,她天天在家看tvb的剧,想去香港吃吃便当。实话说,我也想去,想去迪斯尼,坐坐半空中翻滚的那几个器械。有些人恐高,我家人从来不恐高,而且有个特点,喜欢上高,我爸活着的时候,一跟我妈生气就自己上房顶坐着。我妈说,你是猴子变的?我爸也不言语,坐到天黑,下来,气就全消了。领导听说我要请年假,有点不乐意,我手里压着六七份合同,还没改完。但是工作了三年,我一次年假也没请过,他带着老婆孩子全世界的景点玩了一半,有时在国外遥控我加班,所以我第一次张嘴,他也没提出大的异议,让我注意安全,心别玩散了。
到沈阳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家里没人,电饭锅还热,刷好的碗搁在水池边上,还有水珠。十二月的沈阳正式进入冬天,我家是个老小区,暖气没有分户,大家谁也不交钱,但是如果一点暖气不给,又怕冻死几个,闹成新闻,于是就给一点,手凉的时候能摸出一点温度。我妈那双深红色的羊毛拖鞋摆在地上,已经瓢得不成样子,好像两只烤地瓜。这还是我上班第一年春节时在无印良品给她买的,我妈说送鞋不好,好像是暗示她应该改嫁。我说全没这个意思,是现实主义的考虑。我妈脚干,一到冬天脚后跟就开裂,袜子的毛屑渗进裂纹里,看着很不舒服。这两年事情多,没有注意她的脚怎么样,是不是穿上羊毛拖鞋之后有所改善。我走进自己的屋子,一张单人床,一个木书柜,一把能旋转的塑料椅,一盏旧台灯。椅子背后是衣柜,曾经比我高,现在到我下巴,衣柜顶上摆着我的储蓄罐。一只微笑的小猪。我在椅子上坐了一会,一晃半年多没回来,我拉开抽屉,里面摆着钢笔和钢笔水,还有我初中时买的打口带,一个老外吹的萨卡斯。每次回来都很匆忙,这个抽屉已经好久没有拉开过,里面还有我小时候的作业本,还有从小学到高中同学送给我的贺卡。我一点点翻看,在紧底下,没有记错,我收藏了一张便笺,上面写着:小玲,我今天临时出差,你给小峰做饭,馒头在冰箱里。旭光。我爸生病之前,职业生涯的后期,经常被派到各个村庄去修理拖拉机,这个便笺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家里我爸做饭,这点可能跟一般家庭不同。
窗户冲东,窗外是一个大酒店,挡住一天中大部分时间的光,只有到傍晚时分,夕照日的光经酒店的窗子反射,才能照进屋内一点。这时酒店的窗户亮了三分之一,大多拉着帘子,有一扇没拉,一个保洁工人在里面铺床,双手抻着被单,用力一甩,罩在一张洁白的双人床上。
门响,我妈回来了。我推上抽屉从房间走出来,我妈正在脱鞋,她弯着腰抬头看我,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说,遛弯去了?她的头发又白了一片,眼袋也比上次见她大了一圈,体型倒没怎么变,还是微胖界人士,穿着褪了色的红羽绒服像一只棕熊。跟楼上的二嫂去广场了,她说。她每天活动的区域不会超出周围两公里。我说,妈,你知道二姑夫和我哥,丢了吗?我妈说,知道,你二姑前天给我打了电话,你吃饭没?我说,在车站吃了,俩大活人咋说丢就丢了呢?我妈说,我问你,这十年,你跟你二姑夫你哥说过几句话?我回想了一会说,我爷去世的时候说了几句,我爸去世的时候说了两句,其他的想不起来了。我妈说,我再问你,你爸有病的时候,他们来过几趟?我说,想不起来了。她说,来过一趟,你爸住院一个月了,说不出来话了,他们来了,坐了二十分钟,买了两斤苹果一盘香蕉,扔了二百块钱,就这么一次。我说,啊,我都忘了。我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从小记性不好,丢三落四,但是这种事我记得清,一样一样都码在光底下。我说,光底下?她说,就像光照着,那么清楚。我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别说了,明天我去看看我二姑,你去不去?我妈瞪着我说,你就为这儿回来的?我说,啊,我大姑早上给我打的电话。我妈说,请了假?我说,请了年假。我妈说,香港还去不去?我有点愧疚,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胳膊说,妈,明年。我妈说,行,要不是你爸死了,我指着你?说完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了。
我妈过去是个十分温和的人,听我爸说,我妈年轻时是个开心果,虽然有点任性,但是十分招人喜欢,梳着一条黝黑的大辫子,一打扑克就偷牌,见谁都笑。工厂倒闭之后,俩人自谋生路,我妈变得阴郁了一点,老房子被拆迁,住到郊外的棚户区去,我妈又阴郁了点,回迁之后,房子没有阳光,楼道无人清扫,楼上住着一些以打架斗殴为生的少年租客,直到父亲去世,这一重击,使我妈彻底变成一个阴郁的中年女人。不过她也没有完全放弃,想要去香港,便是一种努力,可惜我让她失望,想来想去,我在心里恨起大姑的馊主意来。
第二天一早,我妈的房门没开,我站在房门口听了一会,她应该是起来了,不过没有电视机的声音,也许就是在坐着。我找东西吃,饭已经做好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小碗鸡蛋糕,都温在电饭锅里。一个棕色的电话本,放在饭桌上。我翻开,是我爸的字迹,记着很多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找到二姑的地址和电话,不知换是没换,看字迹至少是十年前写的。铁百东,第一个胡同右拐,看见一个卖布鞋的门脸再右拐,二单元三楼,黑色盼盼防盗门。铁百就是铁西百货商店,位于铁西区的中心,我小时候去过,每到周日人山人海,对面是一家新华书店,有两个开放式的书架,其余的书都在售货员的背后,想看或者想买,需让售货员扔过来。小本的其中几页写着好多数字,轴承6个,螺丝8盒,折叶7盒,汽油3桶,底下写着一个字:欠。看样子是当年做工人时记的账。我敲了敲房门说,妈,本我拿上了。没有回答。传来一声窗帘的滑动声,不知是拉开还是拉上。我穿上羽绒服走出门去,把电话本揣在怀里。
几乎没怎么变,还是一个十字街。除了新华书店消失了,变成了一家必胜客。铁西百货没有了,变成了一家小超市。我在里面买了两箱牛奶。那家做布鞋的店还在,也做寿衣。几个老人穿得圆滚滚,戴着帽子手套坐在院子里聊天。二楼三单元,确有一扇黑色盼盼防盗门。上面贴满了小广告,像一张波普艺术的画。门旁边有一个三元牛奶的木箱,上面写着:高雅风。我敲了敲门,没人答应。又敲了敲,一个声音说,谁?我说,二姑?那个声音说,谁?我说,小峰。高小峰,你侄儿。那个声音说,我侄儿?然后听见拖鞋蹭到门口的声音,那个声音说,劳驾你把猫眼的广告撕了。我撕下,听见里面说,真是我侄儿。门开了。
二姑变得很小。像一只猴子。不过确实是我二姑,我意识到即使她变成一只老鼠,我也能认出她来。她的头发掉了一半,不是整个的一半,是间或的一半,挨着另一根头发的头发掉了,不过还是努力朝一边梳着,看着更显稀楞楞的。两腮塌进去,脸上都是老年斑,牙也掉了许多,笑起来牙床隔着嘴唇驽动,走路时脚在地上拖着,抬不起来。房子的格局跟我记忆中一样,中间是厅,两侧是南北双卧。她引我进南屋,北屋是我哥的房间,我小时候去玩过,还睡过他的床。不过现在门关着。南屋的床上有两个包子,一个吃了一半,露出酸菜和鸡蛋,另一个僵硬了,像一团水泥。电视开着,一个女人在唱歌。我过去知道她得了风湿病,难以下楼,现在回想,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很久之前,于我却好像是昨天的消息。她的手变形了,像鸡爪,用三根手指钳着一杯水递到我面前来。
二姑说,来就来,还买啥东西?你妈挺好的?我说,挺好。二姑……二姑说,你爱听歌,还是爱看电影,电影频道有电影。我说,都没关系。二姑,大姑给我打了个电话。二姑说,上次见你,是你爸出殡,五年前?我说,五年前。二姑说,也是冬天吧,我哭得太厉害,好多年不出门,一出门就是这种事,你多担待。我说,二姑,你这说的啥话,不哭才有问题。二姑的房间很小,收拾得很干净,地上的红色地板已经不红,但是没有灰尘,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棉袄,有点大,但是袖口没有一点污渍,脚上穿着红袜子,看上去是崭新的。二姑回头指着窗外说,小峰,你瞧见那个有个烟囱没?我伸脖子看,说,瞧见了。确实有一个烟囱,暗红色,在一百米开外,没有冒烟,侧面镶着一排铁梯子。二姑说,就是这个东西,把你二姑妨了。我说,二姑,我没太懂。二姑说,就是这个烟囱,妨了你二姑的命,病老不好。我没有言语。二姑说,你现在出息了,在北京做头脸人,去找人说说,把这烟囱扒了吧。我说,二姑,我虽在北京,就是个银行职员,管不了烟囱。我看这烟囱不冒烟,梯子也锈了,你不碰它,自会有人扒它。二姑说,我也这么想的,可是十五年了,它还在那妨我。前两天给你妈打电话,你妈说你现在不得了,跟刘sir吃过饭,一个烟囱治不了?我说,二姑,我妈这话说大了,刘sir我只在电视里看过,就算我是头脸人,跟他吃饭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您说对不对?二姑沉吟了一会说,不该跳舞。我说,啥?二姑说,这辈子就让跳舞毁了。我说,不是烟囱?她拿起包子看了看,又放下说,烟囱是烟囱,跳舞是跳舞。年轻时跳舞,遇见你二姑夫,这是第一毁。上班后跳舞,跳了一宿,出了一身汗,直接去上班,让风扫了,钻进骨头缝,得了风湿病,这是第二毁。教会了你二姑夫,我跳不了,他一直跳,终于人跳没了,这是第三毁。这辈子就毁在跳舞上,小峰,你饿不,去冰箱里拿点东西吃。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站起来走到厅里,拉开冰箱门,发现里面满满当当装的都是包子。我把门关上,回头看她,她眼睛盯着电视机唱歌的女人,用脚尖轻轻打着拍子。
三
掌柜的赵素英手握菜刀开始剁馅,高雅春知道她妈话少,刀架脖子上说饶命都得合计半天,怕怠慢了李明奇,就开始找话说。高雅春念的卫校,是个护士,这么说来一家子人里学历最高,所以平时主事儿,当半个妈使,也有信心敢说话。她知道妹妹高雅风是个肤浅的人,过去谈朋友,介绍人说半天没用,家里金山银山没用,看了照片才决定见不见。说白了,就奔个模样。这让高雅春很是担心,所以前几次相亲她都跟着去,一看对方是绣花枕头,当场就给搅和黄了。高雅春本人要结婚了,未婚夫是隔壁医专的男同学,分配到锦州当大夫。模样一般,人很本分,家里都见了,很相中,秋天就去锦州办事。这个夏天其实高雅春心情挺复杂,一是要离家远去,锦州也在省内,但是火车要六个小时,平时想是回不来了,担心家里头。二是,到了锦州人生地不熟,一切都得适应,过去就听说过个笔架山,退潮时露出条小路,可以直接行到海中的山上去,涨潮时小路被淹没,若是没回来就得困在山中。想到去那里落地生根,心里有点忐忑。三是,临走前,想给家人一人织一件毛衣,时间越来越紧,还没有织完。高雅春从包里拿出一罐茶叶,这是托朋友在铁西百货买的铁观音,到外屋拿开水沏上,给高立宽倒了一杯,给李明奇倒了一杯。李明奇欠了欠屁股说,姐别麻烦。这回离近了看得真切,这个李明奇确实长得可以,不但浓眉大眼,鹰钩鼻,两只眼睛的睫毛足有一寸长,忽扇忽扇的,好像眉底落了两只蝴蝶。
高雅春说,听说明奇在军工厂上班?李明奇说,是。高雅春说,好单位,是不是还得保个密?李明奇说,也没啥,具体的工作不让说,但是总之就是造降落伞的。高雅春说,降落伞?李明奇说,好多个车间,都和飞机有关,我的车间造降落伞。高雅春突然觉得此人高雅了一点,不知是为啥,她说,听说去年还是先进?李明奇说,也没啥,我搞了一个发明,改动了降落伞的一个小部件。高雅春觉得此人又高雅了一点,竟还是个爱迪生。高雅风此时插嘴说,他还没说完。这句话起了作用,高立宽也斜着一直眼朝这边看,高旭光本来在看书,这个高旭光是个书虫,“文革”时看大字报,下乡时看字典,回城后分配到拖拉机厂,下班就钻图书馆,性格随了他妈,平时没声,书看了也说不出来,自己咂摸。高立宽却极爱这个小儿子,常说两句话,第一句说,掌柜的,要不是你生了小旭子,我打你更多。第二句是,掌柜的,我们这印刷厂就指着小旭子这样的人活,爱看字儿。高旭光这时也抬起头来,听李明奇的下文。李明奇喝了一口茶水说,我弄的降落伞虽说只是改了一个小部件,但是作用不算小,主要是开伞比过去更快,整体也降了分量,虽说比美国人的沉一点,不过已经接近。没人敢试。我就自己试了一次。高旭光问,你怎么试的?李明奇说,飞机上,五千米。落下出了点小故障,锁扣卡住了,弄了半天,比预计开伞的时间晚了三秒,也偏了靶点,落在了树上。第二次就好了,实验比较成功,所以得了个先进。高立宽心想,这小子跟他爸一样,爱往上走,迟早摔得惨。高雅春听得心惊胆战,她是护士,有点医学常识,五千米落下,稍有闪失准成肉泥,落在树上,运气不好也是骨断筋折。高雅春说,发明是发明,实验是实验,咱好不好以后专搞发明,不搞实验,这次命大,下次命小,都保不齐。高雅风笑说,这家伙不是命大,是骨头轻。我和他跳舞,他跳女的,我跳男的,拿手一带,他就转起来。高雅春瞪了她一眼,高雅风马上把嘴闭上。李明奇说,我确实比一般人轻一些,不是分量,我有一百四十斤,但是不知为啥,感觉比别人轻,小时候跟我爸放风筝,有一次我爸做了一个大蜈蚣,那天风很大,我被风筝带起来,脚离地飞了一百米,撞到个邮筒才停下来,后来我爸再也不带我放风筝了。高立宽知道有这么一个风筝,用的特种纸,还是他给弄的。想起李正道,高立宽心里又是一紧,这个徒弟心灵手巧,可惜死了,留下一大窝孩子,这个李明奇是老大,帮着他妈拉扯剩下八个孩子,经过这么多困难的时期,一个没死,他还进了军工厂造了降落伞,也算是有出息。高立宽又想到,因为这么多年生李正道的气,从来也没伸手帮过什么忙,一勺豆油都没借过,想到自己五大三粗,心眼比针鼻还小,就眨了眨那只独眼,叹了口气。
高雅风听见高立宽叹气,心里发慌,想是刚才说跳舞的事情惹恼了他,便拿眼睛戳李明奇,引他往放在炕头的军包里看。李明奇站起来,从军包拿出两瓶西凤酒,放在方桌上。高立宽看见酒,翩腿上了炕,指了指李明奇说,上来坐。高雅春并不知道高立宽的心里活动还有内疚一环,只觉得这个爸虽是一家之主,其实内心简单,两枚糖衣炮弹就击穿了心扉,又想到自己就要远嫁,更加担心起这个家来。李明奇站起来,试了一试,发现裤子太紧,上炕盘不下,就说,叔,我在炕沿陪你,这两瓶西凤酒是我爸留下的,当年舍不得喝,埋在院子里,抄家没给抄走,今天能喝多少喝多少,剩下的给您留下。高立宽说,你能喝多少?李明奇说,我看状态,睡饱了的话,能喝半斤。高立宽说,够使,今天这酒剩不下。掌柜的,先别剁了,炸盘花生米,也让我们消停会儿。赵素英放下刀,在围裙上蹭了蹭手,去外屋生炉子。高旭光站起来往外走,李明奇说,旭光不喝点?高旭光回头说,最烦这个。说完拎着书走出房门去。这时候正是中午,夏日的阳光正照在房顶上,胡同里头卖冰糕的老郝太太推着冰糕车走过高家门口,旭光拦住她,掏出五分钱买了一个冰糕,顺着梯子上了房顶,在斜沿一躺,又把书看起来。高旭光从十几岁起,就下了两条决心,一是不喝酒,滴酒不沾。二是不打老婆,无论老婆怎么惹人厌,不行就离,绝不打她。要说大部分的儿子,无论怎么努力,内心里总有个核心的部分,和父亲相连。就像影子,无论怎么歪歪斜斜,总是离不了本人的脚后跟。这个高旭光是个另类,从十几岁起,就在灵魂深处闹革命,把高立宽的所有东西都扫地出门,终于长成了一个和高立宽完全不同的男人,这个不同的程度怎么说呢,就像x和y的不同。
花生米端上来,杯子摆好,高立宽说,再拿一个。于是三个杯子摆在两人面前,高立宽都给斟满,说,正道,世事无常,没想到这么多年没吃上你烤的兔子,却和你儿子喝起你留下的酒。还是有缘。你走得早,我也迟早得走,先走为大,我先干了这杯。高雅风无所事事,坐在板凳上抱着双腿看两人喝酒,这一中午她憋了一肚子话,憋话比憋尿还难受,尿憋住实在不行可以尿裤兜子里,话憋不住也不能站起来喊出来。高立宽喝酒从来不让女人上桌,要不你可以吃他剩的,要不你就抱个碗坐凳子上吃。赵素英一般都在灶台吃饭,站着就吃好了,因为人又矮又瘦,食量小,钳两口就饱了。此时正在煮饺子。高旭光可以上桌,可是他不愿意对着他爸吃饭,于是其实高立宽每天晚饭如果在家吃,都是一个人吃,一个人喝,喝几个钟头,往炕头一倒就睡了。礼拜天如果没人引他出去,他就从中午开始喝,也是喝到半夜,一倒睡了。所以高雅风看着高立宽和李明奇喝酒,心里火急火燎,这要是喝到半夜,她这肚子话就得憋到半夜,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晃动双腿,直想挠墙。高雅春有事干,她从炕柜里拿出针线,开始打毛衣。高旭光有个旧毛衣,穿的都是窟窿,她给打散,掺上新线,重新织一个。高雅风看见,马上把两手伸出去,让她姐把线绕上。想了半天,高雅风终于找出一句话,她把头挨过去小声说,姐,咱爸今儿要大。高雅春说,大就大,满意就行。高雅风点头,觉得她姐还是她姐,生在头里,多吃了几年盐酱,能沉得住气。
李明奇这点随了他爸,能喝一斤半,就说能喝半斤。饺子上来时,两人无话,已经各喝了三两酒,李明奇面不改色,花生米一夹一个准儿。高立宽有点喜欢,家人没人陪他喝酒,这小子懂事儿,每次碰杯都矮半截,热饺子往他面前挪,凉的放自己跟前儿。高立宽说,掌柜的,饺子不错。赵素英并没有听见,她端着一缸子凉白开,爬上梯子,递给高旭光,等着他喝干。高旭光问,妈,那个李明奇能喝酒?赵素英说,能喝,你挪挪,这边晒。高旭光说,妈,我也想吃饺子。赵素英说,我专给你包了带虾仁儿的,一会给你端过来。高旭光说,三滴答酱油,四滴答醋。赵素英点点头,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高立宽又喝了二两,醉意熏熏。这是他为人最好的状态,一只独眼看谁都很顺眼。高立宽说,小李,你爸管我叫师傅,你管我叫啥?李明奇说,我叫叔。高立宽摆摆手说,不能这么论,你应该管我叫师爷。高雅风在地上听着有点别扭,这辈儿论得没头没脑。李明奇说,我爸跟您学印刷。我在军工厂,您的本事我用不上。高立宽又摆摆手说,今天我教你点功夫,咱们这辈儿就对上了。说着伸手把赵素英落在炕沿的菜刀拿起来,高家门后挂着一张像,红光满面,笑容可掬,脸庞像一只熟透了的大苹果。高立宽说,看他左眼。说完把菜刀一掷,正中像的左眼。李明奇看那人像上刀痕累累,想来平时没少表演。李明奇说,这我学不了,我没劲儿。高立宽说,什么叫没劲儿,手伸出来。李明奇伸手,白白嫩嫩,像个大姑娘的手。高立宽抓住手往旁边一带,其实想把他拽个趔趄,也想试试他到底有没有力气,没想到李明奇腾空而起,面袋一样摔在窗户根底下。高雅风把毛衣一扔,站起来说,爸,你怎么闹没好闹?李明奇坐起来,爬回原来的位置说,没事儿没事儿,就是忽悠一下,没摔着。高立宽很纳闷,甩了甩手,说,你怎么这么轻?李明奇说,跟您说了,我就是骨头轻。高立宽捏了捏他的肩膀说,有骨头啊。李明奇说,骨头有,但是像是空心的,也许跟我生在吊铺上有关。高雅春有医学常识,知道骨头都是空心的,跟生在哪里更八竿子打不着,但是也没纠正他,知道他是打个比方。高立宽说,怪不得五千米都没摔死你,原来是个鼓上蚤。一会教你轻功。李明奇说,轻功好,这我用得上。高雅风看李明奇没事儿,坐下继续织毛衣,两人都倒满酒,这算是个拜师,又干了一杯。
李明奇的酒量有个限度,就是九两酒。九两酒之前,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九两酒到一斤半,逐步露出真心,想啥说啥。一斤半之后,一头栽倒,人事不省。这点高雅风并不知道,因为两人舞厅认识,混熟之后偶尔也喝点小酒,但是从没喝到这个程度,高雅风也就喝点啤酒,主要是助兴,要是多喝,回家让高立宽闻出酒味儿,准得拿皮带抽她。所以李明奇喝到九两之后,眼神流变,她并没注意。这时太阳已经落山,旭光在屋顶吃过了饺子,书本盖在脸上,睡着了。这个下午高立宽和李明奇已经聊了不少话,从蒋介石聊到杜月笙,从四人帮聊到叶剑英,从身处的日本房竟有上下水聊到中日建交时的首相田中角荣,这么一聊不要紧,高立宽一生桀骜不驯,在这个下午被李明奇在话上拿住了。凡事高立宽知道个大概,李明奇知道个细节,高立宽知道报纸上写的一二三,李明奇知道报纸背后的四五六,高立宽的见识有一里地,李明奇的见识出了胡同,还能拐弯,一直看到山海关。高立宽从来没佩服过谁,这个下午佩服了李明奇,有志不在年高,怪不得能穿喇叭裤,这里头学问也不小。李明奇指着自己的喇叭裤说,叔,人之身体受之于父母,五脏六腑俩胳膊俩腿不能更换,这衣服却可装卸,所以穿衣服要注意,衣服就是话,穿在身上就是跟人说的一句话。高立宽说,你这行头说的是什么话?李明奇说,说的是,我和你们有些不同。高立宽点头说,是这么个意思,我穿了一辈子衣服,没说过一句话。最后说到李正道,李明奇说,我爸上吊铺吊死前,给我们这九个孩子都洗了澡,最后给我洗,洗的时间最长,说了几句话。高立宽说,说了啥?李明奇说,我爸说,长兄为大,你做得不错,知道疼弟妹,但是还差点意思,差就差在自己还要更加立事做个榜样。人总有一死,有的死在床上,有的死在马上,能死在马上,不要死在床上,做人要做拿破仑,就算卖西瓜,也要做卖西瓜里的拿破仑。高立宽心里更加服了,自己是永远做不成拿破仑,可是家里有个拿破仑,也让人高看一眼。高立宽说,若是你和雅风结了婚,住哪?这一句话让李明奇从拿破仑又变回了李明奇。李明奇低头说,叔,没地儿住,老二结了婚搬出去了,可家里还有九口人。高立宽说,你住我这儿。雅春过两天要去锦州,住得下。
高雅风听得直发愣,今天本来就是见个面,李明奇除了有个模样,有个单位,要啥没啥,要不是自己已经跟他亲热过,已然贬值,今天说啥也不能把他领到家里,摸老虎的屁股,就像是买衣服,今天本来就是试试大小,没想到不但买了,还送了一件羊毛大衣。这样的速度让她也有点发慌,赶忙在心里掂量两人是否合适。李明奇这人好处是聪明,坏处是胆子有点大,就像打麻将从来不会屁胡,总想飘胡扛开闷三家。但是也不是要命的坏处,保不齐让他胡上一把,就可以站起来不再玩了。还有一个坏处是抠。有点钱都给自己弟弟妹妹花,若不是二弟李明耀已经成亲,三弟李明敏天生小儿麻痹,没法成亲,他还不能考虑自己成家。这么一想,也不是什么坏处,两人结婚就成了一家人,抠是对外人,抠出来的钱还得回到家里,也就是她的手上。想来想去,高雅风感到这辈子都在眼前明晰起来,她活了二十几年都没把她爸拿下,高雅春是长女,说话自有三分威力,高旭光是老儿子,啥也不干也得万千宠爱,她夹在当中,可有可无,没想到今天她领来的李明奇一个下午就把她爸彻底攻陷,以后姐姐去锦州,弟弟万事不管,厂子也有宿舍,她和李明奇住在家里,似乎可以当政,想到这里高雅风的心情很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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