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茗荷传说(山本禾太郎)(1/2)
抱茗荷传说
山本禾太郎|yaitaro
女子的名字叫作田所君子。君子没见过自己双亲的脸,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连自己的出生地点都不知道。君子刚懂事那会儿,就跟祖母二人住在山边一个窝棚似的简陋小屋里。她们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流浪到那儿的。
根据祖母哄她睡觉时所讲的故事,君子出生在摄津国 [54] 的风平村或风下村,可现在君子已经连国名、村名都记不得了。如同梦幻般依稀记得的是后门有棵大柿树,有年夏天,一条六尺来长的大蛇,从屋顶一直爬到了这棵树上。还有大如款冬叶片的向日葵将脸朝向太阳。可是,这些记忆对于寻找自己的出生地毫无帮助。只有一个记忆是明确的,那就是站在后门口朝左手边望去,很远的地方有一座高山。山顶尖如枪刺,上面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松树。每当山顶被美丽的夕阳染成紫红色,那棵松树就呈现出黑色的剪影来,如同用浓墨画就的一般。这一奇妙的场景,君子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自流浪在外之后,每逢遇见美丽的夕阳,君子都要站在农户的门口仔细加以辨认,可是,没有哪一次是和记忆中的山峰和松树相一致的。因此,即便是她自以为很清晰、很明确的记忆,也完全有可能是她的想象。
祖母在君子八岁那年就去世了。根据祖母所讲的故事,君子的父亲是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秋天去世的。君子的父亲是个善根 [55] 很深的人,曾在家中另建小屋,专供前往四国、西国等圣地 [56] 朝拜的朝圣者住宿。
朝圣者们来到村子里,一打听该村的“善根之宿”,村民们就立刻会将他们指引到君子家。因此,他们家的小屋里曾住过各种各样的朝圣者。有慈眉善目的老夫妇,也有尼姑打扮的美貌妇人。那些受到留宿一夜恩惠的朝圣者,在小屋里换下了风尘仆仆的旅装后,通常都会来到正屋,恭恭敬敬地拜会君子的父母。这时,君子的父亲就会吩咐君子的母亲煮蔬菜、高汤或火锅等端给朝圣者们吃。有时候他自己也会去小屋,津津有味地听朝圣者们讲述他们的经历和见闻。有时候则是朝圣者到正屋来与他交谈。据说每逢此时,君子的母亲总是在君子父亲的身旁,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听着。
可是,朝圣者也并不总是美貌的尼姑或慈祥的老夫妇,也会有脸上带有伤疤、目露凶光的大汉,颤颤巍巍、幽灵一般的老人,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等。像这样令人害怕的朝圣者其实也为数不少。当这样的朝圣者前来投宿的时候,君子的母亲由于惶恐不安,往往就缩在里屋,不出面接待。
照这样说来,似乎祖母所讲的故事非常有条理。可事实并非如此。祖母讲起故事来,总是心血来潮,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点也不顾先后顺序。再说那会儿君子刚刚懂事,并且都是在睡觉之前听的故事,老实说,如今已是遥远而虚无缥缈的记忆了。回想起来,就像梦中的场景似的。
然而,虽说当时住的是窝棚似的简陋小屋,可那些故事却是她与祖母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光中最美好的回忆。因此,记忆逐渐淡化之后,她就用自己的想象去一个个地加以修补。如今,都在她心中成长为像模像样的“事实”了。
譬如说,一想起美貌尼姑前来借宿的故事,君子的眼前立刻就会呈现出当时父亲的模样、坐在一旁静听的母亲的模样,以及作为朝圣者尼姑的模样。一切都是那么历历在目,就像看电影一样。
君子父亲死的那天——不,应该说是被杀的那天才对,有两位朝圣者借宿在他们家中。一位是年纪约六十二三岁的老婆婆,满头白色短发,一根黑色的都没有。那身板,结实得像男人似的。相貌倒是颇为优雅,可她那不怎么像老人的体格,总给人那么一丝别扭和瘆人的感觉。
另一位朝圣者也是女性。三十七八岁的年纪,与君子的母亲相仿。她用防寒头巾将脸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其实她长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非常美丽动人。这位朝圣者即使是待在屋里,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也不摘下头巾。她自己说,由于身患孽病 [57] ,容颜异常丑陋,不能示人,只能裹着头巾去祈求菩萨了。
虽说无论是那个白头发的老妇人,还是裹着防寒头巾的年轻夫人,身上的穿着打扮都与一般的朝圣者并没有差别,但却都透着一股高雅之气,让人一眼便可看出,她们不是那种“乞丐朝圣者”,而是所谓的“虔诚朝圣者”。
尤其是那位裹着防寒头巾的女朝圣者,让君子的祖母特别留意。因为她长得太像君子的母亲了。防寒头巾里露出的那对眼睛,就像从君子母亲的脸上移过去的一样。不仅如此,其身形样貌,也与君子的母亲一般无二。倘若她将防寒头巾摘下的话,简直就跟君子的母亲难分彼此了。
尽管那二人装作是在投宿时偶然遇到的,可总让人觉得她们是同行者,并且还是主仆关系:那白发老妇是裹防寒头巾妇人的用人。
由于那是发生在自己父亲被杀的当天夜里的事情,所以君子在听祖母说那两个朝圣者的故事时,就像听鬼故事似的,吓得缩成一团。虽说现在也不是记得那么清楚了,可只要一想起来,眼前还是会出现父亲临终时的模样、白发老妇、裹着防寒头巾的女子,以及尼姑打扮的朝圣者来,就像一幅描绘地狱场景的图画一般。
正因为这样,这一幻象浮现在君子心头的次数也最多。
君子的母亲自那两位朝圣者前来投宿的四五天前起,就开始发高烧了,所以正卧床不起。她的脖子上长出了淋巴肿块,并因高烧不退而有些神志不清。因此,她应该不知道有这么两位女朝圣者前来投宿。他们住在乡下,距离有医生的市镇,有十七八里路。再说,在他们的村子里,得了一般的病,往往不会请医生来看。君子的父亲拿出自己去四国朝圣时所携带的、被视作灵物的拐杖来,用它抚摸病人的头颅,自己还念了些咒语什么的,坐在妻子的枕边,整夜守护着。
那两位朝圣者由于要趁早赶路,所以天刚蒙蒙亮,就来跟主人辞行了。君子的父亲离开病人的枕边,来到了客厅。两位已经穿好行装的朝圣者,首先恭恭敬敬地对父亲的留宿之恩表示感谢,随后又说,听说夫人患病,您也一定十分难受,作为对留宿的回报,同时也是去四国朝圣者的分内之事,现献上这枚金色的护身符,请将它泡水后给病人服用。这枚护身符只有去四国朝拜十次以上的人才能得到,十分灵验。君子的父亲十分感激地收下这枚护身符,并郑重其事地道了谢。
那两位朝圣者上路后,祖母跟往常一样,去她们所住的房间看了一下,发现她们也像大部分朝圣者所做的那样,将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没落下一件东西。按照惯例,来此投宿的朝圣者在临走时,都会在大门上贴一张符。因此他们家的大门上已经贴了很厚的一叠。现在,那上面又增加了那两位朝圣者新贴的符。
祖母讲的故事,君子只留下一个朦朦胧胧的记忆,但她觉得自己确实看到过那些朝圣者贴在大门背后的符:厚厚的一叠,像印了花的板羽球的拍子似的。
那天早晨,君子母亲的烧退了,君子父亲将朝圣者给的金色护身符泡在水里,端给她喝的时候,她说什么都不肯喝。父亲像哄孩子似的将碗递到了母亲的嘴边,想硬往她嘴里灌,可母亲摇着头,就是不喝。父亲手里端着碗,对着母亲的脸看了一会儿,说了声“别浪费了”,就“咕咚”一口连水带符地喝了下去。可谁知没过一个钟头,君子的父亲就口吐黑血,痛苦挣扎了一会儿就一命呜呼了。
在祖母所讲的故事中,君子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一段。或许是关系到父亲离奇死亡这一重大事件的原因,但也可能是由于这里藏着一个巨大谜团的缘故吧。那谜团就是:得到了灵验的金色护身符的父亲,为什么会马上死掉呢?
那两位朝圣者似乎也并非是借宿君子家的那一天才出现在这个村子里。在此前的两三年间,她们已经来过五六次了。每次来,都会到处去问村里有没有病人,知道没有病人后,她们马上就离开了。而得知有病人时,会问清楚病人在哪一家。可她们又不去病人家,往往是直接就去了邻村。在君子的父亲死后,才听村民们说,她们那天也是在得知君子家有病人,并且病人就是君子的母亲之后,才前来投宿的。因此,怀疑这两位朝圣者与君子父亲之死有关,这也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但君子回想起来,似乎祖母从未说过那两位朝圣者杀死了父亲这样的话。当然,也可能说过,而君子已经忘了亦未可知。与此相反,祖母说过她认为父亲死得其所的话,倒是留在了君子的记忆深处。
君子的母亲是个叫她朝东,她就一年到头都朝东;叫她朝西,就一连三年都朝西的十分听话、又异常温顺的老好人。可是,如此温顺的一个人,叫她喝金色符水时,却会那么地固执,拼死不喝,这一定是受了菩萨的神谕。而父亲却马上就喝了,这恐怕也是佛祖的惩罚吧。
倘若君子的记忆没出现差错的话,父亲似乎是有遭受佛祖惩罚的原因。而父亲之所以要培养自己的善根,甚至到了远近闻名的程度,恐怕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君子现在回想起来,祖母似乎不怎么说作为亲生儿子的君子父亲的事。与此相反,作为儿媳妇的君子母亲的事情她倒说得很多,多到了几乎每天、每夜都要说的地步。
君子的母亲,其实是君子父亲的填房,要比父亲年轻二十多岁,是个容貌与心灵都十分美丽的女子。据说她非常疼爱君子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可惜那孩子在君子出生之前就夭折了。正所谓红颜薄命,身世飘零,她在嫁给君子的父亲之前,已经结过婚了,但因为感情不和被那家人赶了出来。然而,这一可悲可叹之事,她一向只字不提。在嫁给君子的父亲后,她总算找到了一个安稳的归宿,婆婆喜欢她,丈夫宠爱她,后来又生了君子这个独生女。可就在她获得了安逸和幸福的时候,丈夫却又惨遭横死。
讲起君子母亲的时候,祖母的眼里时常会泪光闪烁。然而,尽管她非常喜欢这位儿媳妇,却似乎对她的底细知之甚少。就连她怎么会与君子父亲缔结良缘,君子也从未听祖母说起过。
听祖母说,在君子出生之前,她的母亲经常有些精神恍惚,就像将自己的魂灵忘在了前世没有带来似的,说她温顺自然没错,但要是说她有些呆头呆脑也完全可以。然而,尽管如此,她那让人感觉空如洞穴的体内,似乎又亮着一点白色的荧光,有些令人不寒而栗。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尽管她从未收到过别人的来信,却每个月都要写信,并亲自走上十七八里路,将信投入镇上的邮筒。祖母十分留意这位儿媳妇的身世,因此对于她在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也非常好奇,只是苦于没机会得知内容。只有一次,她发现了一张媳妇写错后扔掉的信纸。她悄悄地捡来一看,见那上面总共不足十行字,却是一些让人看着怪不舒服的咒语。到底是些怎样的字句呢?君子觉得自己好像听祖母说过,但现在已经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然而,就是这么个怪人,在生了君子之后,就变得非常圆通、温和,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仿佛原先附在她身上的什么鬼怪离开了,因此她又恢复了本来面目。自那以后,君子的母亲就再也没写过一封信。
祖母的只言片语原本只像梦幻的碎片似的留在君子的记忆里,可现在她却在想象的世界无拘无束地探寻着母亲的身世之谜。
父亲横死之后,已经完全退烧的母亲听到了前一夜有两位朝圣者前来投宿,尤其是在听到其中一位裹着防寒头巾的朝圣者还跟自己十分相像后,便异常震惊,且再次卧床不起了。
父亲死后,原本就不怎么富裕的家庭急速地堕入了没落的深渊,由于耕地已经脱手,长工们四散而去,宽敞的房屋里孤零零地只剩下祖母、母亲和君子三人了。后来,为了获得盐米之资,母亲只能不分昼夜地纺纱织布。日子是一天苦似一天,毫无疑问,长此以往,三人必定统统饿死。某一天,母亲说是要回老家一趟,就将祖母一人留在家中,带着君子动身上路了。
关于父亲横死后家道中落,以及母亲动身回老家的事,君子也是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断断续续地听祖母讲的,而且祖母的故事向来不按照先后顺序,总是颠三倒四的。因此,君子如今回忆起来,也只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可奇怪的是,每当她回想起祖母所说的母亲动身上路的故事,总会联想起抱茗荷 [58] 族徽和山茶花。这一部分肯定不包含在祖母的故事里面,毫无疑问,这是君子回想起该故事时,自己联想到的另一个亲眼看到的场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会从母亲动身上路的故事联想到抱茗荷族徽和山茶花呢。
君子家的族徽是什么样的,她已经没有印象了。因为在君子刚开始懂事的时候,家中就已经没落,家里已经找不出一件带有族徽的东西了。她依稀记得祖母唯一的一个放些日常小玩意儿的灯笼盒子上的族徽,是一个圆圈里有四个小方块的那种。那当然是“圆圈四方形族徽”了。因此,在君子的记忆中,应该不会出现抱茗荷族徽才对。
山茶花也是如此。君子和祖母一起居住的那个山边棚户似的小屋附近,是没有山茶花的。即便她在山里,或别人家的院子里看到过山茶花,那也跟母亲回老家没有一点关系。因此,那山茶花肯定是君子她在一个发生了足以让她留下深刻印象的重大事件场所里看到的。
自君子跟母亲回老家起,到重新回到祖母身边为止的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君子也听祖母讲过好多遍,但那些事情均非祖母亲眼所见,因此君子觉得其中所说的大部分只言片语,或许是祖母想象出来的事情。
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君子就被母亲带出了家门。然后就是坐火车、换车、坐船。一路上,她时而打瞌睡,时而呼呼大睡却又不时被摇醒,迷迷糊糊的,具体情形一点都记不得了,所能依稀记得的仅仅是她们最后与陌生人同坐一辆马车,而下了马车之后,她们又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那是一条田间小道,既有河流,又要翻过小山丘,怎么也走不完,仿佛没个尽头似的。一路上她们还经过了几个安静的小村子,村里人家的篱笆墙脚下开着山茶花和菊花。君子被母亲一会儿背着,一会儿牵着手走过了这段路。途中她们应该还住过店的,但到底是住过一夜还是两夜,就想不起来了。君子只记得天黑后走在乡间小路上心里怕怕的,还有黑魆魆的小镇上的小旅店前昏暗的四方形煤气灯。到了第二天,她们也还是走着同样的小路,记得母亲那会儿裹了防寒头巾。
关于这一路上的记忆,如梦似幻,毫无头绪,就连哪些是想象出来的路上风景,哪些是上路后真正看到的景色,也根本分不清。但是,君子觉得母亲那会儿裹着黑色绉纱头巾这事是确凿无疑的。
走上一段长着稀稀落落松树的长长坡道,来到坡顶一看,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辽阔的平原,一直伸展到遥远的地平线。放眼望去,看不到一户人家,只见右边远处有一个非常大的池塘,池塘的尽头有一小片森林,森林外有一道白色的围墙围着。此刻,太阳偏西,池塘那宽阔的水面上泛着冷冷的青光。
当时,母亲还曾指着那片小森林和君子说了些什么,可到底说的是什么,君子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如今想来,这其实是非常重要的。要是能回想起母亲当时所说的只言片语,那么如梦幻般的疑团,肯定一下子就能云开雾散了。可遗憾的是,君子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下了山,到森林边再一看,发现这林子还是挺大的。长长的水田的尽头,立着个大名 [59] 城堡似的门楼。来到大门前,站定了身躯,母亲犹豫片刻后,对君子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进去一下就出来。说着,就把君子留在大门外,自己裹着防寒头巾走入了门内。然而,她却就此消失了,再也没有从大门里出来过。
自彼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的时光,可君子仍能在心中描绘出当时自己那种孤苦伶仃的小模样。周围没有一户人家,自然也没有行人经过。估计等了有一小时左右吧,即便是孩子,也无法再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了。君子悄悄地走进了大门,见里面有好多棵大树,一条与门外的道路相同的道路,一直延伸到森林内部,根本不知道房屋在哪里。君子不由得害怕起来,转身回到了门外,抽抽搭搭地绕着围墙走,可围墙上的小门关得死死的,不得其门而入。并且,无论是往左绕,还是往右绕,围墙的尽头总是池塘。这时太阳已经西沉,寒风凛冽。最后,君子只好哭着重新回到大门口。
这个地方的院子有点像神社,这儿那儿的,立着石灯笼,一条像是通往池塘的小河上架着石桥。有一个仓库似的屋子与长长的围墙相连,天花板上挂着放龙吐水 [60] 的盒子和防火用木桶。玄关如同神社的社务所 [61] 一般,很大,一旁的天花板上,挂着戏台上老爷坐的轿子。君子哭着用身体拱开像是便门似的一扇门。也不知屋里有没有人,反正四周鸦雀无声。君子抽泣着站在那儿,见不像有人出来的样子,就悄悄地朝里面张望了一下。里面也没人,乌黑发亮的地板上,整齐地放着像是用蔺草做的拖鞋。君子“妈妈!妈妈!”地喊了两三声,没人应答。君子走投无路,在昏暗的院子傻站着。
过了一会儿,从里面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随即,就出现了一个脸部扁平的老人。老人看到君子站在那儿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立刻走下院子,对君子说了声“跟我来”,就径直朝大门口走去了。君子无法可想,只得跟在他的身后。
老人一声不吭地沿着围墙往前走。君子心想只要跟着这位老伯伯走,兴许就能回到妈妈身边了吧。她生怕落下太多,时不时地小跑一阵,紧紧地跟在那老人的身后。他们离开了围墙,穿过宽阔的树木间的空地,又沿着小河走了一会儿,就来到池塘边。夕阳透过树木枝叶的空隙照射下来,池水泛着晦暗、钝重的反光。老人在池塘边站定身躯,等君子走过来后,指着池水说,你妈妈就在这里。
由于有树枝遮蔽其上,那儿的水面比别处更昏暗,只有透过树梢的阳光才能照到那儿。那儿的水面上,漂浮着君子母亲的尸体。
君子自以为将老人的脸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不仅让自己看到了母亲的尸体,还一路将自己送回祖母的身边。可即便如此,随着岁月的流逝,老人的相貌在君子的脑海中也渐渐模糊起来,与之后遇见的柴钱旅店 [62] 的老板,或同住一屋,让人放心的江湖老艺人的脸发生了混淆,不分彼此了。最后,终于被他逃出了记忆的边界,到如今,就再也想不起来了。或者说,自以为记得很清楚这事本身,就是很靠不住的。就连那个当地豪门似的大房子,也只留下些许如梦似幻般的模糊记忆。
听祖母说,君子是在随母亲上路后的第六天夜里,独自一人抱着一个大人偶回到了窝棚小屋。祖母问,妈妈呢?君子答,进入大门后再也没出来。还说,妈妈死了,浮在水池里。仅此而已。别的话再怎么问,就什么也答不上来了。问她是跟谁一起回来的,也只回答说是一个陌生的老伯伯。问她妈妈是怎么死的,就不知道了。祖母仔细查看了君子抱回来的人偶,想从那上面找到些线索。那人偶内穿带有菊菱图案的深红色绉纱衬衣,外罩暗紫色底子上染出野菊花图案的绉纱衣裳。腰带像是有些年头了,连祖母也认不出这是什么织物,只知道是一种锦缎。尽管看不出这个人偶出自哪里,但肯定是老货,连其身上穿着的衣裳,也绝对不是现在的东西。如此古色古香的玩意儿,居然保存完好,连头发都没掉一根,虽说脸蛋变成了红棕色,反倒显得更好看了。不管怎么说,这正是个哄孩子的高档玩具。可是,从这个人偶上,一点也找不出有关君子母亲离奇死亡的蛛丝马迹来。
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祖母总说自己不相信君子的母亲已经死了,但她毕竟已年老气衰,不仅行动不便,连精神志气也都快消磨殆尽了。最后,她像是不再抱什么希望,终于说出因家境过于贫寒而回老家筹钱的母亲,肯定是由于筹不到钱,走投无路,才投水自尽的话来。
君子认为自己确实看到过母亲的浮尸,并且认定那绝不是由日后行走江湖时所看到的池塘风景,与母亲之死相结合而形成的梦境。祖母所讲的故事——当然她也没全都记住——有时也会像回忆梦境似的突然在她心头浮起,可那不就是用想象一片片粘接起来的梦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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