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2/2)
“你也得从他们的角度看这件事。”克利夫委婉补充道。
“从他们的角度看我被赶走。”昌德拉反驳道,火气大得引来其他桌的客人转头看他。他继续说,嗓门放低,但同样激动,“我该从他们的角度看我被杀,是不是?” “我爱你,兄弟,就像我爱我第三个女婿一样。”克利夫答,咧嘴大笑。昌德拉跟着大笑,那些女孩跟进,为这小小玩笑冲淡了餐桌上的紧绷气氛,明显愁云尽扫。“我不想见到任何人受伤,特别是不想见到你受伤,昌德拉巴布。我要说,你如果想了解他们为何有那样的感觉,就得从他们的角度去设想。他们是土生土长的马拉地语族,在马哈拉什特拉出生。往上追溯他们的祖先,谁晓得,有可能是三千年或更久以前,都在这里出生。然后,他们在孟买四处看,却发现最好的工作、最好的生意和公司,都由印度其他地方的人掌控。这让他们抓狂,而我觉得他们有这种想法很合理。“那些特地保留的工作呢?”昌德拉反驳道,“邮局、警局、学校、邦立银行、其他许多机关,例如交通管理机构,都保留了职务给马拉地语族。但这些抓狂的混蛋觉得还不够,他们想把我们所有人都赶出孟买和马哈拉什特拉。但我告诉你,如果他们得逞,如果他们把我们赶走,他们将会失去把孟买这地方造就出今日样貌的金钱和人才。克利夫·德苏萨耸耸肩。
“或许那是他们要付出的代价,但在这点上我不同意他们。我只是认为,像你祖父那样从中央邦赤手空拳来到这里、事业有成的人,都要感谢这个邦。凡是生活过得不错的人,都该拿出一部分东西和一无所有的人共享。那些你称作为狂热分子的人,能得到别人的共鸣,完全是因为他们说的话有些道理。民心怨怒,那些从外地来而发大财的人,成为众矢之的。情形会更严重,我亲爱的三女婿,但我实在不愿去想那什么时候会结束。
“你觉得呢,林?”昌德拉问我,寻求支持,“你会说马拉地语,你住在这里,但你是外地人,你觉得呢?”“我在桑德小村子学会马拉地语,”我回答,“那里的人是土生土长的马拉地语族。他们的印地语说得不好,而且完全不会说英语。他们是地道的、shudha (纯粹的)马拉地语族,他们世居马哈拉什特拉已至少两千年,在这里耕种已有五十代。我停下来,看有没有人对我说的提出评论或提问。他们全都在吃,专注地听着。我继续讲下去。
“我和我的导游普拉巴克回到孟买后,我去住贫民窟,那是他和其他两万五千人居住的地方。那贫民窟里有许多像普拉巴克那样的人。他们是马哈拉什特拉人,来自桑德之类的村子。他们非常穷,每一顿饭都让他们操心,每一顿饭都是做牛做马干活挣来的。看到来自印度其他地方的人住在漂亮房子里,自己却在首府的贫民窟里过日子,我想他们一定很难过。
我吃了几口东西,等昌德拉回应。等了片刻之后,他心知躲不掉,终于开口。“但是,嘿,林,拜托,那不是事实的全部,”他说,“事实远不只是如此。”
“对,你说得没错,那不是事实的全部,”我同意,“那贫民窟里不只是马哈拉什特拉人,还有旁遮普人、泰米尔人、卡纳塔克人、孟加拉国人、阿萨姆人、克什米尔人;里面不只有印度教徒,还有锡克教徒、穆斯林、基督徒、佛教徒、袄教徒、替那教徒。这里的问题不只是马哈拉什特拉人的问题。穷人,就像有钱人一样,来自印度各地。但穷人太多,有钱人太少。”
” arrey baap ! ”昌德拉·梅赫塔据傲地说。圣父!“你说话的口气像克利夫,他是个共产主义者,那是他的狂言妄语,yaar 。”
“我不是共产主义者,也不是资本主义者,”我说,面带微笑,“我比较像是别来烦我主义者。”
“别相信他,”莉萨插话,“你碰上麻烦时,他就是你该求助的人。”我看着她。我们两人对看,直到既觉愉快又觉愧疚时,才别过头去。“有个智者曾告诉我,狂热是爱的反面,”我说,想起哈德拜的某场长篇大论,‘顺带一提,他是个穆斯林。理性讲理的犹太人与他的共通之处,比他自己宗教里的狂热分子与他的共通之处还多。理性讲理的基督徒、佛教徒或印度教徒也一样,甚至理性讲理的无神论者与他的共通之处也是这样。我同意他的观点,我与他所见略同。我也同意丘吉尔的观点,他曾把狂热分子界定为不愿改变自己看法,且无法改变话题的人。”
“说到这,”莉萨大笑,“我们就换个话题吧。快,克利夫,我很期待你跟我说说《卡农》 片场的所有八卦,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对!”吉塔兴奋地大叫,“还有那个新女孩的所有事。那女孩的丑闻多到我甚至不好意思讲出她的名字,yaar 。还有关于阿尼尔·卡普尔的所有事,任何事!我实在爱死他了!”“还有桑杰·杜特!”吉塔补充,提到他名字时身体还夸张地颤抖。“你真的参加过他在维索瓦办的派对?呢,天哪!我多希望自己也在场!跟我们说说那派对的事!” 受那热情如火的好奇鼓动,克利夫·德苏萨鼓起如簧之舌,大谈这些宝莱坞明星的八卦,昌德拉·梅赫塔则穿插补充令人眼睛瞪大的内幕消息。随着这顿午餐的进行,明眼人都看得出克利夫中意莉塔,而昌德拉的目光不时落在吉塔身上。他们四个人已打算共度一个漫长的白天和夜晚,而这顿漫长的午餐就是开端。聊着聊着,这两位电影界老鸟对这些话题变得更有兴致,心里隐隐想到晚上的欢乐戏码,于是渐渐将八卦轶事的内容转到性与性丑闻的领域。都是些好笑的故事,有些很光怪陆离。卡维塔·辛格进餐厅时,我们正捧腹大笑。我介绍卡维塔给在座诸位认识时,笑声仍未歇。
“对不起。”她说,眉头紧登,那来自深层而不愿离去的苦恼。“我有剿骼民你说,林。”“卡维塔,那件官司你可以在这里说。”我提议,仍沉浸在一分钟前的开心大笑里。“他们会觉得很有意思。”
“不是那件官司的事,”她坚持,语气坚定,“是阿布杜拉·塔赫里的事。我立刻站起来,欠身告辞,向莉萨点头,示意她等我回来。卡维塔和我走到餐厅「1 厅,等到只有剩下我们两人时,她开口了。
“你朋友阿布杜拉碰上大麻烦了。”
“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从佃寸安勋报社的犯罪组编辑那里听到一则传言,他说阿布杜拉名列警方的捕杀名单。他说,一见到就枪杀。”
“什么?”
“警方的命令是活捉,如果可以的话,但绝不冒险。他们认定他有带武器,认为如果想逮捕他,他一定会开枪拒捕。他们奉令,只要他有一丝犹疑,就像杀狗一样射杀他。”“为什么?是为了什么?”“他们认为他是那个叫萨普娜的家伙。他们有确凿的线报,他们确定他就是那个人,就要去抓他,今天,可能已经动手了。孟买警方不属你,这么严重的事,谁也插不上手,我已经找了你两个小时。
“萨普娜?那说不通啊。”我说。但那的确说得通,百分之百说得通,我不知为什么这么觉得。有太多环节失落了,有太多问题是我很久以前没问、而我早该问的。“不管说得通还是说不通,反正事实摆在眼前。”她说,声音随着无奈而同情的耸肩颤动。“我到处找你,狄迪耶告诉我你在这里,我知道阿布杜拉是你的好朋友。“对,他是我朋友。”我说,突然想起我是在跟记者讲话。我盯着深色地毯,想在一团混乱的脑子里理出头绪或方向。然后我抬起眼,与她对望。“谢谢,卡维塔。真的很感谢,多谢,我得赶去看看。”
“听着,”她说,语气更轻柔,“我发了这则新闻。一听到这消息,我就打电话。如果在晚报上刊出,警方的动作或许会谨慎些。我必须说,我不认为那是他干的。我无法相信,我一直挺喜欢他的。你第一次带他到利奥波德之后,我就有点爱上他,或许我现在仍然爱他,yaar 。总之,我不认为他是萨普娜,我不认为他干了那些……可怕的事。”她告辞,既为我微笑,同时也为他哭泣。回到餐桌,我道歉必须中途离席,给了一个模糊的离席借口。我没问莉萨是否要跟我走,就直接替她把椅子往后拉,拿起她挂在椅子高背上的手提包。
“啊,林,你真的得走?”昌德拉抱怨道,“我们甚至还没谈到选派演员的经纪协议。”“你真的认识阿布杜拉·塔赫里?”克利夫问,好奇的口吻中带着微微谴责之意。我怒目看着他。
“对。”
“你要带迷人的莉萨一起走,”昌德拉撅起嘴,“那可是失望变绝望。”“我听过他的许多事,yaar , ”克利夫不死心,“你怎么认识他的?”“他救了我的命,克利夫。”我说,口气不由自主比我本要的更难听。“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救了我的命,在站立巴巴经营的大麻馆里。”
我替莉萨开啤酒馆的门,回头望向餐桌。克利夫和昌德拉两人把头凑近,撇开那两个一头雾水的女孩,窃窃私语。
出了饭店,在摩托车上,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莉萨。她健康的古铜肌肤一下子黯淡下来,脸色变苍白,但不久就打起精神。我提议先到利奥波德一趟,她同意。阿布杜拉说不定在那里,或者说不定留了口信给某人。她很害怕,紧紧抱住我,我感觉到她手臂的肌肉因恐惧而扭动。我们在牛步似的车阵里狂飘,凭着运气和直觉疾驶,就像阿布杜拉会做的。在利奥波德,我们发现狄迪耶喝得烂醉。
“完了,”他含糊不清地说,从大瓶子里替自己再斟上一杯威士忌,“全完了。将近一小时前,他们开枪杀了他,现在每个人都在谈这件事。董里区的清真寺正召唤为死者祈祷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我质问,“谁告诉你的?”“为死者祈祷的人,”他咕咕道,垂着头,“多可笑而又多余的一句话!这世上哪里还有别种祈祷,凡是祈祷都是为死者所做的。”
我揪住他胸前的衬衫,摇晃他。那些侍者,那些全和我一样喜欢狄迪耶的侍者,看着我,盘算着何时才要出手制止我。
“狄迪耶!听我说!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在哪里发生的?” “警察来过这里。”他说,突然清醒过来。淡蓝色的双眼盯着我的双眼,仿佛在寻找池底的东西。
“他们向店老板之一的穆罕默德吹嘘这件事。你认识穆罕默德,他也是伊朗人,和阿布杜拉一样。马路对面的科拉巴警局,派了部分警察埋伏。他们说他在克劳福市场附近的某条小街被包围,他们喊叫要他投降,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长发在身后迎风飘扬,还有他的黑衣。他们讲了好一段时间,他们竟谈起他的衣服……他的头发,林,你不觉得那很奇怪吗?那是什么意思?然后他们……说他从夹克拔出两把枪,朝他们准备射击。他们全立刻开枪反击,他被子弹打得像蜂窝,连续齐发的子弹把他的肢体打得残破不全。”
莉萨开始抽泣。她在狄迪耶旁边坐下,哀伤而震惊的他,不由自主伸手揽住她。他没看她,没向她致意,只轻拍她肩膀,左右摇,但如果他是独自一人,双手抱胸,他那悲伤难抑的表情大概也是一样。
“那时候,聚了好大一群人,”他继续说,“人们很生气。警方很紧张,想把他的尸体用厢型车运到医院,但群众攻击那部厢型车,车上不了路。于是,警察把尸体运到克劳福市场警局。群众也跟到那里,大肆叫嚣辱骂。我想他们现在还在那里。”克劳福市场警局。我得去那里,得去看尸体,得去看他。或许他还活着……“在这里等着,”我告诉莉萨,“跟狄迪耶一起等,或搭出租车回家,我会回来。”一根尖矛刺进我体侧,刺进心脏旁边的上方,从我胸膛顶部穿出。那根尖矛是阿布杜拉的死,是萦绕在我心中,他冰冷的尸体。我骑车到克劳福市场,每一次呼吸,那尖矛就往我心脏再刺深一寸。
到了市场警局附近,乱哄哄的群众占据了马路,我不得不弃车步行。一走出来,我就发现自己陷入愤怒疯狂、漫无目的游走的群众当中。其中大部分人是穆斯林,他们反复高喊许多口号,我只听懂其中一部分,了解到他们并非全为哀悼而来。阿布杜拉的死引爆了民怨的燎原大火,引爆了市场附近无人闻问贫民区的不满和积压已久的不平。群众叫喊着形形色色的怨言,为自己的利益而举臂高呼,我听到祈祷声从几个不同的地方传来。
尖声叫喊的群众黑压压一片混乱,往警局移动的每一步,都是靠着死推硬挤、打死不退的意志挣来。人群如潮水一波波涌来,把我推到旁边,再推上前,又推往后。他们推挤,拳打脚踢。我不只一次差点被人们踩在杂沓的脚下,每次都在紧要关头伸手抓住别人的衬衫、胡子或披巾才得以保命。最后我终于看到警局和警察。他们头戴钢盔,手拿盾牌,在大楼的正面排成三或四排。
人群中有个男子抓住我的衬衫,开始出拳痛击我的脸和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攻击我,或许他自己也不晓得,但那不重要。他挥了好几拳,我无路可逃,伸出双手保护自己,使劲想脱身。他一只手紧抓我衬衫不放,我甩不掉。我上前一步,用手戳他的眼睛,出拳砸中他耳朵前方的头部。他放开手,往后倒,但其他人开始向我挥拳。人群以我为中心散开,我摆好架式,随意挥拳,打任何打得到的东西。
情况很不妙。我知道我迟早会失去让这群人不敢近身的力气和惊奇。群众朝我冲过来,但一次只来一个,没有招式,只会乱打。他们结结实实挨了我一记之后,赶紧后退。我身子飞转,痛击任何逼近的人,但我身陷重围,不可能赢。他们之所以没有黑压压一群扑上来,完全是因为他们喜欢这场打斗,不想草草结束。
一群人,八或十个男子,以昂扬的姿态突破包围,哈雷德·安萨里猛然站在我面前。我出于本能想跑,他差点挨了我一记。他伸出双手,挥手要我停下。他的手下掉头,在人群里开出路,哈雷德将我推在他们后面跟着走。有人从后面偷袭,一拳打中我的头,我转身,再度冲向人群,想跟这城里的每个人干架,想打到他们把我打得不省人事为止,打到我胸口感觉不到那根矛,感觉不到阿布杜拉之死的那根矛为止。哈雷德和他两个朋友抱住我,把我拖出这条街,拖出这条已沦为痛苦、发狂炼狱的街道。“他的尸体不在那里!”找到我的摩托车时,哈雷德告诉我。他用手帕擦掉我脸上的血,我一只眼睛很快就肿了起来,血从鼻子和下唇的伤口滴下来。我完全不觉得自己挨了拳头。我不觉得痛,痛全在我胸口里,在我心脏旁,那痛随着我的呼吸,在我胸口进进出出。
“先前,有数百名群众冲撞这地方,是我们来这里之前发生的事。警察再度驱离人群后,人群转往放置他尸体的那间囚室,发现尸体已经不在了。于是群众放掉所有犯人,想找到他的尸体。”
“天啊!”我呜咽道,“妈的,怎么会这样。”
“我们会派人追查这件事,”哈雷德说,平静又自信,“我们会查出怎么回事,我们会找到尸体……会找到他。”
我骑回利奥波德,见到强尼·雪茄坐在狄迪耶的那张桌子。狄迪耶和莉萨都不在了。我在强尼旁边的椅子颓然坐下,就和数小时前莉萨在狄迪耶旁边坐下的姿势差不多。我双肘支在桌面,用手腕揉眼睛。
“真惨。”强尼说。
“对。”
“照理说不该发生。”
“没错。”
“没必要发生,没必要那样子发生。”
“对。”
“他没必要赚那趟钱,那是那晚的最后一趟,但他没必要跑那一趟,他昨天已经赚了不少钱。”
“什么?”我问,皱眉看着他,气他不知在说些什么而皱眉。
“普拉巴克出了意外。”他说。
“什么?”
“出了意外。”他重复道。
“什么……意外?”
“惺,天哪,林,我以为你知道。”他说,脸上的血色渐渐往下退到他紧绷的喉咙。他的嗓音变哑,双眼含泪,“我以为你知道。刚刚看到你的脸,你脸上的表情时,我以为你知道。我已经等你快要一个小时了,我一离开医院就来找你。
“医院……”我笨拙地重复道。
“圣乔治医院,他在那里的加护病房动手术。”
“什么手术?”
“他受了伤,重伤,林。他做了手术……他还活着,但……”
“但怎样?”
强尼崩溃,大声哭泣,靠着深呼吸和咬紧牙根的意志,才控制住情绪。“昨天深夜,应该说是今天早上凌晨三点左右,他载了一对父女要去机场。高速公路上有辆手推车,你也知道那些家伙在夜里喜欢走大马路抄近路。照规定是不可以的,但他们还是我行我素,yaar ,只为了少推那些重车子几里路。那辆手推车载着建筑用的钢材,长长的钢材。在某个上坡路段,推车的人控制不住车子,车子从他们手里滑掉,一直往后滑。普拉巴克开出租车转弯,那手推车整个撞进出租车车头。有些钢材穿过玻璃,后座那对父女马上丧命,身首异处,头和身体完全分开,而普拉巴克脸部受创。”
他又哭了起来,我伸手安慰。其他桌的游客和老主顾瞥了我们一眼,随即别过头去。他恢复平静后,我替他点了杯威士忌。他仰头一饮而尽,就像我第一天遇见普拉巴克时那种喝法。
“他伤得多重?”
“医生说他活不了,林,”强尼吸泣,“他的下巴没了,钢材把他的下巴整个削掉,什么都不留。牙齿全没了。原来的嘴巴和下巴剩下一个大洞,就一个大洞。颈子也被割开,脸上甚至没缠绷带,因为有太多管子伸入洞里,以保住他的性命。车子撞成那样,他怎么活下来的,没人知道。他困在车里两个小时。医生说他今晚会死,所以我才来找你。他的胸、肚子、头伤得很重,他活不了,林,他活不了,我们得赶去那里。”我们走进重症加护病房,发现基尚和鲁赫玛拜坐在他床边,相互揽着哭泣。帕瓦蒂、席塔、吉滕德拉、卡西姆·阿里全站在床脚,严肃无语。普拉巴克完全没有意识,一排机器监控着他的生命迹象。一堆塑料管、金属管用胶带固定在他脸上,他仅剩的脸上。那灿烂的大笑,那迷人、开朗的笑,已不复见。那笑容就这样……一去不复返。我在一楼的值班室找到负责医治他的医生。我从腰带抽出一叠百元美钞递给他,请他有任何变化马上告知我。他不肯收,没救了,他说。普拉巴克只剩几小时,或许几分钟可活。因此才允许家人亲友待在病床边。他说,他无能为力,只能等着他、看着他死。我回到普拉巴克的病房,把那笔钱和最近一次出任务赚的所有钱,给了帕瓦蒂。我到医院洗手间,洗了脸和脖子。脸上的伤口让我发疼的头净想着阿布杜拉的事。但我不愿想起那些事,我无法承受我那狂放不羁的伊朗朋友,被警方包围,打成像蜂窝,全身是血的影像,浮现在我脑海。我凝视镜中的自己,感觉到鼻子的酸楚。我用力拍醒自己,回到普拉巴克的病房。
我和其他人站在床脚,站了三个小时。我筋疲力竭,开始打磕睡,不得不承认自己撑不住。我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拿两张椅子靠墙而放,睡觉。几乎一下子就完全坠入梦境。梦中我回到桑德村,抵达那村子的第一天晚上,普拉巴克的父亲一手搭在我肩上,我咬着牙面对满天星斗时,我正浮在那轻声细语的浪潮之上。从梦中醒来时,基尚坐在我旁边,一手搭在我肩上,我与他四目交接,两人无力吸泣。最后,确定普拉巴克活不了,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这点,都接受他活不了的事实之后,我们经历了四个昼夜,看着他勇敢的小小身躯,看着他仅剩的身躯,看着笑容被截掉后不再圆满的普拉巴克,备受折磨。最后,经过几个日夜看着他忍受痛苦与困惑的折磨,我开始希望他死掉,全心全意希望。我太爱他,因而到最后,我在清洁工房间找到一个清静的角落,那是一个水龙头不断滴水在混凝土水槽的房间。我跪在印着两个鲜明湿脚印的地上,祈求上帝让他死去。然后,他真的死去了。
在他与帕瓦蒂同居的小屋里,普拉巴克的母亲鲁赫玛拜,放下她长及大腿的头发。她坐在门口,背对屋外。她的黑发是黑夜的瀑布。她拿起利剪,在靠近头皮处,喀嚓一声剪掉浓密的长发,发丝像垂死的影子般散落。
刚开始,我们真正爱着某人时,最大的恐惧是心爱的人不再爱我们。其实我们该害怕与恐惧的是即使他们已死去,我们仍无法停止爱他们。我仍然全心全意地爱着你,普拉巴克,我仍然爱着你。有时,我的好友,我所拥有而无法给你的那份爱,压得我喘不过气。即使到现在,我的心有时也依旧沉浸在悲伤中,在每个星星、每个大笑、每个睡眠里都有你身影的悲伤中,逐渐没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