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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屠夫之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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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住的可是个帐篷,克拉丽丝。”戴尔芬说完后笑了,克拉丽丝也笑了起来。她甜美清澈的笑声欢快地盖过了屋后发电机的轰鸣和绞肉机的咔嚓作响。她们笑得正开心时,伊娃走了进来,拿着一卷新线团,换下了挂在收银机上方的空线轴。她冲克拉丽丝笑了一下,戴尔芬看得出这是她出于礼节的笑容,是在面对不太熟悉或不太喜欢的顾客时露出的笑容。戴尔芬不确定她的朋友属于哪一种,但突然感到一阵焦虑,纠结于想要同时忠于和取悦双方的矛盾之中。但伊娃很快就离开了,而克拉丽丝似乎并未意识到伊娃的礼节,或者单纯以为她只是太忙了。她皱着眉头,认真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甲,戴尔芬明白这意味着她正考虑要透露一些可疑的消息。

“快说呀,”戴尔芬对她的朋友说,不过已经为自己在工作时间聊天感到内疚了,“现在没什么生意,我正好有空,说来听听。”

“其实,也不是你没听过的新鲜事儿。”克拉丽丝气恼地噘着嘴说。

“快说吧!”戴尔芬坚持道。

克拉丽丝轻轻低下头,耸起眉毛,几乎是愤怒地看着她的朋友。

“霍克昨天晚上来我家了,已经很晚了。他站在走廊上,东拉西扯的,好像我们在分享什么秘密,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想大声尖叫。我把他关在了门外,自己站在门后。他一定是趴在了门上,因为我听到了他小声说话的声音,就像在我耳边一样,他说‘我要吹啊吹,把你的房子吹倒’。”

克拉丽丝很擅长表现痛苦不堪的表情。她脸上的线条忽然松弛下来,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紧张不安地咬着嘴唇,把口红都咬掉了,粘在牙齿上。她抬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握着包好的猪排,眯起眼睛看了看,然后“啪”的一声把猪排按在了脑门儿上。

“我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他妈的没什么用!”她激动地说,“他总是能扭转局面,听到他想听的话。”

“他把你当成什么了,又肥又嫩的小猪吗?”

“哈!”她伸出胳膊,把猪排举远了些,看着它。

“我老是抱怨霍克,我猜你一定听烦了。可我自己也受够了。如果我能搬走的话,我早就走了,就是厌烦到了这种地步。但我在这里还有沉甸甸的责任,不仅如此,我干这些事还很在行。希奇说,我的解剖知识已经赶上他了,而且我最近正试验一种新泵……嗨,我就不跟你说细节了。这个工作给我带来了尊严和成就感,不能只是因为他就给毁了。”

“我跟你说,这样,”戴尔芬说,“咱们俩联手,把这个大块头打晕,然后把他干掉。”

“噢,”克拉丽丝一脸向往地说,“那可就太好了!”

被热浪侵袭的北达科他一片萎靡。戴尔芬走上新岗位后的第二周,这个夏天就从燥热变成炎热,再到酷热难耐。对于她来说,这意味着挥之不去的恶臭会充斥整个夏天。屠宰间自然开始散发血腥味。废料堆开始发霉,随处可以闻到肉类腐烂的臭味。当然了,就算下班回到家,她也躲不过去。天气已经暑气逼人时,他们才刚把地窖填平,把地板擦干净,买来新床垫、干净的毯子和床单,把墙壁喷上醋,然后用力擦洗,房子才能重新住人。但出于种种原因,她和西普里安还是决定住在帐篷里,在火炉般闷热的夜晚尽量多睡一会儿。

夜里三点左右,一丝微风拂过日渐干涸的河水,西普里安调整了帐篷的门帘,好通通风。但微风也吹来了淤泥的腐臭味儿和嗡嗡作响的成群蚊虫。它们带着对鲜血的热望,丧心病狂地冲撞着帐篷的帆布。哼哼唧唧的哀鸣高低起伏了一整夜,有时甚至像空袭警报一样响亮,有时又连续低鸣,但一刻都不曾停歇。

西普里安买来蚊帐,罩住了行军床,这样好歹能休息一会儿,不至于第二天睁不开眼。然而,蚊虫全都聚集在蚊帐外层,足有一堵墙那么厚,而蚊帐里的他们透过微小的网眼,散发着温热的鲜血气息,吊着它们的胃口。起初,他们觉得单是听着它们的叫声就足以崩溃。过了一个星期,他们去药店买来脱脂棉球,堵住耳朵。可还未解决蚊子的问题,就又遭到泛滥成灾的黏虫的骚扰。如果单看一只黏虫,似乎没那么可怕……黄褐色的身躯布满错综盘结的环状蓝色斑点。但让人恐惧的是它们的数量,它们密密麻麻地在树上缓慢蠕动,把树干裹得密不透风,看上去仿佛树皮在挪动。成千上万条黏虫慢慢爬过帐篷顶,无论戴尔芬和西普里安把底部扎得有多严密,都无法阻止它们爬上地垫,甚至毯子。她习惯了踩着它们行走,就像走在一张可怕的地毯上,走进店铺后总会在地面上留下黏湿的脚印。至于罗伊,有些夜里,他会把半个身子泡在河里睡觉,有时则睡在星光照耀的河岸或草丛里,而各种昆虫都不近其身。戴尔芬说,这大概是他血液中的酒精能高达80度的缘故。

“怎么着也得有蚊子叮他吧,我是说至少那些想喝醉的会有这想法。罗伊就是个行走的酒吧台。”一天夜里,她看到父亲可以在蚊虫肆虐的溽暑中安然入睡,恼怒极了,这样抱怨道。而她和西普里安则要躲在蚊帐里,性命无忧地大汗淋漓。他们并排躺着,在一致决定入睡前,他们用手指捻动着棉球,讨论西普里安能否用他们那辆迪索托从加拿大偷运些酒过来。用这种方式躲避政府强收的销售税不仅屡见不鲜,倘若你是德国人或是专门把酒卖给德国人的话,甚至可以称得上他们的民族英雄。最痛恨禁酒令的莫过于德国人了,他们坚信这项法令是对他们传统的饮酒艺术的直接批判。虽然禁酒期已经结束,但对酒征收的重税又成了他们诟病的新对象,而德国人最享受跟政府对着干的乐趣。就连小姑最近北上归来时,都在热水袋里灌满了威士忌,塞在裙子的胸口处,一边冲海关人员雍容华贵地笑着,一边步态优雅地走过边境线。

“我不喜欢干违法的事,”西普里安说,“不过这个主意不错。”

“这样每周我都有一天要步行上班。”

“你最怕的不是这个。”

“没错。”

“我不会……我说真的,”西普里安说着,撑着一只胳膊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会被抓起来的。”

“光是想到这个,我就心惊胆战。”戴尔芬说。

“真的吗?”

“也没什么用。”

即便在这样一个时刻,西普里安也没有亲吻她的欲望,但此时他对她浓浓的爱意几乎可以克服这种勉强。在他看来,自从他们的巡回演出结束后,自从这座房子清理完、消完毒,日子就渐渐恢复了常态。他想念表演平衡的日子,想念东奔西跑的岁月,但并不想念要操心去哪儿演和怎么演的不确定性。他希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却又不满足于此。他听说,从战场回来的人都会有这样的问题,已经无法满足于平凡,总要把风平浪静的日子折腾些浪花出来,总要制造些危险。也许他就是这样,但也有可能是在嫉妒戴尔芬的新工作,不光因为她和克拉丽丝以及伊娃交往甚密,而且现在所有东西都是她出钱买的——食物、衣服、罗伊的威士忌。他确实觉得挣钱养家的应该是男人。

“我要干这个事。”

“哦,天哪!”戴尔芬说。

“鼓捣引擎我还是挺在行的,”西普里安想要安抚她,“我打仗时学过很多这方面的知识。跟你说,等我干完这事,我就去找个活儿干,没准儿改行去修汽车呢!”

“那我该怎么跟治安官说呢?”

“还没等他发现,我就回来了……”

他宽慰她的话突然被罗伊急切的叫喊声打断,两人赶快拉开蚊帐,跳下了床。他们小心翼翼地匆匆走过一条布满车辙的小径,朝着罗伊驻扎在河边的饮酒营地进发。戴尔芬举着一盏小煤油灯,在他们面前投下一小片光亮,所以当他们抵达惊慌失措的哀号声的源头时,戴尔芬最先看到了罗伊歇斯底里叫喊的原因——他最终还是被黏虫发现了。原来醉酒后的他沉沉地睡了过去,黏虫们无意中发现了他,便在他身上安了家,大概要以他的衣物为食,或只是在朝绿叶盛宴前进的途中稍做休息。虫子爬满了他的头发,连耳朵里都是。罗伊身上已经没有一寸裸露的肌肤,完全是一幅让人毛骨悚然的模样。但他一听到戴尔芬的声音,立刻可怜兮兮地安静下来,着实让人惊讶。

“请给我一杯解宿醉的酒吧,”他透过满脸虫子结成的面罩,眨着眼睛说,“我浑身发抖,宝贝女儿,肯定是又精神错乱了。我得来点儿威士忌。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我敢保证我觉得全身都是虫子。”

“你不会有事的,爸爸,站着别动就好。”戴尔芬说着,从他的胳膊和肩膀上把虫子一大片一大片地拍掉,然后把他往前拽了拽。西普里安则用手抓掉他身上的虫子,用手指梳理掉他头发里的虫子,抖落他裤子上的虫子,轻轻拨出他耳朵里的虫子。

“就站着别动,会有威士忌的。”他也配合戴尔芬说。

“这都是你的幻觉,”她告诉他,“不要动,只是你脑子里想出来的。”

西普里安所言不虚,他确实在捣鼓发动机上有一手。事到如今,戴尔芬已经完全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开始在伊娃面前吹嘘他杰出的动手能力了。虽然修车并不像表演平衡那样让他心满意足,但他在摆弄机械方面确实有自己的窍门。他像对待孩子一样细心照料着迪索托,让它行驶起来极其顺畅,发出嗡嗡声,用他的话说,听着就像舔黄油碟子的猫咪一样满足。出发的前一天,为了让戴尔芬放心,他给伊娃引以为豪的棕色送货车免费进行了全面检查。这辆车车身锃亮,一侧写着:沃尔德沃格尔肉铺——选料考究,制作精良,来自旧世界的品质。

旧世界的品质。伊娃对这点最为骄傲,因为在这个新世界,确实买不到德国街头寻常可见的香肠,它们用最质朴的方式做成,却美味得无可挑剔。她很怀念这一点。她说,还有一些东西是在这里找不到的,比如杏仁蛋白糖、鲱鱼和调味恰到好处的泡菜,也没有很柔软的小圆面包、很厚实的羽绒被褥、很有光泽的毛皮和很黏稠的奶油。她这么说的时候,口气和小姑有点像。

不过,她也经常承认,他们不是无所不能的,不是什么都会做。他们只会做香肠。她经常和菲德利斯开玩笑,说为面包感到悲哀。他万里迢迢地来到这个国家,就是因为看到了一片面包,一片机器制作的面包,一片被漂洋过海寄过去以彰显美国令人惊叹的日常生活的面包。当然了,他也没有机会品尝那片被重点保护的面包。伊娃很看不上那东西——又薄又咸,还很容易碎,很难买到新鲜出炉的,就算碰巧买到了,放到中午就变硬了。这不是真正的面包——外皮软塌,内里坚硬。伊娃说,这种面包从里到外都是一种倒退,所以她总是自己做。如果做多了,就成条售卖,有时也会做些蛋糕和油酥点心,放在一个大玻璃罩下,罩子用一张浸透了醋的报纸擦得干净透亮。

无论命运让伊娃遭遇怎样的境况,她都能克服困难,并为此自豪,但无论她有多么神通广大,都无法保证肉铺在酷暑中依然按照以往的效率运转。热浪和干旱没有丝毫退去的意思,玻璃上蒙着水汽,柜台和地板上都黏着融化的油脂,滑腻腻的。对于戴尔芬来说,不管干什么都变得更困难了。晚上独自待在帐篷里,没有西普里安的陪伴,会有些孤独难熬。眼睁睁看着罗伊在河边自我毁灭的滋味则更加难受,现在还来了两个哥们陪他一起睡。戴尔芬觉得自己在户外很不安全,不敢堵住耳朵,怕有哪个酒鬼偷偷靠过来。于是她默默忍受着蚊虫的疯狂嗡鸣,直至睡意袭来,但就算睡过去,也总会不安地醒来。她觉得西普里安离开她,就是为了让她想念他。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一招的确奏效了,她很想他。他们就像一对老夫老妻,只不过青春的浪漫和激情持续了大概六个小时就结束了。为了能睡上一会儿,好在这种困难时期帮得上忙,戴尔芬每隔两三天就会在伊娃家的沙发上睡一晚。第二天她会早早醒来,趁气温还没升高,花两三个小时把屋里清洁一番。

这样从一大清早,戴尔芬就陪在她的好朋友身边,也得以目睹了伊娃忍受的痛苦。伊娃由于终日劳累,面色苍白,有时也不得不明确表示要躺一躺,休息一下,就躺一分钟。戴尔芬去查看她的情况时,发现她睡得很沉,好像昏了过去,让人不忍心把她叫醒。

不过,一两个小时后,她就会醒过来,又变得生龙活虎,重新开始忙碌。

每天,她们都要用漂白剂擦洗屠宰间的地板。冰箱的温度已经调到最低,但里面却依然温热,需要不时检查一下肉有没有腐烂。冷藏柜连上了一台轰鸣的发电机来供电,墙壁厚实的储藏室里满满当当都是他们最怕失去的东西。他们只购入极少的牛奶在店里出售,因为有时还没运到店里就变馊了。奶油也会变质,但伊娃会尽量培养好发酵的酸菌,在烹饪时用上。他们基本没存放黄油和猪油。天气依然无情地升温,到了酷热难耐的地步。男孩们晚上都只穿个裤衩,躺在屋顶上睡。伊娃也把床垫和床单拽了上去,和他们一起睡,菲德利斯则睡在楼下。

也许是想要做出和解的姿态,科兹卡家送给菲德利斯一只狗,但不是松狮犬,他们对那个品种早已失望透顶——霍屯督已经完全失控,到处胡作非为,它的后代也无一例外,不把主人放在眼里,诞下的幼犬全都要把买家咬上一口。科兹卡一家已经把兴趣转移到血统更为纯正的狗身上,送给菲德利斯的是一只精力旺盛的德国牧羊犬。这只狗整夜都在楼下的门厅和走廊里踱来踱去,白天都在满足地咀嚼大块的肉骨头。它一见到伊娃,就像见到了亲姐姐一样,立刻爱上了她。虽然大部分时间它都被拴在门外,但只要听到她从屋里走过,它就会把耳朵竖起来。伊娃一解开它的绳子,它就兴奋地跳来跳去,要么撒欢儿奔跑,要么跳跃出惊人的弧度。等它释放完幼犬活泼的天性后,就会庄重地走向伊娃,站在她身边。它不会为了残羹冷炙讨好她或热切地注视她,它是一只很有尊严的狗,将伊娃视为自己的同类。显然,它觉得伊娃是与它共同作战的战友和伙伴,一起负责保护缺心眼儿的绵羊和男人,让他们免于陷入危险。伊娃从不心不在焉地拍拍它就敷衍了事,而是会给它挠一挠它自己够不到的地方,甚至还会用旧毛刷梳开它身上打结的毛。戴尔芬望着伊娃注视狗的双眸的样子,听她轻轻给它哼歌,不禁对她心生敬佩。她之前从没见过谁会如此尊重一只狗。伊娃对这只动物的感情,还有她对待来店里的流浪汉和奇葩怪人,包括“一步半”在内的方式,都让戴尔芬确信伊娃身上具有不可多得的品质,也就越发爱她了。

每一天,等到天色暗下来,叶子被烈日炙干了水分,变得枯黄,四下里一片寂静,雨滴痛苦地悬挂在罩住整个天空的铁灰色幕布上,却纹丝不动。闷热无风,令人喘不过气。有些清晨,戴尔芬从罗伊家走去肉铺,等走进后门时,她已经汗流浃背。她会先洗把脸,再穿上无力地垂在门边的围裙。屋里的空气是停滞的,有股金属的腥味。清晨的露珠一瞬间就蒸发了。天气可能还会更热。如果天气突变,一定会是惊天动地的变化,戴尔芬用水桶接水时想,她不在乎到底怎么变——龙卷风也好,火山爆发也罢,哪怕飓风携着骤雨袭来,只要别再这样下去了就行。

她动手刮去地板上的腊,好再涂上一层新的。等她弄完,正打算开店,大汗涔涔的治安官霍克从湿热的空气中走了进来。

戴尔芬拧了下浸透氨水的抹布,把它搭在木桶一侧,心想,他要么带来了案子的新进展,要么就是想聊聊克拉丽丝。

“我们到屋外说是不是更好?”

店里暂时还是安静的。

“这里没人,”戴尔芬说,“你说吧!”

她说这话时,完全忘了伊娃的儿子马库斯也热得睡不着,早早就起来了。他正在柜台那头过账。他一声不吭,手里的铅笔在借款和赊欠下面的两列数字间来回移动。虽然他还很小,伊娃却已经让他帮着检查她做的账目,他也非常乐意。治安官的出现并未让戴尔芬感到不安,否则她一定会想到马库斯能听到他们交谈的所有内容。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也许是因为并不慌张,她的头脑也迟钝起来,希望赶快说完了事。

霍克迅速点了点头,五官都挤在厚实的脂肪中。他从兜里的盒子里掏出一支削好的铅笔,把硬皮记事本翻过去一页。他的嘴唇像伺候权贵的高级妓女那样精致,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他说话时,让人很难将目光从他的嘴唇上移开,就像在看一朵会说话的玫瑰。他告诉戴尔芬,自己有几个问题,她表示愿意回答,于是他根据列好的问题挨个询问。这些问题都在意料之中,也算不上冒犯,主要跟她与罗伊、西普里安的生活有关。显然他们之间的回答没什么出入,因为他并未对她表示怀疑,直到问起黏在食品储藏室地板上的红珠子。

“你还记得吗?就在储藏室里?”

“当然记得。”封住地窖口的那层东西的质地让人很难忘怀,戴尔芬一直好奇是什么。

“那层东西太难铲了,我怀疑并不是什么胶。”

“我也这么想,”霍克特别严肃地说,“我已经送去国家实验室化验了。”

送去了哪门子的国家实验室?戴尔芬心想,但还是愿意迁就他一下。

“红珠子,是衣服上掉下来的?守灵时用的红珠子?”她尽职尽责地露出一脸迷惑的表情。

“就是这样。”

“你问过我爸爸吗?”

“他记不清了。”

“他……状态不太好。”戴尔芬说,小心地咳嗽了一下。

霍克治安官合起记事本,夹到胳膊底下,从玻璃罩里拿出一个伊娃做的甜甜圈。他庞大肥硕的身躯在酷热中显得更为笨重了,挪动起来都很累,衬衫也被后背和腋下的汗水打湿。他小口咬着甜甜圈,迷失于身体的不适和抽象的思考之中,然后问:“你父亲的威士忌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给他买的。”戴尔芬说。

“我说的不是你买的那些酒,”治安官说,“是他在地窖里存的那些。”

“我不清楚。”

“戴尔芬,你这就是在包庇他了,”霍克摇了摇头说,“我怀疑这个悲剧的关键就在于地窖里散落的那些空酒瓶。”

“我想是吧,”戴尔芬看到自己的诡计并未得逞,说道,“那可能是给‘一步半’留的酒。她会拿去换家酿啤酒。”

治安官精明地点了点头,问:“你父亲是查弗斯家的朋友吗?”

“嗯,你知道他是啊,和我一样清楚。”戴尔芬说。

“请正式回答一下。”治安官说。

“好吧,是的,他是。”

“他受到惊吓了吗?有没有很震惊?”

听到这个问题,戴尔芬一下子精神了,大概是因为可以好好回答一下了:“你觉得呢?他得知死的是查弗斯一家人后,就像疯了一样。你真该瞧瞧他当时的样子。他把头上所剩无几的几撮可怜的头发都揪了下来,像个小孩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哎,你也了解罗伊,他一直嚷嚷着以为这家人都去亚利桑那州了。我以为他们是,你懂的,去过冬了。”说到最后,戴尔芬的声音也变柔和了。

“他们被关在里面的时候,冬天都快过去了。”

菲德利斯低沉洪亮的声音突然从走廊里传来,将霍克治安官的注意力从戴尔芬身上引开,让她如释重负。方才,她突然为父亲感到焦虑,生怕他确实做了什么事,直接导致了地窖里命案的发生。虽然她已经问过他红珠子的事情,还不顾一切地逼他说出对三位死者的所有了解和能回忆起的一切,但她依然满腹狐疑。罗伊·瓦茨卡似乎和所有人一样,对于他们的死一头雾水,完全提供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菲德利斯和治安官一起哼着歌,用和声丰富着它的旋律,往后院走去,大概是去喝一扎菲德利斯自酿的沁凉的黑啤酒了。戴尔芬也渴望痛饮一番。正当她弯下身去拧拖把时,她听到角落里传来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写字台旁椅子的嘎吱声。她直起身,刚好看到马库斯静静地放下账本,从桌前起身。

“你都听到了?”

马库斯扭过头,看着戴尔芬。他瘦削的脸颊最近被毒辣的阳光晒伤了,依然红彤彤的。他望着她,却一言不发。在这长久的沉默里,戴尔芬注视着马库斯,从他脸上清晰地看到了和伊娃如出一辙的刚毅。他是不会说的。后来戴尔芬回想起这一刻,才发现这孩子不知怎的,早已知道日后要发生的一切。他懂得未来,明白她为何而来,清楚她在他生命中的地位为何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洞悉了一切,于是向她关上了心门,封闭了自己。

“你一定很聪明,”戴尔芬说,“才八岁,你妈妈就信任你帮她盘账。”

“我九岁了,账是她算的。”马库斯面无表情地说。

“但你确实聪明。”戴尔芬坚持道。他的冷漠对她来说是个挑战,但她希望他至少能承认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只有这样,她才能让伊娃对他可能会问的问题有所准备,“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明白治安官问我问题,只是为了调查真相。”

这时马库斯低头看向地板。

“我可什么都没干!”戴尔芬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把自己也吓了一跳。直到马库斯抬起头,用他那双完美融合了父母特征的蓝绿色眼睛盯着她,她才意识到地窖里的男孩正是他这个年纪,他们一定认识。

“你那个小伙伴,”戴尔芬朝他走了过去,放低了声音,轻柔地问,“叫什么名字?”

小家伙晒得通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的反应也让戴尔芬吃了一惊。他的脸像一张白纸,眼神灼热。他挤了挤眼,激动而痛苦地开了口。

“露茜,”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露茜·查弗斯。”

然后他猛一转身,沿着长长的走廊飞快跑开了,伴着咚咚的脚步声消失在了院子里炙热的暑气中。戴尔芬呆立在原地,目瞪口呆。露茜!这是个女孩的名字。目前为止,她还未对这个新发现产生任何感受。为了回避脑子里的念头,她拿起刮刀,轻轻将地板上变黄或结块的旧蜡刮去,等她把白色方格擦得更白了,她感到一种麻木的满足,彩色方格上的污痕擦去后,则回归原本纯净的绿色。她更加专注地忙碌着,女孩的名字在她脑海中时隐时现。露茜。露茜。露茜的含义是“仁慈”,戴尔芬知道。但她的人生却没被赋予丝毫的仁慈。地窖里的孩子原来是个女孩,戴尔芬原本以为这一发现会给她带来重重一击,让她想象中的痛苦画面变得更加难以承受。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这让她自己也很诧异。还没等她心中找到答案,地板就干了。

接下来,内心的推理让她惊讶,让她困惑,而后让她沮丧。她发现自己一直怀有一种信念,那就是女孩比男孩更加强大,更能承受痛苦,在遭遇如此猝不及防的天灾人祸时,也会更加坚强,也就无须那么多同情。小女孩面对这样的不幸,一定也会顺从命运的安排,会接受人生的终点悄然而至,就像睡过去了一样,只是再也无法睁开眼。奇怪的是,戴尔芬越是深入感受女孩的痛苦,越是左思右想,她为露茜·查弗斯感到的悲伤就越少。实际上,她更像是做了一场梦,梦到自己坐在那个地窖里,忍受着饥饿,而后是口渴的折磨,虚弱到神志昏迷,肢体僵硬。

最后,在母亲的怀抱中死去,她心想,母亲的怀抱啊!这时开始有顾客登门,戴尔芬换上了一件干净围裙。

一天的营业结束后,戴尔芬把挂在窗上的纸板翻了过来,从“营业中”变成了“暂停营业”。她又拖了遍地板,拖去了白天留下的脚印。她等待地板自然风干,然后专门用一只桶搅拌好地板蜡,用一把长刷子把地板刷了一遍,从后往前,刷得均匀而整齐。她一直刷到柜台旁,最后在门口放了个箱子,提醒孩子们不要去踩还没干透的蜡面。然后她从屋里退了出来,挂好围裙,匆匆告别,回到家里闷热的帐篷里,独自一人。第二天一早,在店铺开门前,她会回去再涂一层。等待地板风干的时候,她会和伊娃一起喝咖啡。然后在接待顾客的间隙,再用抹布进行最后的抛光和擦拭,为地板的清洁画上完美的句号。不过,这只是她原本的打算而已,最终也的确实现了,只不过花了几周的时间,在截然不同的情形下完成。

第二天上午,戴尔芬坐在厨房里,等待第二层蜡风干,屋外的滚滚热浪不断扑向墙壁。伊娃看了看地板,觉得已经焕然一新,这让她很开心。浓烈的土耳其咖啡下肚,戴尔芬满头大汗。她拿起伊娃放在桌上的水罐咕咚咕咚喝了起来,水顺着脖子流下来,她拿起干毛巾擦了擦。

“这里不太舒服,”伊娃几乎一整夜没合眼,正趁着清晨一丝凉爽的微风,做出一周要吃的面包,“我感觉不太好。”

她漫不经心地嘟囔了两句,戴尔芬也就没怎么留意,只是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仿佛也在可怜大热天给地板上蜡的自己。但伊娃又用同样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好像不记得自己刚刚说过什么。“我感觉不太好。”伊娃低声说。她将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握住一只瓷杯。她一声不响,好像在从四周寻常的动静中辨别更轻微的声音或话语。这种沉默让戴尔芬担忧起来,警觉地望着伊娃。伊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杯子深处的油状液体。

“你说感觉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我的肚子,很胀很堵,”伊娃的上嘴唇上有汗珠在抖动,“一阵阵地疼。”

“是抽筋了吗?”戴尔芬问。

“不是那种疼,也有可能吧!”伊娃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憋了一会儿,缓缓呼出,好了些。她拿起戴尔芬的干毛巾,捂在了脸上,缓慢而用力地往下拽,好像要抹平所有的表情。她呼吸艰难地说:“和抽筋一样,我的月经没完全消失……时有时无。”

“也许你只是提前完经了?”

“我觉得是,”伊娃说,“我母亲……”接着她摇了摇头,挤出个夸张的笑脸,用一种尖厉的反常声音说:“我在这儿绝对不能哭,也不能抱怨!”

伊娃跳了起来,很不雅观地把身体往台面上撞了过去,然后快步走向烤箱,在厨房里急匆匆地走来走去,好像一直动下去就能战胜折磨她的病痛。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又变回了那个镇定自若、无所不能的伊娃。她从烤箱里取出两大盘小圆面包,用一把刮铲利落地把它们从烤盘里全都铲出来。然后她将生面团挤进拇指和食指围成的圈里,把两个烤盘再次摆满,迅速塞回烤箱里继续烘烤。戴尔芬忧虑地看着她,然后放下了心。这一系列利落的动作没有透露任何虚弱的迹象。

“我去前边了,抛光地板,”戴尔芬说,“照现在这个气温看,肯定已经干了。”

“很好。”伊娃说。但当戴尔芬经过她身边,把咖啡杯放进灰色的皂石水槽里时,这位屠夫的妻子握住了戴尔芬的一只手。她轻轻说了句话,也许有些过于云淡风轻,让她的朋友在大热天里打了个寒战。

“带我去找医生。”

然后伊娃笑了笑,好像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紧接着就倒在了地板上,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菲德利斯早已出门,跟着一个农夫去看牲口了。戴尔芬从希奇大夫家回来了,也没有看到他。那时,她已经把伊娃安置在送货车的后座上,给她用过了吗啡,手里拿着一沓写着联系方式和可以做什么的医嘱。希奇大夫怒不可遏又痛心不已,打电话联系了诊所,和一位熟识的外科医生通了话,让他准备给一个名叫伊娃·沃尔德沃格尔的病人动手术。这位病人体内有一个直接压迫重要器官的肿瘤,如果不切除,不出几日就会死亡。

菲德利斯不在家,弗朗兹和两个最小的弟弟都去看球赛了,家里只有马库斯可以捎口信。

“我给你写张字条,”戴尔芬对他说,脚下放着他母亲的行李箱,“一定要保证交给你父亲。我现在带你母亲去医生那里。”

马库斯递给她一张纸,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又捡了起来,他年幼柔软的手指第一次因为恐惧而变得笨拙。他冲着屋外的汽车跑去。戴尔芬后来在后座上发现了他,看到他在轻轻抚摸伊娃的头发。伊娃注射药物后,痛苦得到了很大缓解,正在轻轻喘息。她的表情平和放松,马库斯也就放了心。戴尔芬轻手轻脚地把他带走,担心伊娃会在孩子面前突然醒过来,再次感受到肉体的痛苦。从她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伊娃一直默默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已经长达几个月了。她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命悬一线。希奇照看着伊娃的同时也忧心忡忡,因为他很喜欢她。他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愤怒和绝望,只能不停责备她。

“你不该这么没脑子,早该来找我,”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你早该来找我的。”

戴尔芬带着马库斯走进屋子,想去轻抚他的头发。这种生疏的温情让他退缩,猛地躲开了。当然了,对于他来说,这个动作也意味着母亲的状况已经十分严重。戴尔芬的手很快缩了回来,尽可能轻松平静地和他说话。马库斯的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没有看她,咕哝了几句她没听清的话就走开了。

戴尔芬写好了给菲德利斯的字条:

我已把伊娃送去城南的梅约诊所,希奇说那里有急诊。她今天早上晕倒了,是得了癌症。等店里的事安排好了,你可以找希奇问问情况,打听过去的路。如果能找到西普里安·拉扎尔的话,可以去找他,他可能在我爸爸屋外的帐篷里。拉扎尔人很好,可以帮上忙。

在开车驶向梅约诊所的路上,戴尔芬第一次听到了屠夫的歌声,但只是在自己的脑子里。她就像听留声机上的唱片那样,反复播放着安慰自己,同时把脚沉稳地放在油门上,冷静地看着时速表,把车速控制在100迈上下。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田地像车轮的轮辐一样向后转去,房屋、奶牛、马和谷仓从眼前一闪而过。进城后,就是漫长的走走停停。一路上,她都一直在脑子里循环播放那首歌,那是前一天上午,菲德利斯在屠宰间唱的歌,歌声在污渍斑斑的混凝土墙壁间回响。当时她正被暑热折磨得奄奄一息,顾不上赞叹他令人振奋的男高音,所以他的演唱几乎没给她留下什么印象,现在她却听得真切而清晰。“思想是自由的。”他唱道,每个音符在墙壁间旋转,变得更为高昂,就像在一座雄伟教堂的美丽穹顶下回荡。谁能想到一个屠宰间也能拥有大教堂里那样神圣庄严的音响效果呢?菲德利斯正在练习男声合唱中他要唱的部分,是他之前在德国学会的,那时他还是屠夫大师合唱团的一员。

这首歌在戴尔芬的脑子里盘旋。她用自己掌握的那点下层社会用的德语,弄清楚了歌词:“思想是自由的,有谁可以捕捉到它,它飞一般掠过,如同黑夜的影子。”思想是自由的……如同黑夜的影子……田地里枯萎的庄稼一排排向后闪过,排气孔把炎热的空气吹得更热,风从摇下的车窗呼呼地灌进来。后来,雨点终于落了下来,戴尔芬依旧没有关车窗。她们飞速前进着,雨点像bb弹一样落在她一侧脸颊,打得她生疼。前方密集的雨点让她保持着警惕,她知道,身后的伊娃会不时发出声响。也许吗啡不仅缓和了她的疼痛,还让她松下了自我控制的那根弦儿,在裹着雨点噼里啪啦砸来的狂风中,戴尔芬听到了一声冰冷而凄厉的呻吟,大概就是伊娃喊出来的。那是一种像刹车时轮胎发出的摩擦声一样刺耳的尖叫,是一种她与痛苦搏斗、将其像动物一样摔到地上的低吼。

[1] 1磅≈454克。——编者注

[2] 1英里≈16千米。——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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