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
1940年,阿伯罗温
阿伯罗温完全变了样。街上有了汽车、卡车和公共汽车。20年代劳埃德第一次来这看外祖父母时,街上停着辆车都是件稀罕事,可以引来一大群人。
但镇上还是只有矿上的双塔,以及矿里推进推出的独轮车。除此之外再无所有:没有工厂,没有办公楼,没有煤炭之外的任何工业。镇上的男人基本都在井下工作,只有十来个男人从事其他工作:几个店老板、七八个公务员、一个镇长和一个医生。碰到30年代那种煤炭滞销的情况,煤矿工人就没事可干了,纷纷闲在家里。这就是工党把主要精力放在援助失业工人上面的原因,这样做能让失业工人不再受养不起家人的痛苦和屈辱。
1940年4月的一个星期天,劳埃德·威廉姆斯中尉乘火车从加地夫来到了这里。劳埃德拿着个小手提箱,上山到了泰-格温。前八个月,他一直和在西班牙一样训练新兵,并为威尔士步枪营做拳击队的训练工作。但军队考虑到他流利的德语,最后还是让他从事情报工作,派他过来参加训练。
至今,军队做的只是训练。英国还没参加过具有战略意义的任何一场战斗。德国和苏联侵略了波兰,分而治之,国联对波兰的独立保证成了一句空话。
英国人把这场战争称为一场“假想的战争”,他们迫不及待地想和德国人打上一仗。劳埃德对战争倒没有幻想——他见过垂死挣扎的战士临死时讨水喝的惨状——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马上投入到击溃法西斯主义的战斗中去。
估计到德国可能进犯法国,军人们本以为自己会被派到法国去。但德国尚未对法国宣战,因此他们还在待命。不过在此期间,他们进行了不少训练。
劳埃德在一些富豪的私家别墅进行军队情报工作的特训。这些地产的富有业主无偿把地借给了部队,他们害怕如果不这样做,自己的地会被国家永久充公。
部队的入驻让泰-格温完全变了样。别墅的草地上停着十几辆军方墨绿色的小卡车,卡车轮胎已经磨损了伯爵的草坪。带有弧线形大理石台阶的入口小院现在成了军方的储备库。曾经供穿着燕尾服的男女下车的踏板,现在成了炊事员煮扁豆和熬猪油的地方。劳埃德笑了:他喜欢战争带来的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劳埃德走进房子,迎接他的是一位穿着皱巴巴军服的矮胖军官。“中尉,你是来参加情报课程训练的吗?”
“是的,先生,我叫劳埃德·威廉姆斯。”
“我是劳瑟少校。”
劳埃德知道劳瑟。劳瑟是个侯爵,朋友们都叫他劳西。
劳埃德看了看周围。墙上的画包了一层防尘布,华丽的大理石壁炉被拆下放进了板材箱,只留了格栅在外面。艾瑟尔有时留恋起的红木家具都不见了,它们原来的地方现在放着一些铁桌子和廉价椅子。“天哪,这里完全变了样!”他说。
劳瑟笑了:“看来你以前来过这儿,你认识这家人吗?”
“我在剑桥和博伊·菲茨赫伯特一起读过书,在那还见过子爵夫人,不过那时他们还没结婚。我想他们因为非常时期搬出去了吧。”
“没完全搬走,这里有几间房间仍然为他们留着,不过他们和我们完全没什么瓜葛。你以前是来他们家做客吗?”
“当然不是,我和他们其实并不熟。小时候,我只在他们不住的时候来参观过。妈妈曾经在这里工作过。”
“真的吗?为伯爵打点书房或别的什么地方吗?”
“不,妈妈在这做过女仆。”话一出口,劳埃德就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
劳瑟立刻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我明白了,”他说,“真是挺有趣的。”
劳埃德知道自己被长官归为无产阶级这类人,在这期间,他都会被当作二等公民看待。母亲的过去最好别去提:他早就知道部队是个多么势利的地方了。
劳瑟说:“军士,带中尉去他的房间,阁楼上的房间。”
劳埃德分配到了仆人住过的房间。他对此倒并不怎么在乎。他觉得这样的房间对当年的母亲来说已经够奢侈了。
上楼梯的时候,军士告诉他晚饭前不需要做任何事。劳埃德问菲茨赫伯特家此时是否有人住在这儿,但军士并不知情。
劳埃德花了两分钟时间拿出包里的东西。他梳了梳头发,换上干净的军服衬衫,便去找外祖父母了。
尽管有了热水和浴室,但外祖父母家在威灵顿街的房子还是非常寒酸。记忆中的陈设依然没变:同样的破烂地毯,同样的褪色窗帘,同样的硬木板凳,摆在既是厨房又是客厅的房间里。
不过外祖父母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他猜他们都有七十多岁了,看上去也老了不少。外公的腿不太好,不情愿地从矿工工会的职务上退了下来。外婆的心脏不好,莫蒂默大夫让她饭后坚持抬脚十五分钟。
看到穿着军服衬衫的外孙,老两口非常高兴。“你是中尉了吗?”外婆问他。为工人阶级抗争了一辈子的她毫不掩饰地对外孙成为军官表示骄傲。
阿伯罗温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没等劳埃德喝完第一杯茶,他来探望外祖父母的消息已经尽人皆知。看到来串门的汤米·格里菲斯,劳埃德一点没感到奇怪。
“如果我家的莱尼也能从西班牙回来,希望他也会是个中尉。”汤米说。
“这是肯定的。”劳埃德说。他从没见过哪个出身矿工的军官,但战争爆发后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我可以跟你打包票,他是西班牙最好的士兵。”
“你和他一起经历了很多。”
“我们一起过着地狱般的生活,”劳埃德说,“但还是失败了,这次我们一定不能输。”
“为战胜法西斯干杯。”汤米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劳埃德和外祖父母一起参加了贝塞达教堂的晚祷。他对宗教不感兴趣,也不喜欢外公时常讲教条。人们应该认识到,世界远比宗教宣扬的神秘得多。但和外祖父母一起去教堂,能让两位老人开心。劳埃德愿意陪着。
牧师用通俗的话语演绎《圣经》的道理,这天的布道很有说服力。尽管讲道的时间拖得有点长,但稍后的赞美诗却让劳埃德听得非常振奋。威尔士人用四声部唱赞美诗,高潮部分常能给人以醍醐灌顶的感觉。
在这间用石灰水刷过的教堂里,和会众们一起唱赞美诗的时候,劳埃德似乎感受到了英国的心跳。周围都是衣衫褴褛、教育程度很低的人,做着永远做不完的艰苦工作——男人们在终日不见阳光的矿井下劳作,女人们养育着下一代人,去接他们的班。但他们都有顽强的毅力和健全的心志,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一种值得为之奋斗的文化传统。他们从新教和左翼政客宣讲的政策中得到生存的希望。他们喜欢橄榄球,喜欢用和声唱赞美诗,无论顺境还是逆境,都紧密地站在一起。劳埃德正是为这样的城镇、这样的人民奋斗着。哪怕必须为之献身,他也无怨无悔。
做完祷告后,外公闭着眼睛、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主啊,你年轻的仆人劳埃德·威廉姆斯正穿着军装坐在这里,请你用智慧和恩典保佑他在冲突中战无不胜,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回来。上主,一切都出于你的旨意。阿门。”
晚祷在感人肺腑的阿们颂中结束了,劳埃德轻轻地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太阳落山了,夜色在一排排灰屋顶上升起,劳埃德哼着家乡的民歌把外祖父母送回了家。他谢绝了外祖父母晚饭的邀约,在晚饭前按时赶回了泰-格温。
这天的晚饭是炖牛肉、蒸土豆和卷心菜。按军队的伙食标准,这饭菜不算差。劳埃德吃得很香,尤其当他意识到,这一切都来自外祖父母这样每天晚饭只吃一点面包的人。桌上有瓶威士忌,劳埃德心情很好,喝了一点儿。他端详着周围一起受训的同伴,试图回想起每个人的名字。
回房睡觉的时候,他经过了雕刻室,里面的雕刻作品被收拾一空,如今摆着一块黑板和十二把廉价的椅子。他看见劳瑟少校正在和一位女士说话。再看一眼,他认出这位女士正是黛西·菲茨赫伯特。
他惊讶得停住了脚步。劳瑟少校愠怒地别过头。看到劳埃德以后,劳瑟不怀好气地说:“阿伯罗温夫人,我想你一定认识威廉姆斯中尉吧。”
劳埃德想,如果黛西说不认识的话,他一定会用黑暗中梅菲尔街上那个又长又深的吻提醒她。
“威廉姆斯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她伸出手和劳埃德握了握。
黛西的手又软又暖,劳埃德的心跳加快了。
劳瑟说:“威廉姆斯说他妈妈曾经在这里做过女仆。”
“我知道,”黛西说,“他在三一学院的舞会上提过这事。他说我是个势利鬼,现在我必须遗憾地承认他当时说得没错。”
“阿伯罗温夫人,你真有度量,”劳埃德觉得很尴尬,“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这样对你说话。”黛西似乎没以前那么尖刻,也许婚姻让她变成熟了吧。
黛西对劳瑟说:“威廉姆斯先生的母亲现在已经是个议员了。”
劳瑟吃了一惊。
劳埃德问黛西:“你的犹太朋友伊娃怎么样了?我记得她嫁给了吉米·穆雷。”
“他们有两个孩子了。”
“她把父母弄出德国了吗?”
“你竟然还记得——不过很遗憾,洛特曼夫妇还滞留在德国,他们没拿到出境签证。”
“我替她感到难过,她一定很不好受。”
“是的。”
劳瑟显然对女仆和犹太人的话题很不耐烦。“阿伯罗温夫人,回到我们刚才的话题……”
劳埃德说:“两位晚安,我必须得撤了。”他离开雕刻室,上了楼。
睡下以后,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晚祷中的最后一首赞美诗:
风暴破坏不了我的从容,
我攀着山岩毫不动摇。
天父的爱源于天地,
我怎能停止为他赞颂呢?
三天后,黛西给同父异母的弟弟格雷格写了封信。战争爆发时格雷格给她发了封慰问信,此后他们便一个月左右通一封信。格雷格告诉她在华盛顿的第五大街上看到旧爱杰姬·杰克斯的事情,问她女孩为何一见他就跑。黛西也弄不明白他俩之间的事,她在信上这么写道。黛西祝他好运,然后在信尾签上了名。
她看了看钟,离集训生吃晚饭还有一个钟头。课已经结束了,很可能在劳埃德房间截住他。
她走进阁楼上原先佣人住的房间。年轻的军官们或坐或躺,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写信。在放着一块破旧穿衣镜的小房间里,她找到了正在窗边看画册的劳埃德。她问他:“读到什么有趣的内容了吗?”
劳埃德立刻起身打招呼:“嗨,好久不见。”
他脸红了。或许仍钟情于她。对他来说,那个吻太残忍了,尤其是当时黛西不打算跟他进一步发展关系。但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他们还只是孩子。他应该尽快走出来。
黛西看着劳埃德手中的书。那是本德语书,书中画着五颜六色的徽章。
“我们必须识别德军的徽章,”劳埃德解释道,“许多军事情报是从战俘的审讯中得到的。当然,有些战俘什么都不会说。于是,我们必须从他们的制服徽章中判断他们所处的层级,军衔是什么,属于哪支部队,是步兵、骑兵、炮兵,还是老兵团这种特殊的兵种,许多信息都能从他们佩戴的徽章看出来。”
“来这儿就学这些吗?”她半信半疑,“学习德军徽章的意义吗?”
他笑了。“这只是课程的一部分,其他的军事秘密不能告诉你。”
“哦,我明白了。”
“你为什么会在威尔士?我还以为你会在伦敦做一些参战支援工作呢!”
“你又来了,道义上的谴责,”她说,“难道有人告诉你这能讨好女生吗?”
“请原谅,”劳埃德呆呆地说,“我没想冒犯你。”
“告诉你,伦敦没有什么参战支援工作可做,只是空中放了些阻止永远不会来的德国战机的探空气球。”
“至少你还可以在伦敦参加社交活动。”
“你知道吗?对我来说,那一度是世上最重要的事,但现在不再是了。”她说,“我大概是老了。”
黛西离开伦敦有另一个原因,但她不准备告诉劳埃德。
“你穿的应该是护士的制服吧。”劳埃德问。
“不是,我不喜欢病人。但请你在表示不满,并且又对我露出那种愁眉苦脸的表情之前,先看看这个。”黛西递给劳埃德一个放着照片的镜框。
劳埃德皱着眉头接过来:“你从哪儿拿来的?”
“在地下储藏室,有一箱旧照片。”
这是夏日清晨在泰-格温东草坪上拍摄的一张照片。照片当中是年轻时的菲茨赫伯特伯爵,脚边站着他的大白狗。他身边站着的是他妹妹,黛西从没见过的茉黛。他们身边还有四五十个穿着仆人制服的男佣和女佣。
“看上面的日期。”黛西说。
“1912年。”劳埃德大声念了出来。
黛西观察着劳埃德对照片的反应。“你妈妈在照片里吗?”
“老天,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呢?”劳埃德凑近看了看,“她在照片里。”片刻之后,他说。
“告诉我哪个是她。”
劳埃德指着照片中的一个人说:“我想这就是她。”
黛西看到劳埃德指的是一个十九岁左右的苗条女孩儿,艾瑟尔戴着白色的女仆帽,帽子下面藏着卷曲的黑发,微笑中带着顽皮。“真是太美了。”黛西赞叹道。
“那是她年轻的时候,”劳埃德说,“现在人们都说她是个令人敬畏的人。”
“你见过茉黛夫人吗?菲茨身边的人是她吗?”
“小时候我时不时会见她一面。她和我妈妈都提倡妇女的参政权。1933年离开德国以后,我就没见过她了,但照片里的肯定是她。”
“她没你妈妈漂亮。”
“也许吧,但她很威严,衣着也更华丽。”
“我想你可能要保留这张照片。”
“你想把它送给我吗?”
“当然了。没有其他人想要它——不然怎么会把它扔在地下室的盒子里呢?”
“谢谢你。”
“没关系。”黛西走到门口,“继续学习吧。”
从后楼梯下楼的时候,黛西希望自己刚才没有表现得过于轻佻。她也许根本不该来见他,但脑子一热就来了,劳埃德可千万别误会啊!
黛西的肚子突然一阵剧痛,连忙在楼梯中间的平台处站住了。一整天黛西都有点背疼——她本以为是便宜的床垫造成的——但现在的肚疼可不一样。她回想着这天吃了些什么,但没想到任何可能导致生病的食物——没有半生不熟的烧鸡,也没有不熟的水果。她也没吃过牡蛎——泰-格温没有那样的美味。这阵疼痛很快就过去了,黛西告诉自己别把这太当回事。
她回到自己在地下室的房间。这里原本是管家的套房:小卧室、客厅、厨房,外加一间带浴缸的浴室。叫莫里森的老仆人为菲茨赫伯特家打点内务,女仆是一个来自阿伯罗温的年轻女孩。虽然人高马大,但女孩的昵称是小梅茜。“我妈妈叫梅茜,所以大家都叫我小梅茜,不过我现在已经比她高了。”她解释说。
回房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话筒里传来丈夫的声音。“你怎么样?”博伊问。
“我很好,你什么时候回来?”博伊从伦敦飞到加地夫城外的圣伊桑空军基地执行几项任务,答应晚上执行完任务回来和她过夜。
“对不起,我回不来了。”
“太遗憾了。”
“基地上举行庆祝晚宴,我不得不去。”
他见不到她了,但似乎不太在意,这让黛西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我没事,玩得开心点儿。”她说。
“晚宴很无聊,但我不能缺席。”
“再无聊也不会比我一个人住在这儿更加无聊。”
“我明白,但现在这个情况,你还是住在那儿比较好。”
宣战后,成千上万的人离开了伦敦,但预料中的空袭和毒气攻击都没有发生,许多人又回到了伦敦。但碧、梅尔和伊娃都觉得怀了孕的黛西最好还是待在泰-格温。黛西说大多数孕妇在伦敦都没事,但伯爵的继承人还是需要考虑周全点为好。
事实上,黛西没有像怀孕前想象的那样在意。也许怀孕反倒让她变消极了吧。好在宣战以后,伦敦几乎停止了她所热衷的社交活动,像是人们觉得自己没权找乐子似的。伦敦人像是进酒吧的牧师,知道喝酒能带来快感,却硬逼着自己不去喝酒。
“真希望我的摩托车在这里,”黛西说,“那样,我至少能在威尔士到处转转。”尽管汽油实行配给制,但不太严格。
“黛西,你可不能骑摩托车啊,”博伊大惊小怪地说,“医生严禁这种剧烈的运动。”
“好在这里有些很棒的小说,”黛西说,“泰-格温的书房非常不错,这里收藏不少稀有的珍本小说,但我还没碰过书架上的书,在学校我已经读够了。”
“拿几本看看吧,”博伊说,“找本好看的侦探小说,夜晚很快就过去了。”
“刚才我有点肚子疼。”
“可能是消化不良。”
“但愿吧。”
“替我跟劳瑟那个傻瓜问个好。”
“晚上别喝太多。”
挂上电话以后,黛西又是一阵腹痛。这次持续的时间更长了些。梅茜进门看到她,连忙关切地问:“夫人,你没事吧?”
“只是一阵阵地痛。”
“我是过来看你是不是要吃晚饭了。”
“我不饿,晚饭不吃了。”
“我还给你做了个很好吃的蔬菜饼呢。”梅茜嗔怪道。
“包好放在橱柜里,我明天吃。”
“要来一杯香喷喷的茶吗?”
为了打发走她,黛西说:“好的,谢谢。”虽说在英国生活了四年,但黛西还是没有习惯加奶加糖的英式浓茶。
疼痛很快就过去了。黛西坐在椅子上,翻开一本《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她强迫自己喝了点梅茜做的茶,感觉稍微好些。喝完茶,梅茜收拾了茶杯和托盘,她让梅茜回家了。梅茜必须走一英里的夜路回家,不过她带着手电筒,应该没太大关系,她自己也说一个人回家没事。
一小时之后,疼痛又开始了,这次没有消散。黛西去了厕所,隐约希望能缓解肚子疼。她惊奇地看到内裤里出现了黑红色的血点,感到非常害怕。
黛西换上干净的内裤,感到非常害怕,她忧心忡忡地走到电话前,拨通了圣伊桑空军基地的电话。“我要和空军团的阿伯罗温子爵通话。”她说。
“不能因为私事联络军官。”一个古板的威尔士人说。
“我有紧急情况,必须和丈夫通话。”
“营房里没有电话,这里不是多切斯特旅馆。”也许只是想象,但从语气来看,他像是因为无法帮忙而很高兴。
“我丈夫应该在参加庆功晚宴,请派个传令兵,让他来接电话。”
“我没有传令兵,基地上也没有举行晚宴。”
“没有晚宴吗?”黛西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和平时一样在食堂吃的晚饭,”接线员说,“一小时前就吃完了。”
黛西把话筒撂下了。没有晚宴吗?博伊明明说会在基地开庆祝晚宴的呀!他一定是在撒谎。她真想大哭一场。博伊不来看她,而是选择和狐朋狗友一起喝酒,或是去看哪个女人了。原因无关紧要,黛西不是他的唯一,知道这点就够了。
黛西做了个深呼吸。她需要得到帮助。即便阿伯罗温有医生,她也没有医生的电话号码。她该怎么办呢?
博伊上一次临走时说:“如果需要的话,成百上千个军人会帮你。”但她无法告诉劳瑟伯爵,自己阴道出血的事。
黛西的肚子越来越疼,她感觉到双腿之间有块又热又黏的东西。她又去了次厕所,把身体洗干净。她在血中看到了硬块。黛西没带卫生巾——她原本以为怀孕的女人不需要卫生巾。她撕下一块手纸,塞进内裤。
这时她想到了劳埃德·威廉姆斯。
劳埃德人很善良,被一个意志坚定的女权主义者带大。他爱黛西。他一定会帮她的。
她走到大厅。劳埃德现在在哪儿?培训生现在已经吃完晚饭了,劳埃德多半已经上了楼。黛西肚子很疼,她觉得自己撑不到阁楼上。
也许他在书房。训练生都选择书房来安静地学习。她走进书房。有个军士正在看一本地图集。“你能帮我把劳埃德·威廉姆斯中尉找来吗?”黛西问他。
“夫人,当然可以,”军士合上地图集,“让他干吗?”
“问他是否能到地下室来一下。”
“夫人,你还好吗?你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还好,麻烦你快帮我把威廉姆斯找来。”
“我马上叫他来。”
黛西回到房间。强打精神让她筋疲力尽,她无力地躺在床上。刚才她感觉裙子上沾了血,但已经疼得顾不上弄干净了。她看了看表,劳埃德为什么还没来?也许军士还没找到他。房子毕竟太大了。她也许会死在这儿。
有人敲了敲门,她听见了劳埃德的声音,如释重负。
“我是劳埃德·威廉姆斯。”
“进来吧。”她使足了力气喊道。劳埃德会看到她最糟糕的样子,也许这会颠覆他对她的美好印象。
黛西听到劳埃德走进隔壁房间。“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这儿,”他说,“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
劳埃德走进卧室。“天哪!”他惊呼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快找人帮忙,”黛西说,“城里有医生吗?”
“有个莫蒂默医生,他们家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这儿行医。但现在不是聊这个的时候。我这就……”他犹豫了一下,“你也许还在出血,但不看还确定不了。”
黛西闭上眼睛。“你看看吧。”她已经害怕得不避劳埃德了。
黛西感觉到劳埃德撩起了她的裙子。“天哪,出血出得很厉害。”劳埃德脱去了她的内裤,“抱歉,”他说,“哪里能取到水?”
“浴室里有。”她指着那边说。
劳埃德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过了一会儿,黛西感觉到身上有块温暖润湿的毛巾正在上下擦拭着。
黛西听见劳埃德说:“还不算太严重。我见过许多流血而死的人,你还远没有那么危险。”黛西睁开眼,看见劳埃德正在脱她的裙子。“电话在哪儿?”劳埃德问。
“在客厅里。”
她听见劳埃德说:“请帮我接通莫蒂默医生,请尽量快一点。”过了一会儿,“我是劳埃德·威廉姆斯,我在泰-格温。能和医生说句话吗?哦,你好,莫蒂默夫人,他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是个腹痛和阴道出血的女性患者……是的,我知道女人每个月都会月经出血,但她显然不是月经……她二十三岁……是的,她结婚了……没生过孩子……好,我问问她。”说着,他抬高了声音,“你怀孕了吗?”
“是的,”黛西答道,“三个月了。”
劳埃德对着电话重复了一遍,接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挂上电话,回到黛西身边。
劳埃德坐在床边。“医生忙完就来,他正在给一个被失控矿车撞翻的矿工动手术。不过,他夫人确定你流产了,”他抓起她的手,“黛西,我为你难过。”
“谢谢你。”黛西轻声说道。疼痛轻了点,但她很难过。伯爵的继承者没了,博伊会非常失望。
劳埃德说:“莫蒂默夫人说这种情况很常见,大多数女人怀孕时总会碰上一两次流产。如果出血量不大的话,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如果情况继续糟下去呢?”
“我会送你去默瑟医院。但在军用卡车上坐十英里路对你很不好,因此除非有生命危险,你还是待在这里吧。”
黛西不再害怕了。“很高兴你能在这里。”
“我能提个建议吗?”
“当然可以。”
“你可以走两步吗?”
“我不知道。”
“我想带你去洗个澡。如果能把身体弄干净,你会觉得更舒服一点的。”
“是啊。”
“然后再凑合着弄点绷带一类的东西把患处包上。”
“是啊。”
劳埃德回到浴室,黛西听到了水流声。她在床上坐正了。她感到头有点晕,闭眼休息了一会儿,头脑很快清醒。她把脚伸到地板上,站在黏糊糊的脏血里,她对自己感到非常厌恶。
龙头关了。劳埃德走进卧室,搀起了她的胳膊。“如果头晕要马上告诉我,”他说,“千万不能跌倒。”劳埃德非常强壮,胳膊稍微搭上一把就把她送进了浴室。很快刚刚被撕破的内衣就掉在了地上,她站在浴缸旁边,让劳埃德解开了裙子后面的扣子。“接下来你能自己弄了吗?”劳埃德问她。
她点点头,劳埃德走出浴室。
黛西靠在装衣篮边,缓缓脱下衣服,把脱下的衣服扔在地板上,然后小心地跨进了浴缸。水温刚刚好。坐在浴缸里,她感觉放松了许多。她对劳埃德感到深深的谢意。劳埃德真是太好了,她真想大哭一场。
过了几分钟,门开了条缝,劳埃德把几件衣服递了进来。“睡袍和内衣,我给你拿来了。”他把衣物放在装衣篮上,然后就离开了。
水开始变凉以后,黛西站起身来。她感到一阵晕眩,但很快就过去了。她用毛巾擦干身体,穿上了劳埃德带来的睡袍和内衣。黛西在内裤里放了块手巾,吸收仍然在向外溢的血。
回到卧室后,黛西看到床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床单和被子。她爬上床坐直,把被子一直盖到脖颈处。
劳埃德从客厅走了进来。“感觉好多了吧,”他说,“你看起来很尴尬。”
“尴尬不准确,其实我被吓坏了,”黛西说,“这么说还算是轻的呢!”事实当然没有这么简单。想到他刚刚看到她时的情形,黛西眉头一皱——但好在劳埃德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厌恶。
劳埃德走进浴室,拿起被黛西丢弃的脏衣服。他对经血显然没有那么大惊小怪。
黛西问他:“你把脏床单放在哪儿了?”
“我在花房找到个大桶,把脏床单浸在冷水里了。过一会儿我把这些脏衣服也浸进去,可以吗?”
黛西点了点头。
劳埃德又一次离开了黛西的卧室。他是在哪儿变得如此能干的呢?黛西猜测应该是在西班牙的战场上。
黛西听到劳埃德又在厨房里忙开了。没多久,劳埃德拿着两杯茶进来了。“你可能不喜欢喝英式茶,但喝了能让你感觉好上些。”黛西接过茶,劳埃德摊开手掌,递给她两颗药片,“吃点阿司匹林吧,可以帮你缓解腹部的痉挛。”
黛西接过药片,就着热茶一口吞了下去。在她眼中,劳埃德总是比实际年龄老成一些,她还记得劳埃德在华彩歌舞厅找到醉醺醺的博伊时表现出来的那份坚毅。“你总是像一个真正的成年人,”黛西对劳埃德说,“我们其他人都是在假装成熟。”
喝完茶,黛西觉得困了。劳埃德收走了茶杯。“我想闭上眼睡一会儿,”她说,“我睡着的时候,你能留下来陪着我吗?”
“你想让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劳埃德说。他还说了些别的,但声音在黛西耳中变得十分缥缈。她很快就睡着了。
劳埃德从此就在管家的房间里过夜。
白天一整天他都在盼着这个时候。
晚饭后八点一过,劳埃德等黛西的女仆从厨房下班回家,就会下楼去地下室。黛西和劳埃德相对坐在两把旧扶手椅上。劳埃德总是带上本书——那是教官第二天一早要考核的“家庭作业”——黛西则看小说。但多数时候两人都会交谈。他们谈论白天发生的事情,讨论两人正在看的书,叙述过去生活里的一些琐事。
劳埃德讲述了在卡布尔街阻止法西斯党人示威游行的经历。“我们平和地簇拥在一起,警察却高喊着‘肮脏的犹太人’对我们发起攻击,”他告诉她,“他们用警棍打我们,把我们推进了商店的玻璃橱窗。”
黛西一直和法西斯党人的大部队待在伦敦塔公园,没有看见打斗的情况。“报道里不是这么说的。”黛西说。她原本相信报上的话,还以为冲突是恶棍惹起来的呢!
劳埃德并不觉得奇怪。“一周以后,妈妈在阿尔德盖特放映厅看了当时的纪录片,”他回忆道,“声音尖利的评论员说‘警察从公正的旁观者那里得到了颂扬’,妈妈说当时全场都笑了。”
劳埃德质疑媒体的报道,这让黛西震惊了。他告诉她,大多数英国报纸隐瞒了西班牙佛朗哥军队的暴行,夸大了西班牙政府军的过错。黛西承认,她相信了菲茨赫伯特伯爵叛军里的高尚基督徒把西班牙从共产主义威胁中拯救出来的言论。黛西对佛朗哥军队的屠杀、抢劫和强奸暴行完全不知情。
黛西似乎从来没想过资产阶级的报纸会压下有可能对保守党政府、军队和商界造成不良影响的新闻,只会肆意夸大工会和左翼分子的那一点点过错。
劳埃德和黛西谈到了战争。他们认为战争不可避免。英国和法国军队已经登陆挪威了,势必和那里的德军争夺控制权。盟军在挪威战场上处境不妙,报纸无法完全隐瞒这个消息。
黛西对劳埃德的态度变了。她不再挑逗他。看到他来,她总是很高兴,如果晚到了几分钟,她就会开始抱怨。她有时会戏弄他,但从不卖弄风情。她告诉他所有人都对她的流产感到难过:博伊、菲茨、碧、她在布法罗的母亲,甚至她父亲列夫。黛西对做了件让人看不起的事情无法释怀,问劳埃德自己是不是很蠢。劳埃德告诉她,他不觉得她很蠢,她做的事在他看来都不蠢。
他们的谈话很亲密,但私底下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劳埃德再没提过黛西流产那晚两个人的亲密瞬间,但当时的情形将永远刻在他的脑海中。从女人的私处和肚子上擦去血渍和性无关,那一刻的记忆纤柔无比。毕竟那是生病时的紧急情况,以后就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他害怕给黛西留下自己刻意不去触碰她的错误印象,但又不知道该和黛西保持怎样的距离。
十点钟时,她给劳埃德泡了他很喜欢喝的可可茶,她说自己也喜欢,劳埃德不知道她是否只是在客套。喝完茶,两人互道了晚安,劳埃德便回到阁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他们像老友一样亲密。他要的不止这些,但黛西是个有夫之妇,劳埃德无法指望更多了。
他故意忘掉黛西的婚姻状态。一天,她告诉他,想去看看住在别墅外农庄的老管家皮尔,这让劳埃德吃了一惊。“皮尔已经八十岁了,”黛西对劳埃德说,“菲茨已经完全把他忘了吧。我应该去看看他。”
劳埃德吃惊地竖起眉毛,黛西补充道:“我想确定他仍然安好,这是我作为菲茨赫伯特家一员的责任。照顾好家里的老雇员是有钱人家的职责——你知道这个吗?”
“我早就忘了。”
“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愿意。”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们在劳埃德没有课的早晨前往皮尔家。他们被皮尔家的惨状惊呆了。墙上油漆脱落,墙纸摇摇欲坠,窗帘上都是煤灰。墙上唯一的饰物是从杂志社裁下来的几张照片:国王夫妇,菲茨和碧,其他一些贵族家庭的成员。皮尔家已经很多年没人打扫了,房间里充斥着尿味和煤灰味。不过,劳埃德猜想,对一个靠微薄退休金生活的老人来说,这或许并不奇怪。
皮尔的眉毛全白了。他看到劳埃德说:“阁下,早上好——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劳埃德笑着说:“我只是阁下家的一个客人而已。”
“原来你不是阁下啊,我真是老糊涂了。老伯爵应该是在三十五到四十年前死的吧?年轻的先生,那你是谁啊?”
“我是劳埃德·威廉姆斯,多年前你和我妈妈艾瑟尔曾经在一起工作。”
“你是艾瑟尔的儿子吗?哦,那样的话就……”
黛西问他:“那样怎么了?”
“哦,没事,我是老糊涂了。”
他们问他需要什么东西,但他却坚持说自己要用的已经都有了。“我吃得不多,很少喝啤酒,我有钱买烟买报。小劳埃德,你觉得希特勒会侵略英国吗?希望我别活到那一天才好。”
尽管收拾不是黛西的强项,但她还是把厨房收拾得干净了一些。“真是无法相信,”她轻声对劳埃德说,“这样还说自己应有尽有——他还觉得自己很幸运呢!”
“这个年龄的大多数人比他还糟。”劳埃德说。
他们和皮尔谈了大约一个小时。劳埃德和黛西走之前,皮尔似乎想到了想要的东西,他看着墙上的一排照片说:“在老伯爵的葬礼上,曾经拍过一张照片,”皮尔说,“那时我还不是管家,只是个小听差,我们在棺材前站成一排。不像现在的小型照相机,那时我们用的是前面挂着黑布的立式照相机。毕竟,那还是在1906年。”
“我知道你说的照片在哪儿,”黛西说,“我们回去帮你找。”
回到别墅以后,他们马上去了地下室。酒窖边的储物室非常庞大,里面的箱子和柜子都塞满了没用的杂物——装在瓶子里的轮船模型,用火柴搭出的泰-格温、一个小床头柜、一把插在剑套里的剑。
两人开始在老照片和画作之间翻找。灰尘让黛西只想打喷嚏,但她的手并没停下来。
他们找到了皮尔想要的照片。放这张照片的盒子里还有张年代更久的照片,照片上是上一代的伯爵。劳埃德吃惊地看着五英寸长、三英寸宽的墨绿色照片,前代伯爵英姿飒爽地穿着维多利亚年代军装。
前代伯爵长得和劳埃德几乎一模一样。
“看这张照片。”他把照片递给黛西。
“如果你有络腮胡的话,就完全和他一样了。”黛西说。
“也许老伯爵和我的某个先人有过一段情,”劳埃德随便地说,“如果这位先人已婚的话,她可以推说孩子是丈夫的。我告诉你,我对自己是贵族家庭私生子的后代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是个社会主义者,如果出身贵族就乱套了。”
黛西说:“劳埃德,你怎么这么傻啊!”
劳埃德不知道黛西是不是认真在和他说话。这时,他注意到黛西可爱的鼻子上沾了点煤灰,他真想上去吻上一口。“我已经不止一次犯傻了,”他说,“再多一次——”
“听我说,你妈妈是这家的女仆。1914年,她突然去伦敦嫁了个外人只知道和她一样姓威廉姆斯,名叫特德的男子,因为都姓威廉姆斯,她完全不用改姓。这个神秘的威廉姆斯先生在没有碰到任何人之前就死了,你妈妈用他的死亡保险买下了现在还住着的这幢房子。”
“是的,”劳埃德说,“你想说什么?”
“威廉姆斯死后,她生下了个和前代伯爵非常相像的儿子。”
劳埃德开始慢慢理解黛西的意思了:“继续说下去。”
“你难道没想过这件事有个完全不一样的解释吗?”
“之前没想过……”
“碰到女儿未婚先孕时贵族家庭通常会怎样做?告诉你,这种事时不时会发生。”
“我想是的,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的。我从没听说过这类事情。”
“好吧,我告诉你。他们会让女孩消失一段时间——和女仆一起去苏格兰、布列塔尼或是日内瓦。当小姐和女仆回来的时候,女仆会告诉大伙她在度假期间生了个孩子。尽管有了个私生子,但大户人家会对这个女仆特别慈爱,在和家里保持一段距离的地方把她安顿好,再给她一份不错的年金。”
乍听上去,这像个与现实无关的童话故事一样。但劳埃德听后却犯了愁:“你觉得我就是这种情况诞下的私生子吗?”
“我猜想,茉黛·菲茨赫伯特也许和某个园丁、矿工或在伦敦和哪个花花公子产生了感情,然后就怀了孕,她秘密地离开了一阵,生下了你。你妈妈同意假装孩子是她的,作为交换,她得到了一幢房子。”
劳埃德被由此引发的联想惊呆了。“怪不得问到生父的事时她总是支支吾吾。”现在想想母亲的态度的确非常可疑。
“我说得肯定没错,根本没什么特德·威廉姆斯。为了做好自己的这份工作,你妈妈把自己说成是个寡妇。说死去的丈夫也姓威廉姆斯则是为了解决婚后必须改姓的问题。”
劳埃德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这听起来太玄乎了。”
“你妈妈和茉黛一直是朋友,她帮茉黛养育了你。1933年,你妈妈之所以把你带到柏林是为了让茉黛亲眼看看你。”
劳埃德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刚刚从梦中惊醒。“你认为我是茉黛的儿子吗?”他难以置信地问。
黛西拍了拍仍然拿在手里的镜框。“你和你的外祖父长得如此相像,这就是铁证。”
劳埃德困惑不解。这不可能是真的——但黛西的话完全有道理。“我知道伯尼不是我的亲爸爸,”他说,“难道艾瑟尔也不是我的亲妈吗?”
黛西必然看出了他脸上的无助,她凑近前,轻轻碰了碰他——这种安慰人的动作黛西平时很少做——她说:“抱歉,我是不是太残忍了?我只是想让你看清就在眼前但你却从来看不到的事实真相。如果皮尔猜到了什么,你难道不觉得别人也会猜到吗?我想这种事你也许比较想从……朋友那里知道。”
远处传来一声锣响。劳埃德机械地说:“我该去食堂吃午饭了。”他把照片拿出镜框,塞进军服口袋。
“你很伤心。”黛西关切地说。
“不……只是有点吃惊。”
“男人总是否认自己很伤心,一会儿有空请再来找我。”
“好的。”
“上床睡觉前一定跟我谈谈。”
“我会的。”
劳埃德走出储藏室,上楼走进已经坐满了人的食堂。他机械地吃着牛肉罐头,思绪万千。饭桌上正在展开挪威战场的讨论,但他没有加入。
“威廉姆斯,你在做白日梦吗?”劳瑟少校问他。
“先生,对不起,”他机械地说,并为自己现编了个理由,“我正在试图记住德军里中将的职务高还是准将的职务高。”
劳瑟说:“中将高一些。”接着他又轻声补充道,“也别忘了自己女人和别人的女人的区别。”
劳埃德脸红了。看来他和黛西的朋友关系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纯洁,两人的亲密已经引来了劳瑟少校的注意。劳埃德有些生气:他和黛西没做任何超出界限的事情。不过他没有争辩。尽管完全没有必要,他还是感到有点罪过。他无法把手掌放在胸口,发誓自己完全没有不正当的动机。他知道外公会说:“一个看到洗澡后的女人,起了色欲的男人已经在心里犯了奸淫的罪过。”这句基督的训诫并不是信口开河,里面包含着一定的真理。
一想到外祖父母,劳埃德便开始揣测,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黛西的话让他像是从山上掉下来似的非常失落。如果这件事上家人撒了谎,那自己也可能在其他许多事上都被误导了。
他决定去问问他们。因为这天是星期天,他可以马上就去。找到离开食堂的时机以后,他礼貌地和战友们道了个别,然后直接下山去威灵顿路的外祖父母家。
如果直接问茉黛是不是自己母亲的话,老两口可能直接把所有事否认得一干二净。也许循序渐进提问,抽丝剥茧地提取信息会比较好。
两位老人正坐在厨房里。对他们来说,星期天是节礼日,是全身心献给上帝的一天。他们不会看报,也不会听收音机。但他们很高兴看见他。和往常一样,外婆一看到他就烧上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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