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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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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从他那里打听到更多的情况。”

“必须?你在说什么呢?”

“他能接触到蓝色行动的整个行动方案。我们知道了这个行动,可莫斯科需要这次行动的具体细节。”

弗里达的话本该使卡拉一头雾水,但卡拉完全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可以问他……”

“不,必须让他把战斗计划给你拿过来。”

“我不知道这可不可能。他不傻。你不会觉得——”

弗里达根本不听卡拉的辩解。“至少要拍张照过来。”她打断卡拉的话。弗里达从兜里掏出一个比烟盒略长略窄的不锈钢盒子。“这是个拍摄文件用的微型照相机。”卡拉注意到,盒子的边上写着“美乐时”的字样。“一卷胶卷可以拍十一张照片,这里有三卷胶卷。”说着她拿出三个哑铃形的盒子,盒子很小,正好能放进照相机。“像这样装上胶卷,”弗里达比画着说,“透过这扇窗,按下快门,你就能拍下一张照片。如果不确定学没学会的话,看这本手册就行。”

在卡拉的记忆中,弗里达从没这么跋扈过。“我必须好好想想。”

“没时间了。这是你的雨衣是不是?”

“是的,可……”

弗里达把照相机、胶卷和使用照相机的小册子塞进雨衣口袋。她似乎为能把这些东西脱手而松了口气。“我必须走了。”说着她走到门口。

“弗里达,你停下!”

弗里达停下脚步,直直地看着卡拉:“怎么了?”

“我想说……我想说这样做不像是我的朋友。”

“这事非常重要。”

“你把我逼得无路可退了。”

“要不是你把约西姆·科赫的事情告诉我,也不会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别装样了,你本来就想让我利用这些信息做点什么的,难道不是吗?”

这是事实。眼下的紧张局面完全是卡拉一手造成的。只是她没想到情况竟会如此逆转。“如果他说不呢?”

“那你的余生就要在纳粹的统治下度过了。”弗里达说。

“我才不想呢。”卡拉说。

她独自站在更衣室里思考着。她甚至没办法不带风险地把小照相机处理掉。照相机在卡拉的雨衣口袋,她不敢把它扔进医院的垃圾桶里。她必须把照相机带出医院大楼,试着找个可以把它秘密丢弃的地方。

但她真想这么干吗?

尽管天真,但科赫不像是个能被说动把战争计划副本带出战争部大楼,拿给情人看的人。如果有人能说服他以身犯险,那只有找茉黛了。

卡拉非常害怕。如果被抓到的话,盖世太保不会对她表示丝毫怜悯。她会被捕,遭受虐待。她想到了被打断手指骨头痛苦呻吟的鲁迪·洛特曼,想到了被痛打一顿、释放后惨死在家里的父亲。她的罪名比他们严重得多,所受的惩罚也会更加残忍。她肯定会被折磨致死——而且时间不会很长。

卡拉告诉自己,她愿意为此承担风险。

她不能接受的是,这样做可能让哥哥献出宝贵的生命。

埃里克就在展开蓝色行动的东部前线,约西姆证实了这一点:他也许会参加蓝色行动。如果卡拉帮助苏联人打赢这一仗的话,埃里克可能会战死疆场。她可受不了这个。

卡拉转身埋头工作。她的心思不在工作上面,犯了一些小错,好在医生没有注意,病人也不会发现。下班以后,她便匆匆地离开了医院大楼。照相机放在兜里沉甸甸的,可她却找不到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处理掉它。

她很想知道弗里达是从哪里弄来这样一部照相机的。弗里达很有钱,可以轻松买到这样一部照相机,但她必须说明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个物件。这台照相机多半是一年多前苏联大使馆没闭馆时从苏联人手里弄来的。

回到家的时间,照相机还在卡拉的大衣口袋里。

楼上没有钢琴声:约西姆上课来晚了。母亲坐在厨房桌子边上,看到卡拉进来,茉黛笑着对她说:“看看是谁回来了。”

埃里克出现在她的眼前。

卡拉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埃里克非常瘦,但显然没有受伤。他的军服又脏又破,但已经洗了脸和双手。他站起身,抱住卡拉。

卡拉不顾身上一尘不染的护士制服,紧紧地拥抱住埃里克。“没事就好。”她说。透过薄薄的军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埃里克的脊梁骨、大腿骨、肩胛骨和脊柱。

“眼下是安全了。”埃里克说。

卡拉松开手。“你怎么样?”

“比大多数人要好。”

“你们不会只有一件单薄的军服在苏联过冬吧?”

“我从一个苏联人的尸体上扒下件大衣。”

卡拉坐在桌旁,艾达也在厨房里。埃里克对她们说:“你们是对的。我是说,你们对纳粹的看法是对的。”

卡拉很开心,但不知道埃里克在指什么。“你看到他们怎么了?”

“他们屠杀百姓。这点你和爸妈老早就跟我说了,但我却不肯相信。很抱歉,我没能相信你们。艾达,我一直不相信他们害死了你的小库尔特。现在我信了。”

这是个巨大的反转。卡拉问:“什么让你改变了看法?”

“我亲眼在苏联看见他们屠杀老百姓。他们把城里的要人聚拢在一起,因为他们都是共产党员。他们也杀戮犹太人,不光是男人,还有妇女、儿童以及对任何人都造不成伤害的老人。”泪水不断地从埃里克脸上往下流,“常规军不杀戮平民百姓——杀他们的都是秘密警察。他们把抓来的人带到城外,有时是某处采石场,有时是矿井一类的地方。有时他们还会让抓来的年轻人挖个大坑,然后……”

他说不出话了,但卡拉就想听他亲口说。“然后怎么了?”

“他们每次杀六组十二个人。有时丈夫扶着妻子,母亲抱着婴儿一起走下斜坡。行刑者等待他们走到预定位置,然后举枪发射。”说到这里,埃里克用军服的脏袖管擦了擦眼角,“砰,他们就都死了。”他说。

一时,厨房里没有人说话。艾达小声哭泣着。卡拉非常震惊,茉黛却板着脸一声不吭。

埃里克擦了擦鼻子,拿出几支烟。“很奇怪,他们竟然给我买了张机票,让我回家探亲。”他说。

卡拉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我只能在这待十二个小时。但即便这样,我还是成为战友们艳羡的对象。他们愿意付出一切换来一天在家的时间。韦斯医生说,我一定在高层有朋友。”

“是个叫约西姆·科赫的人,”茉黛说,“科赫在战争部工作,目前跟我学钢琴。我让他为你安排了休假。”说着她看了眼自己的手表,“几分钟后他就到了。他很喜欢我——可能是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身影吧。”

老妈,你搞错了,卡拉心想。莫德和科赫之间可没有半点母子之情。

茉黛又说:“他很天真,说6月28日德军会在东部前线展开一场新的攻势,他甚至提到了这次攻势名叫‘蓝色行动’。”

埃里克说:“让人知道的话,他会被枪毙的。”

卡拉说:“约西姆不是唯一会被枪毙的人。我把他说的事情告诉了一个人。她让我说服科赫,设法把蓝色行动的行动方案拿到手。”

“老天啊!”埃里克震惊了,“这是严重的叛国行径——你们的处境比东线战场的我还要危险。”

“别担心,科赫才不会那么干呢。”卡拉说。

“这可说不准。”茉黛说。

卡拉、埃里克和艾达同时把视线转到茉黛身上。

“他兴许会为我这么做,”茉黛说,“如果我能用正确的方法把他说服。”

埃里克问:“他真有那么天真吗?”

茉黛目中无人地说:“他爱上我了。”

“天哪。”想到母亲被人爱上,埃里克觉得非常尴尬。

卡拉说:“尽管这样,我们还是不能把情报传递给苏联。”

埃里克问:“为什么不能?”

“如果苏联赢了,你也许会死的。”

“就算赢了,我也可能死。”

卡拉发现自己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那样一来,就变成我们帮着苏联人害死你了。”

“我仍然希望你通过他拿到作战方案。”埃里克暴躁地说。他看着桌子上的格子台布,心里却想着几千英里以外自己目击的那幕惨象。

卡拉无所适从。即便埃里克希望如此。她说:“何苦呢?”

“我总是想着手牵手沿着坡道走下采石场的那些人,”埃里克紧握双手,一只手的手指深深嵌在另一只手里,几乎要把它掐肿了。“如果能阻止他们,即便要了我的命,我也在所不惜。我想献出自己的生命——如果能对自己,对德国感觉好些的话,我的这条命不要也可以。卡拉,如果能行的话,请你把战斗计划送到苏联人手里。”

卡拉还是犹豫不决。“你确定吗?”

“我求你了。”

“好吧。”卡拉说。

托马斯·马赫告诉三个手下——瓦格纳、里特尔和施奈德——把各自最好的表现拿出来。“沃纳·弗兰克尽管只是个中尉,但他是多恩将军的直属手下。我希望他对我们的工作和我们的队伍留下尽可能好的印象。不许骂人,不许讲笑话,不许吃东西,除非必要,不许使用暴力。如果抓到共党间谍,可以往他屁股上狠狠来一脚。如果没逮到人,你们也别仅仅为了找乐子随便逮一个。”平时马赫对这种事情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处抓人能叫老百姓长记性,没什么不好。但沃纳有点神经质,有必要让手下在他面前安分一点。

沃纳骑着摩托车,准时出现在阿尔布雷希特王子大街的盖世太保总部。抵达以后,马赫和他的手下把沃纳带上了车顶装有天线的侦察车。车里放满了无线电设备,显得非常拥挤。里特尔坐在驾驶座上,五个人在傍晚敌人最喜欢发报的时候,踏上了绕城环形侦察的路途。

“为什么都在傍晚发报?”沃纳不解地问。

“大多数间谍都有自己的正职,”马赫解释说,“那只是他们掩饰身份用的。他们白天在办公室或工厂上班。”

“这倒是,”沃纳说,“我从没想过这个。”

马赫担心他们整夜抓不到一个人。他害怕会因为德军在苏联所受到的磨难而遭到责备。他已经倾尽了所有,但在第三帝国,有时即便努力也得不到奖赏。

侦察车时常整夜都捕捉不到一次信号,有时却能同时捕捉到两三个。这时,马赫必须选择追踪哪个忽略哪个。他确信柏林存在不止一个间谍网络,他们也许根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马赫必须用有限的工具完成这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接近波茨坦广场时,车上的仪器捕捉到一个信号。马赫听出了声音的含义。“这是个给苏联人当间谍的钢琴师,我们暂时还不想动他。”他松了口气说。至少,他可以向沃纳证明这套仪器是有效的。他说的这位钢琴师正在接连传送五位数组成的数组。“苏联情报机构喜欢运用两位数代表一个字母的密码,”马赫对沃纳解释说,“比如说,11代表a,用五位数字传递信号只是他们的一种习惯,真正要看的是相邻的两位数字。”

操作仪器的电气工程师曼恩大声读出了一组坐标,瓦格纳用铅笔和尺在地图上画了根线。里特尔加大马力,向新的目的地进发。

钢琴师还在发报,哔哔声在车里响个不停。马赫恨透了这个间谍钢琴师。“该死的共党分子,”他说,“总有一天他会在总部的地下室,为了让痛苦早点结束乞求我快点让他死。”

沃纳的脸变得苍白。这个人不适合警察工作,马赫心想。

过了一会儿,沃纳重新打起精神。“你说的苏联密码似乎不难破译。”他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马赫对沃纳这么快抓到要点感到很开心,“但其实没那么简单,他们对算法进行了包装和改良。把信息转化为一系列数字以后,钢琴师会不断在这些数字里插入一个关键词——比如说某处地名——对它进行编码。把第二组数字从第一组中减去以后,他再把结果发报出去。”

“如果不知道关键字,译码就无从下手了。”

“说得很对。”

车子在被烧毁的议会大厦附近又停下了,瓦格纳在纸上又画出一条直线。两条线交会在市中心以东的弗里德里希斯海因区。

马赫让司机朝东北方向拐,把他们带到交会点附近,这时他又在纸上画了不同角度的第三条线。“经验告诉我们,多考虑一个方向是必要的,”马赫告诉沃纳,“仪器只能做出大体的估计,多做一种考虑会减少出错的可能性。”

“每次你都能抓住间谍吗?”

“才不是呢。大多数情况抓不住。通常,我们会慢一步,眼睁睁地看对方溜走。对方常常在发报时改变频率,使我们找不到他的踪迹。有时对方会突然中断,换个地方继续发报。他也可能派个眼线盯着我们,看到我们来了就给他通风报信。”

“障碍可真不少。”

“但我们早晚会抓住他们的。”

里特尔停下汽车,曼恩确定了第三个方位。瓦格纳地图上三根铅笔画的线在东区车站附近形成一个小三角。钢琴师在铁道线和运河之间的某个地方。

马赫把位置告诉里特尔,对他说:“赶紧开过去。”

马赫注意到,沃纳出了汗。车里是有点热,年轻中尉也许还不习惯参加这类行动。应该让他知道盖世太保的工作是怎样的。这样很好,马赫心想。

里特尔开车沿着华沙大街向南行进。穿过铁道线以后,侦察车拐进了一个由仓库、堆放场、小型工厂组成的落后工业区。几个士兵背着行囊走进东区汽车站后门,无疑是要被送往东部前线。附近有人用谍报手段正在出卖这些小伙子,马赫生气地想。

瓦格纳指着车站外一条狭窄的小街。“他就在方圆一百码以内,但两边都有可能,”他说,“如果把车开近的话,对方会看见我们。”

“小伙子们,你们很清楚该怎么办,”马赫说,“瓦格纳和里特尔负责左面,我和施奈德负责右边。”他们都拿上了长柄大锤。“弗兰克,跟我来。”

街上没什么人——一个戴着工装帽的男人脚步飞快地朝车站走去,一个穿着破烂的老太太正要去收拾下班之后的办公室——他们行色匆匆,显然不想吸引盖世太保的注意。

马赫和施奈德进入每幢大楼察看,两人交替着走在排头的位置。大多数公司都下班了,因此他们必须先去门卫室。如果门卫一分钟不开门的话,他们就会砸开大门。进门以后,他们会检查楼内的每个房间。

钢琴师不在第一个街区。

再往右走,他们走到了第二个街区右手边的第一幢楼,楼外挂着一块字迹渐淡的广告牌:“时尚皮草”。这是一个两层的小工厂,主建筑在沿街的小巷子里。尽管看上去早已没有人用了,楼房却装了道铁门,窗户也上了木板:皮草工厂自然需要严密的戒备。

马赫带着沃纳沿小巷往前走,试图找到厂房的入口。旁边那幢房子被炸弹炸毁,早已人去楼空。瓦砾已经被人从巷子里清理干净,残垣断壁上挂着一个手写的警示标牌:“危险——禁止进入。”从残留的铭牌看,这里以前应该是个家具仓库。

他们跨过瓦砾和一堆碎木头,一边观察两边的情况,一边尽可能快地往前走。厂房后方有一面仍然立着的墙。马赫绕过这道墙,发现了一个通往隔壁工厂的小洞。

他有个强烈的预感,钢琴师应该就在隔壁的工厂厂房内。

马赫钻过小洞,沃纳跟在他后面也钻了过去。

他们走进了一个空旷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椅子,只有张铁桌,桌子对面放着个文件柜。墙上钉着柏林人还能买奢侈皮衣的1939年的年历。

马赫听到楼上有脚步声。

他掏出手枪。

沃纳没有带枪。

他们打开门,踱进一条走廊。

马赫看到几扇开着的门,一段向上的楼梯,以及楼梯底下一扇可能通向地下室的门。

马赫沿着过道走到楼梯脚下,发现沃纳正在打量着通向地下室的那扇门。

“似乎底下有什么声音。”沃纳说。他转了转门把手,但门松松垮垮地锁上了。他退回一步,抬起右脚。

马赫说:“别——”

“没问题——我听见他们了!”说着,沃纳一脚踢开了门。

门被踢碎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厂里回响着。

沃纳冲过门,很快就不见了。黑暗中出现了一道光,光线中出现了一道石头楼梯。“不许动!”沃纳大声嚷,“你们被捕了。”

马赫跟在沃纳后面冲下楼梯。

马赫冲进地下室。沃纳站在楼梯底下,一脸迷茫。

地下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天花板上吊着也许是晾衣杆的横杆。角落里扔了一卷厚重的黄表纸,多半是以前进行加工包装时用的。但没有无线电和给莫斯科发报的间谍。

“你这个该死的白痴。”马赫对沃纳说。

他转过身,跑上楼梯。沃纳紧跟在后面。他们跑过走廊,往上跑到二楼。

二楼的玻璃屋顶下放了一排工位。这排工位旁想必一度坐着一群纺织女工。现在,这里却空无一人了。

一扇玻璃门连接着消防通道,但却锁上了。马赫朝玻璃门外看,却没有看到人。

他把枪收起来,气喘吁吁地靠在工位上。

地板上有几个烟蒂,其中一个还沾着口红,看上去才扔掉不久。“他们刚才还在这里,”他指着地板上的烟蒂对沃纳说,“一共两个人,他们听见你的叫声就逃跑了。”

“我真是太傻了,”沃纳说,“对不起,只是我还不太习惯这种场合。”

马赫走到转角窗前。楼下一男一女正在飞快地沿着街道向前走,男人手里拿着个棕色的皮箱。很快,他们走进火车站不见了。“该死!”马赫骂了一声。

“他们应该不是什么间谍。”沃纳指着地板上的东西说。马赫低下头,看见一个皱巴巴的避孕套。“用过了,但里面没有精液,”沃纳说,“男方多半还没有开始射精。”

“真那样就好了。”马赫说。

约西姆·科赫答应送来行动方案的那天,卡拉没有去上班。

上早班的话,她也许能准点到家,但“也许”是不够的。如果发生大火或严重交通事故的话,她必须延迟下班,处理蜂拥而来的伤者。于是她就整天留在家了。

最后,茉黛还是想办法让约西姆答应带来行动方案。他原本说要取消课程,但很快又吹嘘说,自己可以带着行动方案的副本穿过城过来,只是会耽误些时间。“等你来再开始上课。”茉黛说,约西姆答应了。

吃午饭的时候,厨房里的气氛很压抑。卡拉和茉黛喝了一点肉骨头和干扁豆做成的汤。卡拉没有问茉黛做了什么,或答应做什么才说服的约西姆。也许她告诉科赫,他在钢琴上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最好不要落下一节课程。她也许会对科赫说,你的职位不会低得处处要受到别人的监视吧,这种话会刺激科赫,科赫一直在茉黛面前说自己的职位很重要,适度的贬低可以促使他表现自己,证明茉黛的看法完全错了。卡拉不愿想的只有一点:茉黛是用性诱惑让科赫上钩的。茉黛大胆地和科赫调情,科赫像未经人事的大孩子一样积极地予以回应。也许正是这种无可抵挡的诱惑促使科赫忽略了内心理智的声音:“别他妈再犯傻了。”

情况完全可能是另外一个样。他也许已经看清其中的利害关系了。下午来的时候,他带来的可能不是装有复写纸的包,而是一个带着几只手铐的盖世太保小分队。

卡拉往“美乐时”相机里装了卷胶卷,然后把照相机和剩下的两卷胶卷放在低矮橱柜最上面一格抽屉的毛巾下面。橱柜旁就是窗户,那里的阳光很足。卡拉可以在橱柜顶上把文件拍下来。

卡拉不知道如何把曝光的底片送到莫斯科,不过弗里达让她e操这份心。卡拉猜测弗里达会找个推销员——医药推销员或是销售德文版圣经的推销员——这个推销员可以利用在瑞士推销商品的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胶卷传递给伯尔尼苏联大使馆的什么人。

下午很漫长。茉黛回房午休去了,艾达忙着清扫房间。卡拉坐进了平时白天不常待的餐厅。她想读点东西,但怎么都集中不起精神。报上都是谎言,没什么可看的。她要为下一次护士学考试做准备,但课本上的专业词汇却像小蝌蚪似的在她眼前晃动。最后她只能拿起了一本出版了很多年的《西线无战事》,这本书在德国很畅销,却因为对艰苦的战地生活描写得过于逼真而遭禁。卡拉拿着书,目光却投向了窗外喧嚣都市里的六月阳光。

等了很久,科赫终于来了。卡拉听到外面的马路上传来脚步声,连忙站起身看。科赫穿着紧身的制服和闪亮的靴子,像个要去参加生日聚会的孩子似的,脸上充满了期待。他没有带人,对盖世太保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和平时一样,他的肩上挎着个帆布包。他会信守诺言吗?包里放着蓝色行动的行动方案吗?

他按响了门铃。

卡拉和茉黛盘算好了从这时开始的每一步行动。在计划里,卡拉不用去开门。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母亲穿着紫色的丝绸睡袍和高跟拖鞋穿过过道——像个妓女似的,卡拉觉得既羞耻又尴尬。她听见门开了,然后又很快关上。过道里传来丝绸睡袍的声和意味着拥抱的呢喃声。接着穿紫色睡袍和灰绿色西装的男女穿过餐厅门口,上楼不见了。

茉黛首先要确定科赫带没带文件。她会先看看文件,对科赫说些仰慕的话语,然后不经意地放下文件,把科赫带到钢琴边。接着她会找个理由——卡拉试图不去想那是什么样的理由,通过双开门把科赫从客厅带到隔壁的书房,书房很小,挂着红色的丝绒窗帘,放着个表面下垂的旧沙发。进书房以后,茉黛会向女儿发出信号。

无法预知行动的进展状况,母女俩事先商量好了代表着同一种意义的几种不同信号。最简单的是重重的摔门声,让房子里的人都能听见。其次,茉黛也可以按下壁炉旁的通知铃提醒卡拉,通知铃原先是招呼厨房里的仆人用的,现在早已经不用了。她们还商定,在接近不了门和壁炉的情况下,茉黛还可以失手打碎花瓶或歌德的大理石像给卡拉发信号。

卡拉走出餐厅,站在过道往楼上看,楼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看着厨房。艾达正在清洗做汤的铁锅,她用的力气很大,显然心情非常焦灼。卡拉试着鼓励地对她笑了笑。卡拉和茉黛原本不想把这件事告诉艾达,不是不相信她——艾达对纳粹的敌意比任何人都更强烈——而是因为怕她参与叛国而受到暴虐的惩罚。只是她们和艾达处得太久了,任何秘密都瞒不住她。

卡拉听到母亲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熟悉这种笑声。笑声是强装出来的,意味着母亲已经把自己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

可科赫有没有把文件带来呢?

一两分钟后,卡拉听到了钢琴声。琴声无疑出自科赫之手,他弹的是一首描述雪地里小猫的儿歌:“一,二,三,小猫咪在雪地里跑。”这个歌父亲对她唱过不下百遍。想到这,她不禁一阵哽咽。纳粹让那么多的儿童成为孤儿,身为纳粹的科赫怎么好意思弹这首歌啊?

弹到一半,曲子突然停了下来。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卡拉压抑着自己的恐惧——想听到母亲发出的脚步声或铃声——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

出问题了——但会是什么问题呢?

她看了看厨房里的艾达,艾达停下擦拭,摊开双手,做出“我也不知道”的姿态。

卡拉必须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了。

她轻声走上楼梯,在磨破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地向前行走。

站在客厅外面,卡拉依然什么声音都没听到:没有钢琴声,没有走路声,没有任何声音。

她尽可能轻地推开门。

卡拉往里瞧了瞧,没有看见人。她走进客厅,四处看了看,母亲和科赫都不在客厅。

科赫的帆布背包不见了。

她看了看通向书房的双开门,双开门中的一扇虚掩着。

卡拉踮着脚尖走过客厅。没有地毯,只有打蜡的木质地板。走动时会发出轻微的响声,但卡拉管不了这么多了。

接近书房的时候,卡拉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走到门旁,紧贴着墙壁,冒险往书房里看了一眼。

茉黛和科赫站在书房里,拥抱着接吻。科赫背对着门和卡拉:这个位置显然是茉黛精心设计的。过了一会儿,茉黛停止了接吻,眼神和科赫背后的女儿相遇了。她把手从科赫的脖子上移下来,急切地用手指比画了一下。

卡拉瞧见了椅子上的帆布包。

她很快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当茉黛诱使约西姆进入书房的时候,约西姆没有把包留在客厅,而是警醒地把它带进了书房。

卡拉必须把包取走。

她按捺着心跳走进书房。

茉黛小声说:“甜心,我们继续吧。”

科赫叹息着:“亲爱的,我爱你。”

卡拉向前两步,拿走帆布包,转过身,静悄悄地走出书房。

帆布包非常轻。

她飞快地走过客厅,气喘吁吁地跑下楼梯。

走进厨房以后,卡拉把帆布包放在桌上,解开书包带。包里放着当天的《柏林挺进报》,一包刚买的骆驼烟和一个黄褐色的文件夹。卡拉用颤抖的双手拿起并打开文件夹。文件夹里放着份复写的文件。

第一页的标题是:

第四十一号指令

最后一页有一行供签名的下划线。下划线上没有签名,无疑这是副本,但打在线旁的名字的确是阿道夫·希特勒。

标题和下划线中间的正文就是蓝色行动的内容。

卡拉一阵狂喜,又感到紧张和恐惧。

卡拉把文件放在厨房窗户边低矮的橱柜上。她拉开抽屉,拿出美乐时照相机和两卷没装进相机的胶卷。她认真地放好文件,然后开始一页接一页地给文件拍照。

卡拉没用多少时间就拍完了照。文件只有十页,她甚至没用上备用的胶卷。她成功了。她成功地偷到了行动方案。

父亲,这是为你做的。

她把照相机放回抽屉,关上抽屉,把文件塞回文件夹,把文件夹放回帆布包,最后合上包,系上书包带。

她尽可能轻地把帆布包送回到楼上。

回到客厅,卡拉听到母亲在说话。母亲的声音清晰而有力,似乎故意想被人听见。卡拉立刻意识到这是母亲对她的示警。“别担心,”茉黛说,“只是因为你很兴奋,我们都很兴奋。”

科赫的声音很轻,而且非常尴尬。“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蛋,”他说,“你只是碰了碰我,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卡拉猜得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没有和男人亲热过,但在和别的姑娘,尤其是与护士们的交谈中听说过男女性事。科赫一定是早泄了。弗里达告诉卡拉,海因里希也是这样。两人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海因里希早泄过好几次,并因此很难为情。但他很快克服了。弗里达说,早泄多半是紧张引起的。

茉黛和科赫的分开给卡拉制造了难题。摆脱了男女之爱以后,科赫的警觉性一定会提高很多,很可能会注意到身边少了些什么。

这时,茉黛一定在尽力使科赫背对着门口。如果卡拉溜进去几秒钟,不被科赫发现把帆布包放回到椅子上,事情应该还有回旋的余地。

伴着激烈的心跳,卡拉穿过客厅,走到书房门口。

茉黛劝慰地说:“这种事经常发生——因为身体忍耐不住。没什么的。”

卡拉把头伸出门框。

两人仍然站在刚才的位置,紧紧挨在一起。茉黛的视线越过科赫,看见了卡拉。她把手按在科赫脸上,防止他转向卡拉。茉黛对科赫说:“再亲亲我,对我说没有因为刚才的不快而恨我。”

卡拉踮着脚走进书房。

科赫说:“我要抽根烟。”

在他转身之前,卡拉快步退出了书房。

她等在门边。科赫是从军服口袋里拿烟,还是想从包里拿盒烟出来呢?

她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我的包呢?”科赫问。

卡拉猛地一沉。

茉黛的声音镇静而又清晰:“你把包落在客厅了。”

“没,没有忘在客厅里。”

卡拉穿过客厅,把帆布包放在椅子上,然后踮着脚走到楼梯口,站在那儿偷听客厅里的声音。

她听见母亲和科赫从书房走出来,回到客厅。

茉黛说:“没错吧,包就在这儿呢!”

“我没把包放在这儿,”科赫固执地说,“我一直没让这个包离开我的视线。除了刚才吻你的时候。”

“亲爱的,你只是对刚才的挫折感到灰心而已。试着放松一下吧。”

“一定有人进过这个房间,趁我分心的时候……”

“太荒唐了。”

“我不这样认为。”

“像你喜欢的那样,和我肩并肩坐在钢琴旁,快到我这来。”尽管这样说,但茉黛的声音近乎绝望了。

“这幢房子里还有谁?”

听到这话,卡拉赶忙跑下楼梯,躲进厨房。艾达惊慌地看着她,但卡拉实在没时间解释了。

楼梯上传来科赫的靴子声。

没一会儿,科赫就拿着帆布包走进了厨房。他怒气冲冲地看着卡拉和艾达。“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动过我这个包了。”他说。

卡拉尽量沉住气。“科赫,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她说。

茉黛出现在科赫身后,经过他身旁走进厨房。“艾达,给我们每人来一杯咖啡,”她明媚地说,“科赫,坐下慢慢聊,好吗?”

科赫没有听她的话,仔细地审视着厨房。看到窗边的矮橱柜,他的目光突然一亮。卡拉这才发现,尽管收好了微型照相机,但两盒备用的胶卷却放在外面。她害怕极了。

“这应该是八毫米的胶卷吧?”科赫问,“你们家有微型照相机吗?”

突然间,他不再像是个小男孩了。

“这是八毫米胶卷吗?”茉黛充楞装傻,“那是我的另一个学生落在这儿的。事实上,他是个盖世太保。”

这个解释很圆满,但科赫根本不买账。“他应该也留下了微型照相机了吧?”说着,他打开了抽屉。

微型不锈钢照相机像块污渍一样放在白毛巾上。

科赫表情惊恐。他原本只是为性事上出丑而感到懊恼,却没料到竟然犯下叛国大罪。现在,他第一次看清了事实。刹那间,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握着抽屉把手,恍惚地看着抽屉里的微型照相机。卡拉突然发现,科赫变成了一个爱情破碎的年轻小伙。她知道,这样的人发怒了会非常可怕。

过了一会儿,科赫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三个女人,最后把视线落在茉黛身上。“是你计划好的,”他说,“你骗了我,你将为此遭到惩罚。”他把相机和胶卷放进兜里,“冯·乌尔里希女士,你被捕了。”他向前跨了一步,抓住茉黛的胳膊,“我要把你带到盖世太保总部。”

茉黛挣脱科赫,向后退了一步。

科赫收回手,用尽全力在茉黛脸上打了一巴掌。他又高又壮,还很年轻。茉黛受了重重一击,颓然倒地。

科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让我看上去像个傻瓜!”他尖叫着,“我相信你,你却欺骗了我!”他完全歇斯底里了。“我们会被盖世太保折磨死的,是我们自找的!”他一边说,一边用脚猛踢地上躺着的茉黛。茉黛想躲到一边,却被炉子挡住了。科赫用右脚上的靴子狠狠地踩着茉黛的肋骨、大腿和肚子。

艾达冲向科赫,用指甲抓他的脸。科赫猛地一挥手,把她推出老远。然后他又踢了几下茉黛的头。

卡拉行动了。

作为一个护士,她很清楚身体大多数部位的病患都是可以治愈的,只有头部的损伤是永久的。再被他踢下去,茉黛就要神志不清了。卡拉没有多想便开始了行动。她拿起艾达刚刚费力擦好的铁锅,握着长柄将铁锅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力把锅砸在科赫的头顶。

科赫惊骇地蹒跚了几步。

接着,卡拉又用铁锅狠狠地砸了他一下。

科赫瘫倒在地,不省人事。茉黛从科赫倒下的地方挪开身体,直起身,捂着胸靠在墙上。

卡拉又一次拿起锅。

茉黛尖叫道:“不!快给我停下!”

卡拉把锅放在厨房的桌子上。

科赫动了一下,试图从地上站起来。

艾达拿起锅,愤怒地朝科赫头上砸。卡拉试图抓住艾达的胳膊,但狂怒中的艾达却根本停不下来。艾达一次次地用锅敲击着科赫的头,直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手,把锅“砰”的一声扔在了地板上。

茉黛挣扎着跪在科赫身旁,审视着他的情况。科赫的眼睛张开,眼珠一动不动。他的鼻子歪在了一边。头盖骨似乎已经被砸得不成形了。鲜血从他耳朵里流出。科赫看上去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

卡拉跪在科赫身边,把指尖放在他脖子上,看他还有没有脉搏。没有。“他死了,”卡拉说,“哦,天哪,我们杀死了他。”

茉黛说:“这个傻孩子啊!”说着便大声哭了起来。

艾达气喘吁吁地问:“现在该怎么办?”

卡拉意识到,她们必须把尸体处理掉。

茉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卡拉发现,母亲的左脸肿起来了。“老天,这地方可真疼,”她扶着左腰说。卡拉猜测母亲一定是断了根肋骨。

艾达低头看着科赫:“我们可以把尸体藏在阁楼上。”

卡拉说:“藏不太久,邻居会闻到味的。”

“那就把他埋在后院吧。”

“如果有人看到三个女人在民宅的花园里挖出一个六英尺长的洞来,他们会怎么想?难道会以为我们是在找金矿吗?”

“我们可以晚上挖。”

“晚上挖别人就不起疑了吗?”

艾达挠了挠脑袋。

卡拉说:“我们必须找个地方扔尸体,公园或运河最好。”

“怎么把尸体运过去呢?”

“他不太重,”茉黛悲伤地说,“虽然壮,但体形精瘦。”

卡拉说:“体重不是问题。我和艾达完全搬得动他,但搬他的时候我们不能让别人起疑。”

茉黛说:“如果能有辆车那就好了。”

卡拉摇摇头说:“现在谁都弄不到汽油。”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窗外,太阳落山了。艾达拿了条毛巾,包住科赫的头,不让鲜血弄脏了地板。茉黛低声哭泣着,泪水从极度痛苦的脸上往下流。卡拉希望安慰安慰母亲,但在那之前,她们必须把眼前的尸首处理掉。

“我们可以找只盒子把他装起来。”茉黛说。

艾达说:“只有棺材有那么大。”

“用家具装怎么样?餐具柜就可以。”

“太重了,”艾达若有所思地说,“我房间里的衣橱倒没那么重。”

卡拉点了点头。女仆不会有太多的衣物,也用不上红木家具,因此艾达房间里有只廉价松木做的窄衣橱。想到这点,卡拉不禁有几分尴尬。“就用它吧。”卡拉说。

艾达原来住在地下室,但那里已经改装成了防空洞,所以她搬到了楼上。卡拉和艾达走上楼。艾达打开衣橱,从横杆上把所有衣服拿了下来。艾达的衣物不多:两件外套,几条裙子,一件大衣,都穿得很旧了。艾达整齐地把这些衣物放在单人床上。

卡拉斜过衣橱,靠在自己身上,艾达抱起衣橱的另外一头。衣橱不重,但体积有点大,她们用了好一会儿才把衣橱抬出门扛下楼。

用了不少时间,她们才把衣橱横放在过道里。卡拉打开橱门,这时衣橱看上去有点像是个带着铰链盖板的棺材。

卡拉回到厨房,朝科赫的尸体俯下身。她从科赫的口袋里拿出微型照相机和胶卷,把它们放进厨房的抽屉里。

卡拉抱住科赫的双臂,艾达拉住他的双脚,两人合力把尸体从厨房拖到过道,然后放入衣橱。艾达把盖在科赫头上的毛巾挪正位置,尽管那里早就不流血了。

要不要把科赫身上的军服剥下来呢?卡拉寻思着。脱下制服的话,尸体就很难辨认出身份了——但这样一来,丢弃这套军服又是个麻烦。卡拉决定不把军服剥下来。

卡拉拿起帆布包,把它扔在衣橱里的尸体旁边。

她关上衣橱门,拿钥匙锁上,防止门意外被打开。卡拉把钥匙放在裙子口袋里。

她走进餐厅,朝窗外看。“天快黑了,”她说,“现在搬正好。”

茉黛问:“别人会怎么想?”

“他们觉得我们在搬家具——也许是卖了换食物。”

“两人女人搬一个衣橱——看上去会不会显得有些奇怪?”

“男人不是参军就是战死,女人搬家具是件很平常的事。现在汽油很难买,到哪去找搬场车啊?”

“人家会问你们为什么天黑了以后才搬。”

卡拉露出了挫败的神情。“妈妈,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如果被人问起的话,我必须编套说辞。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把尸体留在家里。”

“尸体被人发现以后,警察很快就会知道他是被杀的。一看伤口就看出来了。”

卡拉也在担心这个问题。“对此我们毫无办法。”

“他们也许会调查他今天去了哪。”

“他说没告诉任何人上钢琴课的事。他想让同事们对他的钢琴技巧大吃一惊。运气好的话,没人会知道他来过这。”

运气不好的话,卡拉想,我们都会死。“他们觉得谋杀的目的会是什么呢?”

“警察会在他的内裤上发现精液吗?”卡拉继续着自己的提问。

茉黛把目光移向一边,“是的。”她尴尬地说。

“他们也许会认为是情杀,有可能是和另一个男人,由爱生恨导致了谋杀。”

“警察要这么想就好了。”

卡拉还是不太放心,但也实在是没辙了。“扔到运河里去吧。”她说。扔进运河的话,浮上水面的尸体迟早会被人发现。警察必定会开始刑事案件的调查。会不会追查到她们身上只能听天由命了。

卡拉打开屋子门。

她站在衣橱正面的左边,艾达站在衣橱背后的右面。两人同时俯下身子。

比卡拉更有搬运经验的艾达说:“抬起衣橱侧面,把你的手放在下面。”

卡拉照艾达的指点抬起衣橱一侧,把手放在下面。

“你那头再往上抬一点。”

卡拉依令而行。

艾达把双手放在她那一边的衣橱下面:“弯下膝盖,用肩膀把衣橱扛起来,然后慢慢直起腰。”

两人把衣橱竖到腰部的高度。艾达弯下腰,用肩膀扛起衣橱。卡拉也照她那样做。

接着两人直起了腰。

从门前的台阶走到人行道时,衣橱稍微向卡拉这侧倾斜,好在这点重量她完全能承受得了。走到街上以后,她们开始沿着人行道朝几个街区外的运河走去。

天完全黑了。没有月光,只有几颗孤独的星星在闪着光。因为灯火管制的原因,她们有机会把衣橱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运河边。让卡拉犯难的是,这么大一个衣橱挡在前面,她很难看得清自己到了哪。她怕自己会绊倒摔跤,把衣橱摔碎,使衣橱里的尸体暴露在外人面前。

一辆救护车从她们身边经过,车头灯被垂直狭缝的罩盖遮住,这辆救护车可能正赶往附近一起交通事故的事发地点。灯火管制时经常会发生交通事故。这意味着附近可能会有警车。

卡拉想起灯火管制开始时候的一起情杀案。一个男人杀死了妻子,将妻子的尸体放进包装箱,趁着茫茫黑夜,把包装箱放在自行车后车座上横穿整个城市,抛尸在哈弗尔河中。警察会因为那起案件怀疑携带大件行李的过路人吗?

想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候,有辆警车正好从卡拉和艾达身边开过。车里有个警察看了搬着衣橱的两个女人一眼,但警车没有停下。

衣橱似乎越来越重了。晚上天很热,卡拉很快就全身是汗了。她的肩膀被衣橱上的木头压得生疼,她本该在衬衫里放块折叠的手绢做垫肩才对。

两人转过一个街角,正好遇上了一起交通事故。

一辆运送木材的八轮卡车和一辆梅赛德斯轿车撞上了,梅赛德斯完全变了形。警车和救护车亮着车头灯,把事故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被毁的梅赛德斯旁聚集了许多人。事故肯定刚发生不久,因为梅赛德斯上的伤者还没有被救下车。救护车上的急救员把头伸进梅赛德斯的后门,或许在检查着车上伤者的伤情,观察伤者能不能被挪下轿车。

卡拉吓坏了。罪恶感使她迈不开脚步,一下子站住不动了。但没有人注意到她和艾达以及她们俩抬着的衣橱。镇定下来以后,她意识到她们必须转过身,沿原路折返,换条路走到运河。

她转过身,但这时有个警惕心很高的警察把手电筒的光对准了她。

她想放下衣橱就跑,但她控制住了自己。

警察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如你所见,我们在搬衣橱啊。”整理好思绪以后,她镇定地对警察说。为了掩饰住紧张,她又好奇地问:“这里究竟是怎么了?”为了显得正常一点她又补充了一个问题:“有人在事故中死了吗?”

作为一个护士,卡拉知道执行紧急任务的人最烦围观者的说三道四。如同她所预料的一样,警察朝她挥了挥手。“没你们的事,”他说,“一边去吧。”他转身,把手电筒对准了撞坏的车。

这边的街道光线很足。卡拉突然灵机一动,做出了个决定。她和艾达抬着装有死人的衣橱朝事故现场的方向走去。

她看着光圈中的一小群急救员们。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各自的工作上,没人注意到抬着衣橱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卡拉和艾达。

两人提心吊胆地把衣橱抬过八个轮子的大卡车。把衣橱抬过车尾以后,卡拉突然心生一计。

她停下脚步。

艾达问:“怎么了?”

“这边。”卡拉绕到卡车后面的马路上。“把衣橱放在地上,”她轻声说,“千万别发出声响。”

她们轻轻地把衣橱放在人行道上。

艾达小声问:“就把尸体放这吗?”

卡拉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衣橱的门。她朝前看了看,急救员们依然聚集在二十英尺以外卡车另一边的梅赛德斯旁。

卡拉打开衣橱门。

约西姆·科赫无神地张开着眼睛,头部被一块被血浸湿的毛巾紧紧地包裹着。

“把他弄出来放在车轮边。”卡拉说。

两人斜起衣橱,科赫的尸体轻轻地滚出来,正好落在轮胎的旁边。

卡拉拿掉被血浸湿的毛巾,把毛巾扔进衣橱,然后将衣橱里的帆布包扔在尸体旁边:能摆脱掉这个帆布包真是太好了。她关掉并锁上衣橱的门,然后和艾达一起抬起衣橱走开了。

衣橱比刚才轻多了。

在黑暗中走出五十码后,卡拉听见远处有个声音在喊:“老天,这里还有另一个遇难者——像是有个行人被车给轧了。”

两人转过街角以后,卡拉大舒了一口气,终于把尸体给摆脱了!如果回家前没人对她们加以注意,如果没人在壁橱里看见那条染血的毛巾,她就安全了。不会有罪案调查,约西姆·科赫只是个在宵禁的交通事故中丧生的倒霉蛋而已。如果真的被车轮在鹅卵石路面上拖了一会儿的话,科赫头上很可能会出现类似锅底重击所产生的伤口。有经验的验尸官也许能分辨出其中的区别——可没人会觉得需要尸检。

卡拉本想丢掉衣橱,但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即使扔掉毛巾,衣橱里也留有血渍,会引得警方进行刑事案件的调查。必须把衣橱带回家擦干净。

回家的路上,卡拉和艾达没有遇见任何人。

他们把衣橱放在过道里。艾达从衣橱里拿出毛巾,放进水槽,在冷水龙头下冲了冲。兴奋之余,卡拉也感到了一些悲伤。偷得了战斗计划,她却杀害了一个愚蠢但并不邪恶的年轻人。把心放平下来之前,她也许会为这件事抱憾许多天,甚至许多年。现在,她只是觉得太累了。

卡拉把丢弃尸体的过程告诉了茉黛。茉黛的左颊浮肿,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按着左侧肋骨,似乎想平缓肋骨上的疼痛。她看上去很痛苦。

卡拉说:“妈妈,你非常勇敢。我非常佩服你今天的表现。”

茉黛疲倦地说:“没什么可佩服的。我很羞愧。鄙视自己。”

“是因为你不爱他吗?”卡拉问。

“不,”茉黛说,“因为我爱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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