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骨灰 6(1/2)
“佐伯老师,连你也怀疑我……”
“不,这没有关系。不,我应说……”
“佐伯老师,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做。”
“我真的临时有事。那我先走了。”佐伯俊二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我木然地目送佐伯俊二远去,当他的背影消失在职员室后,我仍然无法动弹。
其他老师也纷纷回来了,没有人向我打招呼。
我用双手紧紧抱着皮包,跑向鞋柜。
骑上小型自行车,正准备走出校门时,我停了下来,仰望天空。太阳正赶向南方的天空。
电车慢慢减速,停了下来。博多车站的月台上,乘客正排队等候着。候车队伍最前面是两个穿牛仔裤的女孩子,看起来像是朋友。即使隔着玻璃,也可以感受到她们聊得很投入。车门一打开,两个女孩和我擦身而过上了车,其间,仍然不停聊着天。话题似乎是她们共同认识的男性朋友。我走到月台上,继续追着她们的身影。她们的牛仔裤紧裹着身体,清晰地勾勒出臀部曲线。她们差不多二十岁吧,即使坐上座位,仍然没有停止聊天。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每天都快乐无比,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任,对次深信不疑。
“喂,你别挡在这里。”
一个年长的胖女人把我推到一旁。我踉跄了一下,赶紧站好,然后又看着那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发现了我,轻轻拍了拍另一个女孩的手臂,指着我,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人互望了一眼,皱着眉头。一个女孩咬着耳朵,另一个女孩捂着嘴,笑弯了腰。发车铃声响了,车门在我面前关上了。电车驶离月台,两个女孩仍然看着我笑着。
走出剪票口,穿过偌大的车站大楼,朝博多出口的方向走去。自从大学毕业后,我已经两年没来过博多了。这里比当年热闹多了,非假日的上午,马路上却人满为患。这站大楼内除了有一家名叫井筒屋的百货公司以外,还有一家叫作“车站剧院”的电影院。读书的时候,我曾经和同学一起来这里看过电影。当时的电影票价要一百日元,比天神电影院还贵,看电影的时候却不时感受到火车的震动。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过那家电影院。对了,不知道优子现在怎么样了。早百合呢?良谜美呢?
走出车站大楼,眼前就是出租车乘车点。后方一百米的地方是一个广场,作为停车场和临时停车场的空间使用。我进大学时,新博多车站才刚迁到目前所在的地方没几年,车站前也很冷清。如今,高楼大厦和饭店林立,俨然变成了一个大城市。
我快步穿过车站前广场。熟悉的警笛声传入耳朵,音轨电车从右侧的大博路驶了过来。轨道上方假设的线像网子一样。电车的导电器紧压着架线,两节车厢的有轨电车驶了过来。我加快了脚步。
电车车站的安全岛比路面高了一截,好像马路上的小岛。已经有将近十人排在乘车口附近。
我确认了那辆电车的行驶方向,果然是前往天神方向的。电车停了下来,门一打开,车上的乘客几乎都下了车。大部分都是提着百货公司购物袋的女人。
我排在队伍的最后,跟着人群上了车。有轨电车上是对面式的座位。驾驶座后方的座位刚好空着,于是我就坐在那里。
发车铃声“叮、叮”地响了起来。
“四点五轨电车准备出发。发车。”司机大声说道。
随着一阵低沉的马达声,电车摇晃着驶离车站。不一会儿,背着黑色背包的售票员吧嗒吧嗒的玩着手上的票夹走了进来。他在摇晃的车内灵巧地保持着身体平衡,慢慢行走在乘客之间。持联票的人需要剪票,没有联票的人就要买车票。不一会儿,他就走到我的面前。
“请给我一张普通票。”
我抬头看着售票员的脸说道。身穿制服、戴着制冒的售票员有一张少年般的脸,也许比我更年轻。他熟练地从皮包里拿出普通票。我交给他两枚十日元硬币。
“普通票要二十五日元。”售票员怯生生地说。
什么时候涨价了?我慌忙从钱包里找出五日元,放在售票员的手上,我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手心,我们视线交会。虽然只有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但年轻售票员注视着我的脸。他眨了眨眼睛,向我微微欠了欠身。
“下一站人参町,人参町。”他大声叫着,走回通道。
电车驶入了住吉路。电车的轨道刚好夹在上行和下行车道之间,电车好像被两侧行走的车辆夹在中间。博多人口众多,交通量也惊人。笑客车、火车、出租车和公交车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电车喀隆喀隆前进着,不时超越汽车。一辆红色跑车驶到电车前方,在轨道上行驶。司机拉响警笛,电车顿时放慢了速度。
过了柳桥后不久,电车右转进入了渡边路。沿着这条路直走,就是福冈最繁华的地区天神。天神有……
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想去哪里。
电车在天神盘井屋前停下了。我拿着皮包下了车。有一大半的乘客都在这里下车,纷纷走向盘井屋。我也随着人潮进入盘井屋。
盘井屋这家百货公司是天神的象征。整家百货公司给人一种“高级”的感觉。小时候,只要有同学去天神的盘井屋,就可以成为班上受欢迎的人物。当然,不可能穿着平时的衣服,一定要精心打扮后,才能踏入这个圣地。
我搭电梯来到顶楼。顶楼是游乐场,有许多弹珠台,一个梳着猫王发型的男人正玩得不亦乐乎。旁边是青蛙和大象的电动车,只要投十日元硬币,电动车就会往前开,但现在没有人坐,僵硬的笑脸看起来格外落寞。走出游乐场,便是阳光普照的屋顶。
盘井的屋顶是儿童广场。广场上,设置着狭窄的轨道,像运动会的跑道。应该在轨道上行驶的迷你新干线百无聊赖地停在,像是司机的中年男人正和一个拿着扫把的大婶谈笑风生。这里也有卖冰激凌和果汁的摊位,但生意都很冷清。
父亲曾经代我来过盘井屋。我记得是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的时候,但不记得久美和纪夫有没有一起来。那时,久美在福冈的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可能是去探视她回家的路上,顺便来这里看看。当时,母亲化了比平时更浓的妆,衣服上带着浓浓的樟脑丸和香水味道。我也穿着外出时才会穿的红色裙子和白色长袜,只有父亲一如往常地穿着西装。我在餐厅里吃了人生中的第一块松饼,我还记得当时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原来这个世界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之后,我来到屋顶,看到恍如隔世般的大都会,再度感到极大的震撼。
我跨过迷你新干线的轨道,穿越广场正中央,走向铁丝网。我双手抓着铁丝网,把脸贴了上去。下方是明治路,但眼前的风景已经和从前迥然不同了。我记得前面是一幢有破瓦顶的矮房子,挂了一块阿多福面具的广告牌,如今却耸立着一幢比盘井屋更高的银白色大楼。这幢镶着铝合金的现代化大楼就是福冈大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栋建筑物到底去了哪里?
我的脑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对了,在我学生时代,中央邮局已经拆掉,改建成福冈大楼了。为什么我会产生错觉,以为以前的建筑物还在?
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当时,我坐在父亲肩上,从这里往下看。由于太高了,我害怕得抓住父亲的头发。父亲叫着“好痛,好痛”,却笑了起来。听到父亲的笑声,我也高兴起来,顿时忘记了害怕,一次又一次拉着父亲的头发。父亲惨叫着,却笑得很开心。当时,久美的病情很不理想,陷入了危险的状态。父亲整天愁眉不展,在家的时候也很少有笑容。我以我的方式,努力为父亲加油,然而,当我发现父亲的眼中依然只有躺在病房中的久美时,我更加感到悲伤。这也是我第一次发现,的父亲来说,久美比我更重要。
“小姐,你怎么了?失恋了吗?”
一个声音仿佛从天而降,我不禁回头一看。
扎着缠头布的男人靠在铁丝网上,用充满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他刚才无所事事地在冰激凌卖场摸鱼。
我把皮包用力抱在胸前。男人把手上的纸杯递给我,里面装着橙汁。
“送你。”男人露出亲切的笑容。
我接了过来。橘色的液体轻轻摇晃着,我迟疑了一下,还给男人,摇了摇头。
男人露出困惑的表情,接过杯子。
“你真有家教。”
“失礼了。”我鞠了一躬,快步离开。我离开了屋顶,背部感受到福冈大楼反射的阳光和男人视线。
走出盘井屋,我停了下来。人潮不停地涌动,汽车拼命地按着喇叭,在路上争先恐后。又有一辆有轨电车驶进车站,是单节车厢的电车。车门一开,乘客便溢了出来,顿时带来一阵喧嚣。我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往前走。
噪音、人的声音、喇叭、有轨电车的警笛。走在街上,就会被声音的洪水所吞噬。一呼吸,废弃蔓延了整个肺部。
我的头混混沉沉的,每走一步,疼痛就越发剧烈。我找到一家小药局,买了头痛药。继续往前走,前面有一家咖啡店。我冲了进去,点了一杯咖啡。我用冷开水吃下两颗头痛药。店内播放着流行民歌,克音乐也令我感到刺耳,头痛仍然不见好转。我又吃了两颗头痛药,和着咖啡吞了下去。
不一会儿,我的心胀开始剧烈跳动,不停加速,仿佛已经不是我的心胀。我无法继续坐下去,只喝了半杯咖啡,就冲出了咖啡店。
我抱着皮包,大步走着,路上的行人无不讶异地看着我。我的肩膀不知道撞倒什么东西,我晃了一下,不以为然地继续往前走。
“妈的,走路不长眼睛吗?”
背后传来男人的怒骂声。我没有回头。
我来到西大桥。架设在那珂川上的西大桥呈现平缓的弧度,走过全长一百米左右的四大桥,就来到日本屈指可数的娱乐场所中洲。对岸密密麻麻的霓虹灯令人想起贴在抢上单海报。
我在桥的正中央停下脚步,呼吸急促,胸口渗着汗水。我把皮包放在桥的栏杆上,凝望着那珂川的流水。年轻的情侣坐在船上,神情愉悦地笑着。
不如死了算了。
一阵寒意袭来。我缩起肩膀,握紧拳头,身体不停发抖。我用力深呼吸,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我深深呼吸,睁开眼睛,再慢慢吐气。
死了太不值得了。不值得为这种事而死。我一次次地告诉自己。
“啊……”
头痛消失了。好像启动了某个开关,脑海中的云霭突然消失了。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我恢复了往日的自己。
我再度深呼吸。
我的确从藤堂草的钱包里拿了钱,但问题是我没有放进自己的口袋,而是为了袒护龙洋一。身为教师,这种行为或许很肤浅,但并不是做了什么逆天勃理的事。至于礼品部的失窃事件,我根本是无辜的。只要能够证明这一点,大家就会谅解我所采取的行动。我没有做任何遭人唾弃的行为。
首先,要证明礼品店的失窃事件中,我是清白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我感到身体内慢慢涌起力气。我咬紧牙关,迈步走向博多车站。
修学旅行的前一天,我曾经造访龙洋一的家。他父亲是渔夫,但在喝酒的时候被卷入纷争,左眼遭刺,导致失明,无法继续跑船。他在朋友的炼铁厂帮忙了一段时间,但持续不到一年。之后,他整天游手好闲,借酒浇愁,有一天晚上出门后就没有再回家。一星期后,他的尸体在筑后川被人发现。这件事在当地引起了轩然大波,很长一段时间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当时我只有十五岁,在学校也和其他同学一起发挥想象力,讨论这件事,我记得警方最终判定他为自杀。他的遗孀也经历了数次的再婚和离婚。这是母亲和邻居在聊八卦时被我听到的。目前,她一个女人抚养着长子洋一和长女。听说,长女是第三次结婚的男人所带来的拖油瓶,和洋一没有血缘关系。当然,这也只是传闻而已。
龙洋一的家住在大川市内老旧住宅密集的区域,矮小的木造平房整体看起来黑漆漆的,镶着磨砂玻璃的拉门上吊着一盏长明灯,上面粘着昆虫的尸体。
我深呼吸后,把拉门拉开一条缝,把脸凑了过去。
“有人在家吗?”我对着屋内问道,然后,屏息等待里面的反应,里面虽然没有反应,却有人的动静。
“有人在家吗?”我又叫了一次。
传来一阵脚步声。
从昏暗的屋内走出来的是龙洋一。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和一条及膝短裤,光着脚。一看到我,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又来了?”
龙洋一本来就比我高,站在木板地上,感觉更高了。我抬头看着龙洋一,感受到一种压迫感。
“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
“我不舒服。”
“有没有和学校联络?”
龙洋一把头转到一旁。
“你妈妈呢?”
“出去了。”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有话要对你说,可不可以进去?”
龙洋一默默地点点头。
我跨过门槛,踏进了龙家。刚进门的地方有一小片水泥地,脏脏的运动鞋和拖鞋随意放置着。我犹豫了一下,关上拉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后,里面顿时安静多了。龙家比想象中更昏暗。
我差一点叫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躲在柱子后面偷看。女孩子剪了一个妹妹头,倒三角脸,抱着柱子的黝黑手臂像木棒般纤细。身上只穿着圆领衫和棉质内裤。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但这绝对不是适合走出玄关的穿着。
然而,令我全身僵硬的是女孩子浑身散发出的一种异样的压力。她那双和脸蛋不相衬的大眼睛是压力的来源。大大的眼眸似乎忘了眨眼,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我。她的脸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张假面具。这长假面具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对着女孩露出笑容。
“你好。”
女孩漠无表情地用一双大眼睛看着龙洋一。
“是我学校的老师,不用担心。”
龙洋一发出根本不像他的温柔声音。女孩的嘴角微微放松下来,她看着龙洋一,眼中闪动着和十岁女孩不相衬的光芒。
“你去里面吧。”
女孩轻轻点了点头,消失在柱子后方。我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
“你妹妹吗?”
龙洋一回答说:“对。”
“我也有一个妹妹,比我小五岁,从小就体弱多病……”
龙洋一将双手插入口袋。他驼着背,站着倚靠在墙上,整幢房子微微震动了一下。龙洋一看着自己的脚。
“你有什么事?”
“修学旅行的旅馆发生的那件事……”
龙洋一没有反应。
“你实话告诉老师,是不是你偷了礼品店的钱?”
“是又怎么样?”他不耐烦地说完,撇着嘴。
“……是吗?你承认了?”
龙洋一抬起头,用挑衅的眼神看着我。
“对啊,我承认。是我偷的钱。”
“老师这么相信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龙洋一怒目相向,嘴唇和脸颊不停地发抖。
“你赶快去自首。如果你隐匿实情,会变成老师偷了钱,我会被当成小偷,必须辞去教职!”
“为什么……”
“为了袒护你,我说是我偷的。否则,你现在可能在警局里。”
“既然这样,为什么现在要我自首?难道你不怕我被警察抓走吗?”
“旅馆方面已经答应不报警。但学校方面无法通融,如果不说服校长,我就……”
龙洋一哼了一声,扬起下巴,用轻蔑的眼神瞪着我。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表情,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我用力甩了龙洋一一记耳光。昏暗、狭小的空间内,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龙洋一用手摸着脸颊。
我吃了一惊,握起右手。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一个白色的东西扑了过来,用指甲抓我的脸。是刚才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在我身上乱抓,露出虎牙的嘴巴发出能够扯断神经的尖叫声。我咬紧牙关,用力把她推开。女孩跌倒在泥地上。
“住手。”龙洋一大叫一声。他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推到墙角。我的背部受到重重的一击,令我无法呼吸。眼前一片黑暗,我喘着粗气,忍不住叫了出来。当我放松时,空气终于进入了肺部,视野也明亮起来。龙洋一的脸,一张粗犷的男人脸庞就在我的前面。
一阵尖锐的哭声响起。龙洋一松开我的手臂,转身把女孩子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在女孩的耳畔轻声说着什么。女孩的哭声渐渐变小了,她纤细的手臂绕在龙洋一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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