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奇风岁月 > 第三章 弗农的晚餐之约

第三章 弗农的晚餐之约(1/2)

目录

接下来那几天,魔女一直纠缠不休,逼我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会,就好像猫死缠着老鼠要跟它做朋友。那几天,后面是魔女在我背后喋喋不休,前面是老铁肺在讲台上河东狮吼,到了星期三,我已经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而且,我还是搞不懂分数除法该怎么算。

星期三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我到厨房帮妈妈擦盘子,爸爸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看报纸。我忽然听到爸爸说:“有车子停在我们家门口。我们跟谁有约吗?”

“好像没有吧。”妈妈说。

我听到椅子嘎吱一声,爸爸站起来走过去开门。走到门口,他忽然吹了声口哨。“哇,你们过来看看!”说完他就走到门外。当然,我和妈妈都忍不住好奇立刻跟着走到外面去。门口停着一辆长长的礼车,黑色的车身闪闪发亮。轮框是钢丝轮辐,车头是白白亮亮的镀铬水箱罩,挡风玻璃十分得宽敞。那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长、最漂亮的车,我们那辆敞篷小货车摆在旁边简直就像破铜烂铁。接着,驾驶座的车门开了,有个穿黑西装的人走出来。他绕过车子,穿过我们家的草坪,边走边对我们说:“晚上好。”他的口音不像我们这一带的人。他沿着门前的步行道朝我们走过来,没多久,门廊上的灯光渐渐照亮了他。我们看到他满头白发,嘴唇上方有两撇白胡子,皮鞋也像车子一样黑得发亮。

“请问有什么事吗?”爸爸问他。

“请问是汤姆·麦克森先生吗?”

“我就是。”

“太好了,”他走到门旁的台阶前面,停下脚步,“麦克森先生。”他向妈点点头,然后转头看着我。“科里少爷吗?”

“嗯……我是科里。”我说。

“噢,太好了。”他微微一笑,然后手伸进西装内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这是要给你的。”他把信封递给我。

我转头看看爸爸,他点点头,意思是叫我收下。我接过那只信封,慢慢拆开,而那位白头发的先生两手交叉在背后看着我拆信。信封用一圈红蜡封着,蜡上印着一个英文字母t。我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白白的小卡片,上面有几行打字机打出来的字。

“上面写什么?”妈妈凑近我肩头想看看卡片上写了什么。

我大声念出来。“弗农·撒克斯特先生诚挚邀请您共进晚餐。时间是1964年9月19日晚上七点。穿着不拘。”

“最好是平常的穿着。”那位白头发的先生特别强调。

“噢,天哪。”妈妈每次一紧张就会冒出这句口头禅。她立刻皱起眉头。

“呃……不好意思,请问您是……”爸爸开口问对方,然后把我手上那张卡片拿过去看了一下。

“麦克森先生,我叫西里尔·普里查德,我在撒克斯特先生家里帮忙。我太太和我负责照料穆伍德先生和弗农少爷的生活起居。已经八年了。”

“哦,这么说,你……你是撒克斯特家的管家吗?”

“我和我太太遵照撒克斯特先生的指示办事。”

爸爸嗯了一声,皱起眉头。他也开始有点担心了。“请你送这封邀请函过来的是弗农,不是他爸爸。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想邀你们家科里共进晚餐的人是弗农。”

“为什么?印象中弗农好像并没见过我儿子。”

“写作竞赛颁奖典礼,弗农少爷也去参加了。他很欣赏你们家科里的写作天分。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从前他自己也想过要当作家。”

“他写过一本书不是吗?”妈妈问。

“是的。那本书叫做《月亮是我的情人》,是1958年纽约索诺顿公司出版的。”

“我在图书馆借过。”妈妈老实承认道,“老实说,光看封面那把血淋淋的切肉刀,我大概不会花钱去买那本书。我一直觉得那封面看起来怪怪的,因为那本书描写的多半是小镇的生活,而不是那个屠夫……呃,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是的,我明白。”普里查德先生说。

后来我才知道,弗农那本书里写的是一个屠夫。每逢月圆时刻,他就会杀害一个女人,取出她的内脏。他前后杀了好几个女人,而且每次他从尸体里取出来的内脏都是不一样的部位。小说里描写的那个虚构的小镇上,每个人都对屠夫卖的东西赞不绝口,比如肾脏、排骨、肉馅、辣味香肠,还有女人的手指肉做成的三明治。

“虽然那只是他的第一本小说,但我觉得已经写得很不错了。”妈妈说,“他为什么没有再写第二本?”

“很不幸的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本小说卖得并不好。所以弗农少爷就……怎么说呢……他就不再抱希望了。”接着普里查德先生转头过来看着我,“那么,弗农少爷邀请您共进晚餐的事,不知道我该怎么跟他回复?”

“噢,你先别急。”爸爸说话了,“本来我不想说得太直接,不过,弗农好像不太……呃,他的精神状况好像不太稳定,好像没办法接待客人,是吧?”

这时普里查德先生的眼神忽然变得有点冷。“麦克森先生,弗农少爷绝对有能力好好款待他的客人。我知道你的顾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孩子和他在一起绝不会有任何安全上的问题。”

“我无意冒犯,不过,平常他总是不穿衣服到处走来走去,大家当然会认为他神志不是很清楚。我真搞不懂,穆伍德为什么能容忍他这样光着身体到处乱跑。”

“弗农少爷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撒克斯特先生不想干涉他。”

“那很明显。”爸爸说,“提到这个,我已经很久没看到穆伍德了……嗯,好像有三年了吧。我知道他一向行踪很隐秘,可是,难道他完全不需要出来透透气吗?”

“撒克斯特先生的事业有专人在处理,租金都有专人在收,土地有专人在管理维护。他喜欢这种隐秘的生活,所以,到现在他还是保持这种生活方式。好了,你要我怎么回复弗农少爷呢?”

弗农·撒克斯特出版过一本书,似乎是一本推理小说。那是纽约一家公司出版的,一本真正出版的书。我忽然想到,说不定这辈子我不会再有机会和一个真正的作家见面。所以,不管他有没有发疯,不管他是不是光着身体到处走来走去,我都不在乎。他见识过奇风镇外那个广大的世界。尽管那样的经验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但不管怎么样,我很想知道他对打字机那只神奇的盒子有什么感觉。“我想去看看他。”我说。

“这么说,你们愿意接受他的邀请了吗?”普里查德先生问我爸妈。

“这样好吗,汤姆?”我妈说,“也许我们俩应该有一个人陪他去。以防万一。”

“麦克森太太,我了解你的顾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和我太太都很了解弗农少爷。他很亲切,很聪明,感情丰富,虽然他没有半个朋友。他爸爸跟他有距离。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到现在也还是。”这时他又露出那种冷冰冰的眼神,“撒克斯特先生是很固执的人。他一直都很不希望弗农少爷成为作家。事实上,不久之前,他甚至还不准图书馆采购《月亮是我的情人》这本书。”

“那现在他为什么忽然又同意了?”我妈问。

“一方面是时间久了,一方面是因为某些情势慢慢在改变。”普里查德先生说,“撒克斯特先生已经明白弗农少爷对他的事业根本没兴趣。我刚刚说过,弗农少爷感情很丰富。”这时他眼神中的那种冰冷渐渐消退,渐渐变得温和。他眨眨眼,淡淡笑了一下。“很抱歉,恕我直言,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顾虑,所以我相信你们一定不太愿意让你们的孩子去赴约。问题是,我时间有限,弗农少爷正等我去回复。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回去告诉他,你们已经答应了?”

“如果大人可以陪他一起去,”爸爸对他说,“那么,我倒是很想去参观一下那栋传奇豪宅。”他转头看了妈妈一眼,“这样行吗?”

她想了好一会儿。我一直在看她的表情,看她有什么反应。要是她开始咬下唇,那就代表她不同意,要是她右边的嘴角开始微微抽搐,那就代表她快要答应了。结果,我发现她的嘴角开始抽搐了。“好吧。”她终于说。

“太好了。”普里查德先生笑了,这次是真的露出了笑意。我爸妈答应了,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弗农少爷交代,星期六晚上六点半,我会开车到府上来接你。这个时间可以吗?”

这个问题他是对着我问的。我说没问题。

“那么,我们就星期六见。”他往后退了一步,对我们微微鞠了个躬,然后就转身走回那辆黑色大礼车。车头的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听起来有如音乐般悦耳。接着,普里查德先生就开车上路,开到下一个路口,车子向右转上坦普尔街。

“但愿不会出什么问题。”我们一回到屋子里,妈妈立刻说,“老实说,看了弗农的书,那种感觉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爸爸又坐回到椅子上,拿起刚刚没看完的报纸上的体育版。报上的标题全是亚拉巴马大学和奥本大学橄榄球队决战的新闻。这有点像是每年秋天的盛大庆典。“我一直很想到穆伍德家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这倒是个好机会。至少,科里也可以有个机会和弗农聊聊写作。”

“天哪,如果哪天你也写出一本书,千万不要是那种恐怖兮兮的书。”妈妈对我说,“而且有点奇怪的是,书里那些恐怖的情节好像是硬拼凑上去的,好像本来没有要写那些。那本书描写的是小镇生活,本来应该是一本很好的书,要不是因为书里穿插了那些谋杀场面。”

“谋杀没什么好奇怪的,”爸爸说,“到处都看得到。”

“没错,可是单纯地描写小镇生活,不是已经很好了吗?还有封面那把血淋淋的切肉刀……要不是因为封面上有弗农的名字,我根本不会去看那本书。”

“这世界不可能十全十美。”爸爸放下手上的报纸,“我也希望这个世界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我真的希望。但事实上不可能。人生有欢乐,但痛苦并不少于欢乐。这个世界有某种秩序,但也有混乱的时刻,甚至很可能混乱的时候居多。我想,如果有一天你也领悟到这个道理——”他苦笑了一下,转头看着我,眼神好哀伤,“那就代表你长大了。”然后他又低头继续看他的报纸。他看的是奥本大学橄榄球队的报道。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丽贝卡,有一件事很奇怪。这两三年来你有没有看到过穆伍德·撒克斯特?你一定一次也没看到过,对不对?你去银行,或是去剪头发,或是去镇上随便哪个地方,你看到过他吗?”

“没有,没看到过。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一个瘦瘦的老头,老是穿着黑西装,打着黑领结。我还记得小时候见过穆伍德。当时他看起来就很苍老,干干瘪瘪的。自从他太太死了以后,他就很少走出家门。不过,我觉得以后我们应该不可能再看到他了,你不觉得吗?”

“我从来没见过那位普里查德先生。大概他们都喜欢过那种隐秘的生活。”

“除了弗农。”我说,“当然,等天气一冷,连他也看不见了。”

“没错,就是这样。”爸爸说,“不过,明天我打算到附近找人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人最近见过穆伍德。”

“干吗?”妈妈皱起眉头,“那关你什么事?说不定星期六晚上你就会见到他了。”

“他可能已经死了。”爸爸说,“哼,那就好玩了不是吗?说不定穆伍德已经死了两三年了,但他的死讯却一直被隐瞒着,结果,整个奇风镇的人一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一样吓得发抖。”

“干吗隐瞒他的死讯?目的是什么?”

爸爸耸耸肩,但我看得出来他拼命在想。“可能是想逃避遗产税,要不然就是怕那些虎视眈眈的亲戚觊觎他的财产。可能是法律上有什么麻烦。什么都有可能。”这时他嘴角泛起一抹微笑,眼睛忽然亮起来,“弗农一定知道,假如拥有全镇半数以上房地产的人是一个整天不穿衣服的神经病,而大家都战战兢兢,以为幕后发号施令的人是穆伍德,那不是太可笑了吗?比如说,大洪水那天晚上,弗农要我们到布鲁顿区去帮忙,免得那里被洪水淹没,你不觉得那件事有点怪吗?穆伍德这个人宁可把钱放在自己口袋里发霉,也不会愿意施舍半毛钱给那些黑人。在他眼里,黑人根本就是低贱的动物。”

“说不定他忽然大彻大悟,变了一个人。”妈妈说。

“是啊,大概要等他死了以后才有可能吧。”

“反正星期六晚上你就有机会知道了。”妈妈说。

所以我们就开始等待那一天来临。不过,从那天到星期六期间,我还是必须要面对魔女。她还是缠着我不放,一直告诉我什么她的生日宴会一定会很好玩,而且全班同学都会去。那几天,爸爸到处找人打听,看看有谁见过穆伍德·撒克斯特,而我则是找每个同学打听,看看有谁要去参加魔女的生日宴会。

结果我发现根本没人要去。那些同学宁可吃狗屎也不去她家。一旦去了她家,就会进入她鼻屎的射程范围,还会看到她那些长得像怪物的亲戚。我说我宁可躺在烧红的木炭上,宁可亲吻那个俄国佬赫鲁晓夫的光头,也不去参加魔女的生日宴会。我也不想看到她那些稀奇古怪的亲戚。

不过,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当然不会让她听到。事实上,我甚至开始有点同情她,因为我发现根本没有同学打算去参加她的生日宴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同情她。或许是因为我体会得到那种感觉。如果你准备了满屋子吃不完的冰淇淋和蛋糕,打算邀请全班同学参加你的生日宴会,而且还特别强调不需要带礼物,结果却还是没有人领情,每个人都当面拒绝你,那会是什么滋味?那一定会很伤心。我想,接下来的几天里,魔女一定会不断地遭到拒绝。问题是,我绝对不能去参加,因为那会很像是自投罗网,后患无穷。于是,星期四放学后,我骑着火箭到商店街上的五角商店,花一毛五买了一张生日卡片。卡片正面有一只小狗戴着生日帽,内页有一首诗。我在那首诗底下写了一行字:全班同学祝你生日快乐。然后我把那张卡片塞进一只粉红色的信封里。星期五那天一大早,我趁同学都还没上学的时候就跑到学校去,把那只信封放在魔女桌上。谢天谢地,还好没有人看到我,要不然我就算跳进密西西比河都洗不清了。

后来,上课铃响了,老铁肺走进教室开始发号施令。魔女走到我后面的座位坐下。我听到她打开信封的声音。这时老铁肺又开始河东狮吼了,因为有一个叫雷吉·达菲的同学在嚼葡萄口香糖。这是全班同学共同策划的阴谋的一部分:我们知道她最痛恨葡萄口香糖的味道,所以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个同学故意嚼葡萄口香糖。

这时,我听到背后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就只是轻微的啜泣声。但我想到,那种喜极而泣的泪水,居然只花了我一毛五,忽然感觉有点心酸。

下课的时候,大家都跑到学校后面那片满地沙尘的操场去玩。魔女到处跑来跑去,把那张卡片轮番拿给每个同学看。还好大家反应都很快,都假装早就知道这件事。其中有个同学叫拉德·迪瓦恩,个子高高瘦瘦的,红头发,剃个小平头。他是大家公认的橄榄球队的明日之星,他跑得很快,传球动作灵敏,而且有暴力倾向。他听到有些女孩子说买那张卡片的人真的很体贴,所以他就告诉全班女孩子,那卡片是他买的。我没吭声。结果,魔女开始用爱慕的眼神看着拉德,一边用手指去挖鼻孔。

到了星期六那天晚上约定的时间,普里查德先生又开着那辆黑色的长礼车来到我们家门口。“要注意礼貌!”妈妈交代我,不过她也是在交代爸爸。我们没有穿西装,上次普里查德先生特别强调“平常的穿着”,于是我们穿的是短袖衬衫和牛仔裤。我和爸爸坐进礼车的后座,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座貂皮和皮革装潢的山洞。普里查德先生坐在驾驶座上,和后座隔着一层透明塑料窗。车子从我们家出发,然后转弯开上坦普尔街的坡道。一路上,我们几乎听不见引擎声,而且车子平稳到几乎不会颠簸。

坦普尔街沿路都是橡树和白杨树,奇风镇的上流阶层都住在这条路上。我们看到斯沃普镇长家那栋红砖房,门前有环状车道。过了一会儿,爸爸指着一栋白色的石头豪宅叫我看——那是银行总裁的家。沿着蜿蜒的坡道开了一小段之后,我们看到森普特·沃马克先生家的房子。他就是飞轮露天冰店的老板。而他家正对面那栋房子有白色的希腊式柱子。那就是帕里什医生的家。后来,车子来到坦普尔街的尽头,眼前出现一扇卷轴形雕花的铁栅栏门。门里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鹅卵石车道,车道两旁是整排笔直挺立的长青树,乍看之下有如一个个的卫兵。撒克斯特家豪宅的窗口灯火通明,屋顶上是一根根的烟囱和一座座的洋葱形塔楼。普里查德先生停住车子,下车打开那扇栅栏门,开车进门,然后又下车把门关上。接着车子开始往里面走,车轮在鹅卵石车道上留下两道痕迹。车道蜿蜒,两边的松树散发出阵阵清香。普里查德先生把车子开到一座巨大的帆布棚底下,那里有一条石砖步道通往豪宅的大门。爸爸正想拉开车门把手的时候,普里查德先生已经帮他开了车门。接着,普里查德先生飞快地走到门口打开门,那动作迅速而优雅,无声无息。于是我们走进了屋子里。

一进门,爸爸忽然停下脚步。“天哪。”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跟他一样愣住了。撒克斯特家豪宅里富丽堂皇的程度是语言无法形容的。不过,最令我震惊的是那种宽敞辽阔的感觉。天花板高得吓人,一根根的横梁显得很突出,枝形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屋子里每样东西都光滑洁净,闪闪发亮,地上铺满了东方地毯,空气中飘散着雪松和皮革清洁剂的香气。墙上挂满了裱框的画像,每幅画上方都有一盏灯,光线明亮。有一整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织锦,上面的图画的是中世纪的景象。宽阔的回旋梯通往二楼。放眼望去,满屋子里到处都是木纹、皮革、天鹅绒、彩色玻璃,甚至连吊灯上的灯泡都干干净净,闪闪发亮,完全看不到蜘蛛网。

这时一位太太从走廊里走出来。她年纪看起来和普里查德先生差不多,身上穿着白制服,雪白的头发往后梳,用几根银发夹挽成一个发髻。她脸圆圆的,长得很漂亮,眼睛湛蓝清澈。她跟我们打了声招呼,口音听起来和她丈夫一模一样。爸爸偷偷告诉我那是英国腔。“弗农少爷在玩火车。”她对我们说,“他请你们过去找他。”

“谢谢你,关朵琳。”普里查德先生说,“两位请跟我来。”说着他走进走廊,我们立刻快步跟上去。走廊两边有无数的房间。光看一眼就知道,这栋豪宅里可以塞进好几栋我们家那种房子,而且多出来的空间甚至还可以再塞进一座谷仓。普里查德先生来到一道巨大的双扇门前面,停下脚步打开门。我们立刻听到轻微的火车汽笛声。

我看到弗农了。他还是一样全身光溜溜的。他弯腰低头仔细打量着手上的某种东西。从我们站的位置看过去,他的屁股一览无遗。

普里查德先生清了一下喉咙,弗农立刻转身面向我们。我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一个玩具火车头。他立刻露出笑容,嘴巴咧得好开,乍看之下仿佛整张脸上下分成两半。“噢,你来了!”他说,“请进请进!”于是我们就走进去。那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张巨大无比的桌子,上面是一个野外的全景模型,有山岭、森林、绿油油的田野,还有一个小镇,一列列的玩具小火车在田野山岭间穿梭。弗农正拿着一把刷子拨弄着玩具火车头的轮子。“轨道上有灰尘。”他解释说,“如果灰尘堆得太厚,火车会脱轨的。”

我看到那么多的玩具火车模型,不由得愣住了。总共有七列玩具火车同时在上面跑。模型上有小小的转辙杆摆来摆去,小小的信号灯不断闪烁,小小的汽车模型停在平交道前面。绿油油的田野上到处点缀着红叶的洋苏木。模型里的小镇上有一栋栋火柴盒大小的房子,漆成红砖和石头的色泽。商店街的尽头有一栋穹顶的哥特式建筑。那里就是法院,那天我就是在里面和斯沃普镇长见面,结果吓得逃出来。一条条的公路在重重山岭间蜿蜒,有一座桥跨越一条碧绿的河流。镇外有一片巨大的椭圆形物体,像一面涂黑的镜子。我知道那就是萨克森湖。弗农甚至把湖岸漆成了红色,象征那些红岩平台。我看到棒球场,游泳池,还有布鲁顿区的房子。我甚至看到某一条路的尽头有一栋七彩缤纷的房子。那条路一定是茉莉街。另外,萨克森湖四周环绕着森林,十号公路穿过那片连绵无尽的森林。我试着从那座模型里找出某栋房子。嗯,找到了,和我的大拇指指甲差不多大小。那是格雷丝小姐家,也就是那群坏女孩住的地方。森林遍布的山岭一路往西连绵起伏,边缘有一块圆形的烧焦痕迹。那个位置是在奇风镇和联合镇中间。当然,这座模型上看不到联合镇。“好像有什么东西着火了。”我说。

“那里就是陨石掉落的地点。”弗农头也不抬地说。他全神贯注地朝着火车头的轮子吹气,那模样看起来很像《怪兽大战外星人》电影里那个失控的巨人。接着,我看到希尔托普路了。我认出树林边缘那栋房子就是我家。接着,我的视线沿着蜿蜒的坦普尔街一路往上看,终于看到那栋厚纸板拼成的豪宅。此刻,爸爸和我就在里面。

“你们就在那里面,科里。你们两个都在里面。”弗农伸手指向他右手边那只鞋盒。鞋盒旁边有几节火车厢,几节片段的轨道,还有几条电线。鞋盒盖上用黑笔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我掀开盖子,看到盒子里有好几百个模型小人,上面都涂着头发和皮肤的颜色,做工非常精致细腻,一丝不苟。而且,都没穿衣服。

这时有一列火车忽然发出一阵细微而尖锐的汽笛声,而另外一列火车的车头冒出一小团白烟。显然那火车头用的是蒸汽引擎。爸爸绕着巨大的模型走来走去,看得目瞪口呆。“我们整个奇风镇都在这模型上了,对不对?”他问,“连波特山上的墓碑都看得到!撒克斯特先生,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他抬头看了爸爸一眼。“我不叫撒克斯特先生。”他说,“我叫弗农。”

“噢,好吧,弗农。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只能说,当然不是一天做出来的。”弗农说,他又笑了。远远看过去,他的脸看起来很孩子气,可是一旦走近看,你会发现他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而且鼻翼两侧也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延伸到嘴角。“我爱奇风镇,所以我做了这座模型。奇风镇是我永远的爱,以后也一样。”他转头瞥了普里查德先生一眼。普里查德先生一直站在门口等。“谢谢你,西里尔。你可以先下去了。噢……等一下,你跟麦克森先生说明过了吗?”

“说明什么?”爸爸问。

“呃……弗农少爷希望能够单独和你的孩子共进晚餐。希望你到厨房用餐。”

“我不懂,为什么要这样?”

弗农一直盯着普里查德先生。于是那位老先生又继续说:“因为弗农少爷邀请的是你的孩子。是这样的,你陪孩子一起来,角色是监护人,这我了解,所以,如果你还有任何……呃……还有任何顾虑的话,我可以保证你的顾虑是多余的,因为厨房就在餐厅旁边。弗农少爷和你的孩子在餐厅用餐,而我们就在隔壁用餐。麦克森先生,这是弗农少爷的心愿。”最后一句话的口气听起来有点像祈求。

爸爸转头看看我,我耸耸肩。我看得出来他不喜欢这样的安排,而且,他好像有点按捺不住了。

“不过,既然你已经陪科里来了,”弗农把火车头放回轨道上,火车头立刻咔哒咔哒地跑起来,“那就留下来吃顿饭吧。”

“吃顿饭吧。”我对爸爸说。

“我相信晚餐你一定会吃得很愉快,关朵琳手艺很棒。”普里查德先生又补了一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