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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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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干维尔岛长约一百二十五英里,岛上南北方各有一个日本海军基地。美国海军陆战队准备在防守松懈的西岸登陆。他们要建立一个滩头阵地,并夺取足够的土地,以建立一个能对日军基地发动袭击的飞机跑道。

七点二十六分,查克来到了甲板上。戴头盔、背着包的海军陆战队士兵,开始陆续翻下舰身一侧的绳网,跳到登陆艇上。和他们一起的,还有几条精力旺盛、始终保持警觉的杜宾犬。

登陆艇快到岸边的时候,查克发现了他准备的地图上有个小错误。汹涌的巨浪拍打在陡峭的海滩上,激起一阵阵涡流。没过一会儿,一艘救生艇就侧翻在海浪里,很快完全倾覆了。海军陆战队的战士们只能游向海岸。

“我们必须在地图上显示海浪的情况。”查克站在甲板上,对自己身边的埃迪说。

“我们怎么能确定海浪的情况呢?”

“侦察机必须飞低一点,把浪花的大小和形状拍成照片。”

“敌人的基地这么近,他们不可能飞得很低。”

埃迪说得对。但他们必须想出个对策。查克把这作为此次任务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

这次登陆他们所用的信息比以往要多。这次他们靠的不是不可信的地图和辨认不清的航拍照片,而是六星期前在岛上登陆的侦察队发回的侦察报告。侦察队标出了四英里长海岸线上十二处适合登陆的方位。但是他们没有提到海浪的情况。也许他们侦察的那天浪头还不够高吧。

到这时为止,查克地图的其他方面都是对的。岸边有一百码宽的沙石滩,还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棕榈树和其他植被。根据地图上的示意,沙石滩后面应该有片沼泽。

沙石滩上有少许防卫的日军。海军陆战队员们游向沙石滩后不久,查克就听见了一阵枪炮声,一发炮弹落在眼前的浅海里。炮弹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日军的射术显然还要改进。陆战队员登陆的紧迫感增强了。他们从登陆艇跳到岸上,跑向沙石滩准备建立美军的滩头阵地。

查克很高兴,来这儿的决定做对了。他从来没有在自己画的地图上马虎过,不过实地看一看自己画的地图如何拯救生命、一个微小的错误又是如何置人于险境,还是有益的。这次出征前,他和埃迪就做过许多有益的尝试。他们请求重拍模糊的照片,对进行侦察的人员进行问询,并打电报给各个地方,寻找更清晰更准确的地图。

这么高兴还有另一层原因。自己终于来到深爱的大海了。他和七百多个男人共住在同一条船上。他喜欢战友之间的情谊,喜欢大家在一起时开的玩笑、唱的歌,喜欢拥挤床铺和多人共浴的那种亲近感。“我的感觉和进入女子寄宿学校的正常男人完全一样。”一天晚上,他对埃迪说。

“那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我们却真真实实地在这样的一条船上。”埃迪说。他的感觉完全和查克一样。他们深深地相爱着,但并不介意看到赤身裸体的水兵们。

这时,七百名海军陆战队员已经全都跳下了军舰,以各自最快的速度登上了岸。同样的一幕也发生在海滩上的其他八个登陆点。把陆战队员放到岸上以后,登陆艇马上会回到军舰旁,接下更多的陆战队员,但整个过程却似乎出人意料地慢。

藏在丛林中某处的炮手终于有了准星。一发炮弹正好炸在几个美军中间,他们的武器和身体碎片四处乱飞,他们的血把沙石滩染得鲜红鲜红。

查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屠戮的惨景。这时,军舰上空传来飞机的呼啸声。他抬起头,看见一架日本的零式轰炸机沿着海岸线低空飞行。看见机翼上的红色太阳,查克平添了几分恐惧。上一次,他看见类似的红色太阳是在中途岛战场上。

零式轰炸机对海滩进行了扫射。刚从登陆艇上跳下的海军陆战队队员正好被抓个正着。一些人平躺在浅水里,一些人躲在了登陆艇的艇身后面,还有一些人朝丛林跑了过去。陆战队员纷纷倒下,海滩上血肉横飞。

轰炸机很快就飞走了,在海滩上留下了一堆尸体。

很快,查克又从另一片海滩听到了轰炸机的扫射声。

轰炸机还会回来的。

美军应该会派战斗机参战,但查克一架都没看到。美国空军的空中支援就是这样,需要时他们永远都无法及时赶到。

等所有海军陆战队员都不顾一切地上岸以后,登陆艇把医务兵和担架员也送到了岸上。接着,他们开始运送给养:弹药、饮用水、食物、药品,以及各种军备。回程时,登陆艇再把伤员送回到船上。

查克和埃迪作为非军事人员和给养一起被送上了岸。

划登陆艇的人已经熟悉了这里的海浪。他们把艇身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方位,把斜坡的一头放在沙地,任凭波浪拍打着船舷。装着给养的盒子从斜坡滑到海岸上,查克和埃迪则跳进海水,淌水向海岸走去。

查克和埃迪一起上了岸。

刚一上岸,一挺机关枪开火了。

开火的机关枪手似乎藏在离岸四百码远的丛林里。他是一直潜伏在那里,还是从另一个开火点转移过来的呢?埃迪和查克猫着腰,向海岸上的树丛处奔去。

一个扛着一箱子弹的水手惨叫一声,跌倒了。箱子同时掉到了地上。

查克身旁的埃迪突然惨叫一声。

等反应过来时,查克已经往前跑了好几步。他转过身,看见埃迪抱着腿在沙滩上打滚:“妈呀,我的膝盖!”

查克跑回去,跪在埃迪身边。“没事的,我在这儿!”他朝埃迪大喊。埃迪虽然双眼紧闭,但是他还活着。除了膝盖,查克没有在他身上看见任何伤口。

他回过头,看见送他们来的登陆艇还没卸完给养,仍然停在岸边。他可以很快把埃迪背回登陆艇,但机关枪在持续开火。

他蹲伏在地。“可能会有点疼,”他说,“要喊你就尽管喊出来吧。”

他把右臂放在埃迪的胳膊下面,用左臂撑住埃迪的大腿。承受了埃迪的全身重量以后,他挺身站了起来。埃迪随着伤腿的摆动而尖叫起来。“亲爱的,挂在我身上就好。”说完,查克转身走向登陆艇。

突然,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从他的大腿、后背一直延伸到他头上。这一秒,他只想着不能把埃迪丢下。但下一秒,他就明白自己快不行了。这时,查克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光,让他完全睁不开眼睛。

终于,查克走到了他人生的尽头。

轮到休息日,卡拉就会到犹太医院帮忙。

是洛特曼医生请她来帮忙的。洛特曼从集中营里被放了出来——除了纳粹,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可以被放出来,纳粹也没有把放他出来的原因说出来。他瞎了一只眼睛,腿一瘸一拐的,但至少他还活着,至少还能给犹太人和贫苦人看病。

医院在柏林北部工人阶级聚集的维丁区,但那里的建筑没有一丁点儿工人阶级的特征。维丁区的建筑都修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那时正是柏林的犹太人繁荣兴旺之时。洛特曼医生的医院有七幢精美的建筑和一个大花园,这七幢建筑由楼间的通道相连,病人和医院的员工可以在建筑间畅通无阻地通行,不用担心会被坏天气影响。

犹太人医院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奇迹。柏林剩下的犹太人非常少。他们成百上千地被聚集起来,随特别列车离开柏林。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等待他们的命运又是如何。据说他们被送进了大肆杀戮的灭绝集中营,但很多人不愿意去相信这类流言。

留在柏林的少数犹太人生病后不能被雅利安医生和护士看诊。归因于纳粹种族主义紊乱的逻辑,这家医院得以保留。这家医院的职员是犹太人和那些算不上雅利安人的家伙:东欧来的斯拉夫人、先辈来自不同种族的人,以及那些和犹太人结婚的人。但医院没有足够的护士,因此洛特曼医生请卡拉过来帮忙。

医院经常被盖世太保骚扰,缺少装备,尤其是病人的用药。另外医院人手不够,几乎没有可用的资金。

给空袭中断腿的一个十一岁小男孩量体温时,卡拉就已经犯了罪。从她本人的医院偷出药品拿过来用更是个不得了的罪名。可她却想证明,不是每个人都在纳粹面前屈服,哪怕是向自己证明也好。

巡视完负责的病房以后,卡拉看见沃纳穿着空军的军装站在病区门外。

沃纳和卡拉一连好几天生活在恐慌之中,生怕有人从被炸的学校里生还,指控沃纳是个间谍。不过现在她们知道那些人已经全死了,没有别人知道马赫的猜疑。他们又一次逃过了一劫。

沃纳很快便从枪伤中恢复过来。

他们成了恋人。沃纳搬进了乌尔里希家大而空旷的宅子里,每天晚上和卡拉一起睡觉。双方的长辈都没反对:每个人都可能没几天好活了,人们应该从艰辛和磨难中享受一点点快乐。

但这天隔着病区的玻璃门向卡拉挥手的时候,沃纳的表情严肃了很多。卡拉挥手让他进来,和他接了吻。“我爱你。”这句话卡拉总是说不够。

他总是愉快地予以回应:“我也爱你。”今天也是同样。

“你来这干什么?”卡拉问,“仅仅是和我接吻的吗?”

“我带来了坏消息,我被调到了东部前线。”

“哦,不。”卡拉哭了。

“能捱到现在才上前线已经是个奇迹了。多恩将军不可能一直罩着我。军队里的半数人是老人和学生,我是个二十四岁的适龄军官,我自然应该去了。”

卡拉小声说:“请你千万别死。”

“我会尽力的。”

卡拉仍旧保持着很轻的声音:“但我们的谍报网怎么办?一切都是你在操办,你走了以后谁来负责?”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卡拉意识到沃纳在想什么。“不——不能是我啊!”

“你是最佳人选。弗里达是个跟随者,而不是一个领袖。你已经在招募和指挥新人上展示了自己的才干。你从来没有被抓过,也没有参加政治活动的记录。没人知道你在阻止t4行动中所扮演的角色。对当局而言,你只是个无可指摘的护士。”

“沃纳,我害怕极了。”

“你可以不接受这项工作,但你不做就没人做了。”

这时他们听见一阵吵嚷声。

隔壁病房住的都是些精神病患者,平时很少有叫嚷或尖叫的声音,但今天的情况似乎有点不同。有人正在隔壁病房厉声争辩着,声音很大,而且似乎有理有据。这时又出现了第二个声音,说话的人是柏林口音,语气霸道,显然是医院以外的人。

卡拉走到走廊里,沃纳跟在后面。

外套上绣着一颗黄色星星的洛特曼医生正在和一个穿着党卫军制服的家伙争辩着什么。平时紧闭的通向精神病区的双开门,此时正向外敞开着。病人们正在离开病房。两个警察和几个党卫队队员正驱赶着一列患有精神病的男女走下楼梯。这些精神病患者大多穿着睡衣。有的抬头挺胸,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有的则走路歪歪扭扭,嘴里还不断念叨着什么。

卡拉立刻想到了艾达的儿子库尔特和沃纳的弟弟阿克谢尔,以及阿克尔堡的那个所谓的医院。她不知道这些病人会被送到哪里去,但知道他们将会被杀害。

洛特曼医生气愤地说:“他们是病人,他们需要得到治疗!”

党卫军军官答道:“他们不是病人,是疯子,他们应该到疯子应该待的地方去。”

“去另一家医院吗?”

“你会按程序得到通知的。”

“这个答案不能令我满意。”

卡拉知道自己不能插手这件事。如果党卫军发现卡拉不是犹太人,那她的麻烦就大了。她长着黑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不太像雅利安人。如果她保持沉默,他们多半不会找她的麻烦。但如果对党卫军的行径提出抗议,那她就会遭到逮捕,受到审讯,最终被党卫军发现是违法到这儿来帮忙的。因此她只能紧紧闭住自己的嘴巴。

军官说话更大声了:“赶紧——把这些白痴送到车上去!”

洛特曼继续据理力争。“你必须告诉我,他们要被送到哪里。他们是我的病人。”

他们算不上洛特曼医生的病人——洛特曼不是精神病医生。

党卫军军官说:“如果你这么关心他们,你完全可以和他们一起去。”

洛特曼医生的脸变得刷白。一起去就意味着死亡。

卡拉想到了他的妻子汉尼洛尔、他的儿子鲁迪,以及他在英国的女儿伊娃,心里不禁一阵恐惧。

党卫军军官笑得狰狞:“突然就不那么关心了吗?”

洛特曼挺起了胸。“正相反,”他说,“我接受你的邀请。多年前,我曾经发誓要尽我的一切去帮助那些患病的人。我不打算违背我的誓言。我希望带着我的良知平静地死去,”说完,他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楼梯。

一个敞开着睡袍露出裸体的老妇从卡拉身旁经过。

卡拉无法再沉默下去了。“已经十一月了!”她嚷道,“她连件出门穿的外套都没有!”

党卫军军官严厉地瞪了她一眼。“上汽车就热了。”

“我去拿件厚衣服,”卡拉转身对沃纳说,“跟我走,再找些毯子过来。”

卡拉和沃纳在精神病病房内穿梭,从病床和壁橱里拿出毯子。两人各抱着一摞毯子,匆匆奔下了楼梯。

医院的花园天寒地冻。医院门外停着辆灰色的大巴,发动机空转着,司机在方向盘后面吸烟。司机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和手套,车上显然没有装暖气。

几个盖世太保和党卫军聚在车上,冷眼看着上车的病人。

最后,几个病人都上了车。卡拉和沃纳跳上大巴,开始给病员分发毯子。

洛特曼医生站在大巴的最后面。“卡拉,”他说,“你……请你把这里的情况告诉汉尼洛尔。我必须和病人们一起去。我别无选择。”

“当然。”卡拉的声音哽咽了。

“也许我能保护这些人。”

尽管不相信,卡拉还是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抛弃他们。”

“我会告诉她的。”

“告诉她我爱她。”

卡拉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洛特曼说:“告诉她这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爱她。”

卡拉点了点头。

沃纳拽起她的胳膊。“我们走吧。”

他们下了大巴。

一个党卫队队员对沃纳说:“穿空军制服的那个,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沃纳非常生气,卡拉生怕他会挑起一场争斗。好在沃纳很镇定,他对那个党卫军士兵说:“给受冻的人分发毯子,这违犯了哪条法律?”

“你应该在东线战场和红军作战才对。”

“我明天就去,你呢?”

“小心你说的话。”

“如果好心在出征前逮捕我,你也许能救我一命呢!”

党卫军士兵转过脸去。

发动机轰鸣,大巴起动了。卡拉和沃纳把目光投向大巴,看见每扇窗后面显现出一张脸。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胡言乱语,流口水,歇斯底里地大笑,心神不宁,或因痛苦而表情扭曲——全都很不正常。精神病病人都被党卫军带走了。疯子把疯子领走了!

大巴开走了。

“如果能让我看看这里的景色,也许我会喜欢上苏联的。”伍迪对父亲说。

“我也是这样想。”

“我连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拍到。”

他们坐在地铁站入口旁莫斯卡瓦酒店的大堂里。他们已经打好包,正准备回美国。

伍迪说:“尽管沃洛佳不是那么开心,但我会把遇见他的事告诉格雷格·别斯科夫的。我想应该不会错,他们姓氏相同,长相又……”

“应该不会错。”

“无论如何,我们达成了这次来的主要目的——这才是最重要的。盟国都决定要加入新成立的联合国了。”

“是的,”格斯满意地说,“说服斯大林颇费了一番功夫,好在最后他同意了。我想,你和别斯科夫开诚布公的交流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爸爸,你为此奉献了一生!”

“我承认,签订协议的时候确实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瞬。”

伍迪突然产生了一个令人忧虑的想法。“你不准备就此退休吧?”

格斯笑了。“当然不。我们的确达成了协议,但这项事业才刚刚开始呢!”

科德尔·赫尔已经离开了莫斯科,但他的一些助理还留在这,这时赫尔的一位助理走近了杜瓦父子。伍迪认识这个叫雷伊·贝克尔的年轻人。“参议员,我这儿有个消息要向您通报。”他看上去非常紧张。

“你正好赶上——再过会儿,我可就要走了,”格斯说,“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有关您儿子查尔斯——查克的消息。”

格斯的脸色突然变得刷白,他问:“雷伊,到底是什么消息?”

年轻人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先生,是坏消息。他参加了所罗门群岛的一场战役。”

“他受伤了吗?”

“不,先生,比这更糟。”

“哦,我的上帝!”格斯哭了起来。

伍迪从来没看见父亲在他面前哭过。

“先生,很抱歉,”雷伊说,“我得到的消息是,他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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