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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病历343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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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吧,总有一天。我和法兰斯讨论过这件事。我们甚至从旅行社拿了旅游手册。只是……我们的过去就像一场噩梦……纳粹,还有那些可怕的……”她忽然皱起眉头,把那只鸟放回琴台上,放在蜂鸟和黄鹂鸟中间。“哎,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补回去。”她说。

这时我听到狗吠声。是叛徒在吠,声音嘶哑,可是却很有精神。那声音是从通气孔传出来的,听得出来是在地下室。接着我听到乐善德医生大叫了一声:“汤姆!科里!你们赶快下来看看。”

我们冲到地下室,看到乐善德医生又在叛徒的肛门塞了一根温度计给它量体温。叛徒还在睡觉,身体一动也不动,但看得出来它并没有死。乐善德医生在叛徒嘴上的伤口上涂了药膏,而且在它身上插了两根针,针的末端有管子连接到两个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瓶。“你们赶快来看看它的体温。”他说,“过去一个钟头里,我已经量了四次了。”说着他又拿起笔记本,把温度记下来。“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怎么了?”爸爸问。

“叛徒的体温一直在下降,不过现在好像稳定下来了。可是,半个钟头前,我以为它已经死了。”乐善德医生把笔记本拿给爸爸看,“你自己看。”

“天啊!”爸爸惊呼了一声,“怎么会这么低?”

“没错,汤姆,摄氏十八度,这种体温,没有任何动物能够存活……绝对不可能!”

我摸摸叛徒,发觉它的身体冷冰冰的,身上的白毛摸起来又粗又硬。接着它忽然转头,那只没受伤的眼睛盯着我,开始摇尾巴,但显然摇得很费力。被扯裂的那半边嘴巴露出牙齿,那表情仿佛在狞笑,看起来有点吓人。接着它忽然从两排牙齿中间伸出舌头,在我手掌上舔了一下——它的舌头冰冷。

但至少它还活着。

我们把叛徒留在乐善德医生家里。接下来那几天,乐善德医生开始给它缝合裂开的嘴巴,给它打抗生素,并且打算切除它那条被压碎的腿。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那条腿开始萎缩,白毛渐渐脱落,露出死灰的皮肉,于是,乐善德医生决定暂缓切除。他决定把那条萎缩的腿包扎起来,继续观察。就这样,叛徒一直留在乐善德医生家观察治疗,到了第四天,叛徒忽然咳嗽起来,吐出一团坏死的器官组织,大小跟人的拳头差不多。乐善德医生拿一只瓶子装满酒精,把那东西泡在里面,然后拿给我和爸爸看。那是叛徒的肺。

而叛徒却还活着。

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都会骑着火箭到乐善德医生家看看叛徒。而每次到他家,我都会注意到他的表情越来越困惑。他会带我去看叛徒,而我发现它的身体状况每次都有新的变化。有一次,它又吐出了几根骨头。那一定是断掉的肋骨。有一次,叛徒又掉了几颗牙齿。有一次它那颗灰白的眼球从眼眶里掉出来。有一段时间,叛徒偶尔会吃一些肉酱,喝一点水。它的笼子底下铺了几张旧报纸,而那些报纸都被鲜血浸湿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它忽然不肯再吃东西,也不喝水,不管我怎么哄它,它就是不吃不喝。它老是窝在角落里,用那只仅剩的眼睛盯着我身后,而我实在猜不透它到底在看什么。它常常保持那种姿势一动也不动,一窝就是一整个钟头,甚至更久,那恍神的模样仿佛在梦游,或是睁大着眼睛在睡觉。有时候,我把手伸到它面前,啪啪弹了几下手指,可是它却毫无反应,然后过了好一会儿,它才仿佛突然醒过来似的,伸出舌头舔舔我的手,轻轻哼一声。接下来,它可能会睡着,浑身发抖,但也有时候又继续陷入恍神状态。

但至少它还活着。

有一天下午,乐善德医生忽然对我说:“科里,你听听它的心跳。”于是我用他的听诊器听了一下,结果,我听到一种缓慢的咚咚声,仿佛心脏跳得很吃力。叛徒的呼吸声很嘶哑,听起来很像那种废弃的老房子的门,摇来摇去嘎吱嘎吱地响。它的身体摸起来已经不再温暖,但又不至于冷冰冰。后来,乐善德医生找来一只玩具老鼠,上紧发条,放在叛徒面前。他放开手,那只老鼠立刻蹿出去,然后飞快向右转。这时我还是继续用听诊器听着叛徒的心跳。它懒洋洋地摇了几下尾巴。我注意到它的心跳根本没有变快,而是一直维持着那种缓慢的节奏,慢慢的,慢慢的。那心跳声听起来很像一台引擎日以继夜保持固定的转速,无论车子突然加速或减速,输出的动力永恒不变。那心跳声听起来就像一部机器在黑暗中运转,感觉不到丝毫的生命气息,感觉不到丝毫生命的喜悦。我爱叛徒,但我痛恨那种空洞死寂的心跳声。

到了10月,天气依然很暖和。有一天下午,我和乐善德医生坐在阳光斜照的门廊上。乐善德太太烤了一个苹果蛋糕,切了一片给我。于是,我就这样坐在门廊上,一边喝橙汁,一边吃蛋糕。那天早上,天气突然转凉了,所以乐善德医生身上穿的是一件蓝毛衣,上面有金色的纽扣。他坐在摇椅上,面对着远处金黄灿烂的山岭。他忽然对我说:“这已经不是我能理解的了。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种事。从来没有。也许我应该把这件事记录下来,寄给医学期刊,只不过,我认为根本没人会相信我。”说着他忽然两手交叠,阳光照在他脸上。“科里,叛徒已经死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嘴唇上残留着一圈黄黄的橙子渣。

“它已经死了。”他继续说,“这件事,连我自己都搞不懂,你当然更没办法懂。叛徒不吃不喝,也没有排便。它体温太低,根本不足以维持器官的正常运作。它的心跳……像在打鼓一样,保持固定的节拍,完全没有变化。另外,我试过给它抽血做检验,很困难,几乎抽不出血来,不过我还是勉强抽出了一点,结果发现,它血液中全是毒素。它的生命机能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可是,它却还活着。科里,你有办法解释这种现象吗?”

可以。我心里呐喊着。因为我向上帝祷告,求他赶走死神。

但我嘴里没说什么。

“噢,实在太诡异,太离奇了,根本无法解释。”他说,“我们都来自一个黑暗世界,而总有一天,我们最终都要回到那黑暗世界去。”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他坐在摇椅上摇着摇着,两手十指交叉。“人类是这样,动物也一样。”

我忽然很不喜欢他的想法,也很不想听他说这些话。我很不愿意去想眼前的叛徒。它越来越瘦削,一直掉毛,而且,它不吃不喝,却还活着。我很不愿意去想这些。我很不喜欢听它那空洞的心跳声。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在一栋空荡荡、死气沉沉的房子里回荡。我拼命想抛开这些思绪,于是我说:“听我爸爸说,你曾经杀死过一个纳粹士兵。”

“什么?”他忽然瞪大眼睛看着我,一脸惊讶。

“你杀了一个纳粹士兵,”我又说了一次,“在荷兰的时候。我爸爸说,你和那个纳粹士兵离得很近,几乎可以看到他的脸。”

乐善德医生好一会儿没吭声。我记得爸爸交代过我,不要在乐善德医生面前提到那些事,不要问东问西,因为参加过战争的男人都不喜欢提起杀人的事。只不过,像洛克中士那类漫画杂志里的战争英雄令我十分着迷。对我来说,战争就像是电视上那些精彩刺激的场面。

“对,”最后他终于说,“我跟他离得很近。”

“天哪!”我说,“你一定吓坏了!我是说……要是我的话,我一定吓死了。”

“噢,我确实吓坏了。非常害怕。他冲进我家,手上拿着步枪。我手上拿着一把手枪。他很年轻,大概才十几岁。金色的头发,蓝眼睛,看起来就像那种爱出风头的十几岁的男孩一样。我朝他开了一枪,然后他就倒下去了。”乐善德医生坐在椅子上摇着。“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开过枪。可是,满街都是纳粹士兵,他们冲进我家,所以,我别无选择了,不是吗?”

“你是英雄吗?”我问。

他淡淡笑了一下,笑得很苦涩。“不是。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注意到他的手忽然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然后又松开。他的手指短短的,很结实,感觉很有力。“我们都很怕纳粹党。他们就是所谓的闪电战部队,身上穿着土黄色的制服,纳粹党武装亲卫队。一听到这些字眼,我们就会心惊肉跳。不过,大战结束之后,过了几年,我遇见一个从前的纳粹党人。当年,他也是那群禽兽中的一员。”乐善德医生忽然抬起头,看着天上一群鸟飞向南方,渐渐消失在远处的天际。“当时我才发现,原来他也只是个平凡人。他的牙齿几乎快掉光了,身上有一股怪味道,头发上全是头皮屑。原来,他并不是当年我们想象中的超人,原来,他也只不过是个平平凡凡的人。我告诉他,1940年纳粹入侵荷兰的时候,我就在那里。他说当时他不在荷兰,不过,他还是求我们……原谅他。”

“你原谅他了吗?”

“是的。虽然我很多亲戚朋友都被纳粹杀害了,虽然他也曾经是纳粹的一分子,但我还是决定要原谅他,因为,他也只不过是个士兵,他只是奉命行事。你懂吗,科里,纪律是德国人的天性,就算叫他们上刀山下油锅,他们还是一样会服从命令。噢,也许我应该打烂他的脸,也许我应该朝他脸上吐口水咒骂他,也许我应该天涯海角追杀他,不杀了他绝不罢休,然而,我毕竟不是禽兽。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就算杀了他也改变不了过去的一切,不是吗?”

“对。”

“好了,我们该去看看叛徒了。”然后他站起来,膝盖发出嘎吱一声。于是我跟在他后面走进屋子里。

后来,有一天,乐善德医生告诉我,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叛徒已经不需要继续待在他家了。他把叛徒交给我们,于是我们就把它放在小货车后面,带它回家。

我爱我的狗。它身上的白毛越来越少,露出底下死灰的皮肤。它的头疤痕累累,扭曲变形。它那条萎缩的腿包着绷带,瘦得像竹竿。尽管如此,我依然爱它。妈妈不忍心看到它,不敢靠近它。至于爸爸呢,他偶尔会重提安乐死的事,但我根本不想听。叛徒是我的狗,它还活着。

它不吃不喝,整天窝在狗栏里,因为它一条腿瘸了,几乎没办法走路。它瘦得皮包骨头,一根根的肋骨几乎可以数得出来,而且隔着薄薄的皮肤,我甚至看得到骨头断裂的边缘。每天下午,当我放学回到家,它会愣愣地看着我,摇几下尾巴,然后,我会拍拍它。可是,我必须坦白承认,每当我碰触到它的身体,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起鸡皮疙瘩。而它总是失魂落魄地凝视着不知名的远方,仿佛感觉不到我就在它面前,仿佛根本看不到我。它常常这样失魂落魄了很久,然后才会回过神来。我那几个死党都说叛徒生病了,劝我让它安乐死。可是我会反问他们,要是有一天他们生病了,他们希不希望医生让他们安乐死?每次听我这样一说,他们就闭嘴了。

秋天到了,鬼魂也开始活跃了起来。

万圣节快到了,五角商店的架子上开始摆满了五花八门的万圣节商品,有装着鬼怪道具服和面具的纸盒,五彩缤纷的魔法棒,女巫帽,橡皮做的南瓜鬼头,还有黑色的蜘蛛网,上面有蜘蛛。黄昏时刻,凉飕飕的风吹过沉寂静肃的山岭,你感觉得到风中弥漫着鬼魅的气息。那些鬼魂已经开始凝聚力量,准备迎接10月。如果你愿意聆听,说不定可以听到他们在对你倾诉。由于我平常对怪物特别有兴趣,所以我那几个死党和我爸妈都一致认定万圣节一定是我最喜欢的节日。他们猜得没错,万圣节确实是我最喜欢的节日,只不过,原因并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他们以为我喜欢在衣橱里挂满骷髅模型,他们以为我喜欢万圣节晚上那些稀奇古怪的活动,他们以为我喜欢跑到山上那栋阴森的房子,喜欢那些穿着白袍的幽灵。他们错了。当10月来临,当万圣节的脚步逐渐逼近,在那沉寂肃穆的风中,我感受到的并不是五角商店里那些阴森的鬼怪气息,而是一种巨大神秘的力量,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那不是幽暗山谷的无头骑士,不是月圆时刻嗥叫的狼人,不是笑容狰狞的吸血鬼。那是光明的力量,也是黑暗的力量,是正义的力量,也是邪恶的力量,纯净如天地万物的元素,早在太古洪荒之初就已经存在。当我低头看着床底下,我看到的并不是小精灵,而是来自黑暗世界的千军万马,他们手执刀斧,冲破重重迷雾,准备掀起一场大战。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画面,是那狂乱骚动的幽冥世界。当黎明来临的时候,我听到公鸡的啼叫划破了黑夜,成千上万面目狰狞的幽灵立刻转头面向东方,露出忧伤忿恨的表情,开始一步步走回那弥漫着腐朽气息的墓穴。我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在晨曦中渐渐消散。他在思念逝去的情人,伤心欲绝。我看到一个孩子半透明的身影,还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正在向一个陌生人哀求少许的善意。

万圣节前夕,夜晚总是飘散着寒意。有一天晚上,我走到外面去看叛徒的时候,忽然看到有人站在狗栏前面。

叛徒两条前腿撑在地上坐着,微微歪着头,隔着铁丝网墙愣愣地看着那个人影。看得出来那是一个小男孩的身影,他好像在跟叛徒说话。我听到他细微的说话声。这时候,刚刚被我推开的门忽然砰的一声关上了,那小男孩吓得跳起来,立刻拔腿就跑,有如惊弓之鸟似的飞快冲进树林里。“嘿!”我大叫一声,“等一下!”

但他还是一直在跑。他从满地的落叶上踩过去,可奇怪的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里。

微风阵阵吹来,树林随风摇曳。叛徒在狗栏里拖着那条萎缩的腿不停地转圈。它伸出冰冷的舌头舔舔我的手,我感觉到它的鼻子冷得像冰块。我坐到它旁边陪了它一会儿。它想舔舔我的脸颊,可是我却不由自主地撇开头,因为它呼出来的气有一股尸体的腐臭味。它摇了几下尾巴,轻轻地哼了几声。

后来,我觉得冷了,就走进屋子里,丢下它独自在外面。它依然茫然地盯着不知名的远方。

那天晚上,不知道几点的时候,我忽然醒过来,心里很痛苦,因为我一直在想,刚刚我竟不肯让叛徒舔我的脸。那种痛苦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到最后会让你无法承受。摆在眼前的事实是:我居然不肯让我的狗舔舔我的脸。不久之前,我向上帝祷告,祈求他赶走死神,别让死神带走叛徒。然而,那是多么自私的行为,因为此刻,我害我心爱的叛徒陷入生与死之间的混沌世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刚刚它只是想舔舔我的脸颊,而我却拒绝了它。房间里一片漆黑,我摸黑爬下床,穿上毛衣,然后走向后门。来到门口,我伸手去扳开关,准备打开门廊上的灯。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听到叛徒吠了一声。我立刻停住动作。

如果有一只狗已经跟了你很多年,你一定会很了解它。不管它有什么举动,你都会立刻明白它想表达什么。有时候,它会伸长鼻子嗅一嗅,或是吠一声,或是哀鸣一声,或是抖一下耳朵,或是摇摇尾巴。不管它做什么,你都会立刻明白它的意思。刚刚听它吠了那么一声,我立刻就明白它很开心,很兴奋。自从那天叛徒死里逃生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它那种快乐的叫声了。

我慢慢伸出手肘,小心翼翼地顶开后门。我站在漆黑的夜色中,隔着纱门仔细聆听。我听到飕飕的风声,听到稀稀落落的蟋蟀鸣叫。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绝大多数的蟋蟀都已经死去,只剩生命力最顽强的少数几只仍活着。接着,我听到叛徒又吠了一声,明显听得出来它很开心。

接着,我听到一个小男孩压低声音说:“你当我的小狗好不好?”

我忽然感觉心脏一阵紧缩。他尽可能说得很小声,好像怕惊动到别人。“我好希望你是我的小狗。”他说,“你真漂亮。”

从我站的位置,看不见叛徒,也看不见那个小男孩。我听到铁丝网嘎吱嘎吱响,立刻就知道叛徒一定是站起来趴在围栏上,脚趾塞在铁丝网孔里。从前,每次我到外面去找它,它也是同样的反应。

那小男孩又开始悄悄跟叛徒说话,可是我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

不过,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而且,我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接着,我悄悄推开门,尽量不弄出声音,但没想到门的铰链还是嘎吱了一声。虽然那声音并不大,听起来跟蟋蟀的鸣叫声差不多,但还是惊动到他们了。我一出门就看到那小男孩往树林里冲过去,银白的月光照在他那头金黄的鬈发上。

他只有八岁。他永远都只有八岁。

“卡尔!”我喊了他一声,“卡尔·贝尔伍德!”

他就是住在我们这条街上的那个小男孩。他常常跑到我家来找叛徒玩,因为他妈妈不准他养狗。当年,他们家电线走火,酿成火灾,他在睡梦中被烧伤致死。如今,他已经安息在波特山上的一座墓碑底下,而那座墓碑上刻了一行字:我们挚爱的儿子。

“卡尔,不要怕!”我又大喊了一声。

他回头瞄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的脸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惨白,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月光,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然后,他消失了,还没走到树林就消失了。

叛徒开始拖着那条萎缩的腿,在狗栏里绕圈,呜呜哀鸣。它一直望着树林的方向,我看得出来它很眷恋那小男孩。我就站在狗栏门口,门闩就在我手边。

它是我的狗。我的狗。

这时后门廊上的灯忽然亮起来,我看到爸爸站在门廊上,睡眼惺忪。他问我:“科里,你在叫什么啊?”

我只好临时编个借口,说听到有人在翻后院的垃圾桶。我不敢扯那只猴子撒旦,因为10月中旬的时候,撒旦已经被人拿霰弹枪打了个稀烂。开枪的人是爵士人加布里埃尔·杰克逊,因为撒旦跑到他太太的南瓜田里去捣乱。于是我说,可能是一只老鼠。

隔天吃早餐的时候,我没什么胃口。中午,我带了一个火腿三明治当午餐,结果放学回到家的时候,三明治还好端端在我的午餐盒里。吃晚饭的时候,我拿叉子翻搅盘子里的牛排。妈妈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嘛,”她说,“可是我看你好像生病了。你还好吗?”

“还好吧。”我耸耸肩。

“你在学校里没出什么事吧?”爸爸问。

“没事。”

“是不是布兰林家那两兄弟又找你麻烦了?”

“没有。”

“不过,好像有什么事让你很烦?”妈妈问。

我忽然不吭声了。他们的眼睛简直就像是x光,一眼就可以看穿我。

“可以说给我们听听吗?”

“我……”我抬头看着他们。厨房里的灯光昏黄而温暖,而窗外的大地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一阵风呼啸着扫过屋檐。今夜,漫天乌云遮蔽了月光。“我错了。”我终于开口了,而且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我告诉爸妈,当初我向上帝祷告,祈求他赶走死神,不要让死神带走叛徒,但现在我后悔莫及。我错了,因为叛徒实在伤得太重,本来是救不活的。我希望当初没有向上帝祷告。因为我太自私,而我的自私散发出一股邪恶的力量,导致叛徒陷入那种僵尸般的可怕状态。我希望叛徒永远都是从前记忆中的模样,双眼永远都是那么炯炯有神,永远那么活泼机灵。我真的好希望。然而,我错了,我感到很羞愧。

爸爸的手转动着桌上的咖啡杯,转个不停。每次他碰到复杂的问题,就会开始转咖啡杯,因为这种动作有助于他理清脑海中的思绪。“我懂。”最后他终于开口了。听到他说出那两个字,我心头忽然感到无比轻松。“我想,天底下没有无法弥补的错误。只要你愿意,永远有机会。虽然,弥补错误,有时候是很艰难的,有时候会很痛苦,但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尽力。”说到这里,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该怎么做,你自己应该明白吧?”

我点点头。“把叛徒送回乐善德医生那里。”

“对。”爸爸说。

我们决定隔天就把叛徒送去。那天晚上临睡前,我拿了一块汉堡肉到外面去给叛徒吃。对小狗来说,那可真是丰盛大餐。我真希望它可以好好大吃一顿。然而,它鼻子凑过来嗅了几下,然后就转头看着树林的方向,仿佛在期待谁来找它。

我感觉得到,在它心目中,我已经不再是它的主人了。

一阵冷风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我坐到它旁边,叛徒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哀鸣。它乖乖地让我拍拍它的头,却显得心不在焉。我还记得它小时候的模样,它永远精力充沛。从前,我有一只黄色的小球,上面绑了一个小铃铛,每次我把球扔出去给它捡,它都会兴奋得又跳又叫。还记得,从前我们常常比赛看谁跑得快,而它永远都是那么充满绅士风度,每次都故意让我赢。还记得,每到夏日的第一天,我们总是一起在天上飞,在连绵的山岭上盘旋。虽然那只是我的想象,感觉却是如此真切,比真实的世界更真实。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其实,不只是掉下眼泪,我哭得很伤心。

接着我站起来,转身面向树林大喊了一声:“卡尔,你在那里吗?”

他没吭声。他当然不会回答我,因为他从前一直都是个害羞的小男孩。

“卡尔,我把叛徒送给你好不好?”我大声问。

他还是没回答,不过我知道他在那里。我感觉得到。

“卡尔,你过来带它走好不好?我不忍心看它那么孤单。”

他还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息,静静听我说话。

“它喜欢人家搔它的耳朵。”我又继续大喊,“卡尔,现在你身上已经没有烧伤的痕迹了,对不对?叛徒……叛徒也会跟你一样恢复到像从前那样吗?”

树林里依然静悄悄的,只听到风声呼号。只有风声。

“我要进去了。”我说,“我不会再出来了。”我转头看了叛徒一眼。它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树林,尾巴摇个不停。我走进屋子里,关上门,然后关掉后门廊上的灯。

凌晨,我忽然听到叛徒那欢快的叫声,立刻惊醒过来。我心里明白,要是此刻我走到后门外,一定会看到什么景象。我决定不去打扰他们。我必须让他们有机会单独相处,有时间好好熟悉对方。于是,我翻了个身,渐渐又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爸爸送我和叛徒到乐善德医生家。然后,他们俩走到外面去,让我和叛徒单独在房间里,让我有机会和它说再见。它伸出冷冰冰的舌头在我脸上舔了一下。我拍拍它那扭曲变形的头,轻轻摸了它几下。时候到了。乐善德医生已经把病历表准备好了,爸爸手上拿着笔要递给我,要我做出最后的决定。

“爸爸?”我问他,“叛徒是我的狗,对不对?”

爸爸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是的,它当然是你的狗。”说着,他把笔递给我。

我在那张代号3432的病历表上签上我的名字,然后交给乐善德医生。不久,回到家之后,我在叛徒的狗栏里绕了几圈,忽然感觉那里真的好小。

然后,我走出狗栏,没有把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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