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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脚踏车之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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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那是科里的脚踏车。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还给我,我想,应该还是有办法修的。”

“噢,”斯卡利先生忽然笑不出来了,“汤姆,恐怕没办法了。”

“怎么了?车子不是在这里吗?”

“嗯,是在这里没错。或者应该说,本来是在这里。”斯卡利先生伸手指向一间库房。“几分钟前我才把车子拖到那里去。”

“那我们去拿回来不就好了吗?”

斯卡利先生忽然咬咬下唇,看看我,然后又转头看看爸爸。“恐怕没办法了,汤姆。”他把那辆推车推到那堆脚踏车残骸旁边。“来吧,我带你去看看。”于是我们跟在他后面走向那间库房。他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那模样有点像机器人。

“是这样的,”他说,“这一年来,我一直想把那些旧脚踏车处理掉,腾出一些空间,这样新的东西进来才有地方放。所以,我跟我太太贝拉说,‘贝拉,要是哪天再让我回收到一辆脚踏车,我就要动手了。再一辆就好。’”他带着我们走到库房敞开的门口。里头很阴凉,天花板上有电线悬着一盏灯泡。里头有好几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在灯光的照耀下,在旁边的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阴暗处有些大型的东西特别突出,有的是圆弧形,有的有尖角,看起来很像火星人的机器。另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窜来窜去,发出阵阵的吱吱声。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蝙蝠,我也搞不清楚。那地方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坟场。《汤姆·索亚历险记》里那个印第安人乔一定很喜欢躲在这种地方。

斯卡利先生带我们走进另一间库房,进门的时候他转头提醒我们:“小心地上,别摔倒了。”他走到一部四方形的机器旁边,停下脚步,“这部是碾碎机。十五分钟前,你的脚踏车已经被我扔进去了。我扔了好几辆进去,你的是最先扔进去的。”说着他把手伸进旁边的一个大桶里,里头装满了扭曲压扁的金属碎片。旁边还有好几个桶,也是准备用来装金属碎片的。“是这样的,这些脚踏车碾碎之后,可以当废五金来卖。我一直在等,等我再回收到一辆脚踏车,我就要开始把那些脚踏车一起碾碎。结果,我等到的就是你的脚踏车。”他转头看着我,眼神很慈祥。在灯光的照耀下,他头顶上的水滴晶莹闪烁。“很抱歉,科里,要是早知道你还想留着这辆脚踏车,我一定会帮你留着。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其实它早就已经死了。”

“死了?”爸爸似乎有点惊讶。

“没错。天地万物都会死。那辆脚踏车寿命已经到了,不管你有多爱它,不管你花多少钱,都不可能修得好。就这么回事。有时候,有人会把脚踏车送来我这边,有时候是有人打电话叫我过去收。那些脚踏车都一样,都已经死了。科里,在我还没有过去收你的脚踏车之前,你应该就已经知道它死了,对不对?”

“对,”我说,“我知道。”

“它完全没有痛苦。”斯卡利先生对我说。我点点头。

我觉得斯卡利先生已经完全领悟到天地万物的本质,而且,虽然他已经日渐衰老,但他还是保有一颗年轻的心,还是能够用年轻人纯真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他一眼就能够看透天地万物的根本法则,而且他领悟到,并非只是有血有肉的生物才有生命,事实上,天地万物都有生命——那双你穿了很多年的宝贝鞋子,那辆永远不会出毛病的车,那支永远写不坏的笔,那辆陪伴你跑遍天涯海角的脚踏车。我们全心全意地信赖他们,而他们也回过头来保护我们,带给我们许多美好的回忆。

有些人心灵已经苍老,冥顽不化,他们会嘲笑你说:“太荒唐了!”然而,我想问他们一个问题:你内心深处是否闪现过一个渴望,渴望你曾经拥有过的第一辆脚踏车能够回到你身边?即使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你是否渴望过?你一定记得那种美好的感觉。你一定记得。当年,你一定帮它取过名字,对不对?比如说,飞鹰,疾风,或是闪电,有没有?当初是谁把它带走的?它在哪里?你一定想过的,对不对?

“科里,有些东西我想带你去看看。”斯卡利先生拍拍我的肩膀,“来,跟我来。”

我跟在他后面走出碾碎机的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爸爸也跟来了。那里面有一盏灯,还有一扇窗户,玻璃很脏,昏暗的光线从窗口透进来,感觉绿绿的。斯卡利先生的办公桌就在这里,还有一个档案柜。他打开柜门,手伸到最上面那个架子上。“这东西我没有拿给别人看过。”他告诉我们,“不过,我觉得你们一定会很想看看。”他的手在架子上摸索了半天,把上面的盒子移来移去,然后忽然说:“找到了。”他把手从黑黢黢的架子上抽出来,举到有光线的地方。

我看到他手上有一块木头。那是一小块树干的破片,树皮已经褪色,上面还有一些干掉的小虫残骸。另外,那块木头上还插着一根东西,看起来很像一把象牙雕成的匕首,大概十三厘米长。斯卡利先生把那块木头举高,举到灯下。隔着他的眼镜,我注意到他眼中闪出一丝异样的光芒。“看到了吗?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

“看不出来。”爸爸说。我也摇摇头。

“仔细看。”他把那块木头举到我面前,让我仔细看看上面那把象牙匕首。我注意到匕首上有一些小洞和裂痕,边缘的锯齿看起来像鱼刀。

“这是一颗牙齿。”斯卡利先生说,“或者应该说是一颗动物的尖牙。”

“尖牙?”爸爸皱起眉头,一下看看斯卡利先生,一下又看看那块木头。“那条蛇一定大得吓人!”

“汤姆,那不是蛇的尖牙。三年前的夏天,有一次我到河边去捡瓶子,结果看到这块木头被冲到岸上。你看看树皮,那棵树一定很老了,而且可能已经沉在河底很多年了。说不定那棵树是那次被洪水冲倒的,整棵树被连根拔起。”他手上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摸着尖牙锯齿状的边缘。“我相信,我手上的东西大概就是唯一的证据了。”

“不会吧?你意思是……”爸爸才刚开口,我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

“没错。这就是老摩西的尖牙。”他又把那块木头举到我面前,但我却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说不定是因为它的视力退化了。”斯卡利先生开玩笑说,“说不定它把那块木头看成是一只特大号的鳄龟,也说不定那天它只是凶性大发,看到东西就咬。”他用手指头轻抚着锯齿状边缘。“我实在不敢想象,人被这种牙齿咬到会怎么样。一定很恐怖吧,你觉得呢?”

“可以给我看看吗?”爸爸问。斯卡利先生把木头递给他,然后走到窗口看看外面。爸爸仔细看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天啊,你说得一点都没错!这真的是一颗尖牙!”

“本来就是。”斯卡利先生强调,“你以为我会骗人吗?”

“你应该把这东西拿给几个人看!比如说艾默里警长,或是斯沃普镇长。老天,你甚至应该把这拿去给州长看!”

“我已经拿给斯沃普看过了。”斯卡利先生说,“可是他叫我把这东西藏起来,不要让别人看到!”

“为什么?这东西会变成头条新闻!”

“我们的斯沃普镇长可不这么认为。”他站在窗口转过来面向我们,我注意到他眼中闪过一丝阴影。“一开始斯沃普认为我在骗他,后来,他叫帕里什医生过来看看,结果,帕里什医生又叫乐善德医生也过来看。他们俩都认为那是某种爬虫类的尖牙。后来,我们在镇长办公室开了一个会。那是秘密会议,没有人知道。斯沃普说他不想让外界知道这件事。他说尖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贸然发布,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那太不值得。”说着,他把爸爸手上的那块木头拿回去。“当时我说,‘卢瑟·斯沃普,要是酋长河里真的有一只怪兽,大家一定会很想看看证据,你不觉得吗?’结果他看看我,嘴里咬着烟斗,然后说,‘大家都知道河里有一只怪兽,不过,要是真的看到证据,大家会被吓死。’接着斯沃普又说,‘要是河里真的有一只怪兽,那么,那也是我们奇风镇的怪兽,不要让外面的人知道。’所以,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斯卡利先生把那块木头拿给我,“科里,想摸摸看吗?这样你就可以去告诉你的朋友说你摸过这颗尖牙,要不要?”

于是我把那块木头拿过来,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那根尖牙摸起来冷冰冰的。我想,河底一定很冷。

接着,斯卡利先生把那块木头放回架子上,关上柜门。屋外又开始下大雨了,劈里啪啦打在铁皮屋顶上。“下这么大的雨,”斯卡利先生说,“老摩西一定很乐。”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把这东西拿给其他人看看。”爸爸对他说,“比如说,伯明翰那边的报社。”

“我本来也想过,可是,汤姆,我觉得斯沃普说的也不无道理。老摩西是属于我们奇风镇的,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说不定会来把它抢走。说不定他们会用鱼网去抓它,把它当成一条特大号的鲶鱼,放在大鱼缸里让游客观赏。”斯卡利先生皱起眉头,摇摇头,“不行,我不想看到这种场面。我相信,女王也不想看到这种场面。我活了大半辈子,这么多年来,每年复活节的星期五,她都会准备食物供奉老摩西,可是今年有点怪怪的,它好像不太喜欢那些东西,没有上来吃。”

“不太喜欢那些东西?”爸爸追问他,“什么意思?”

“今年的游行你没看到吧?”斯卡利先生等了一下,爸爸说他没看到,于是斯卡利先生又继续往下说,“往年老摩西吃完东西之后,都会故意用尾巴扫一下桥墩,意思是说谢谢。它动作很快,轻轻扫一下,声音不大,不过,如果你已经听很多年了,你一定听得出来。可是今年,它却没有这样做。”

这我还有印象。那天女王离开石像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眉头深锁,那些游行的人走回布鲁顿区的时候,心情也都很恶劣。那一定是因为女王没听到老摩西用尾巴去扫桥墩。不过,我不懂的是,它今年没有这样做,到底代表什么?

“很难说那代表什么意思。”斯卡利先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不过,可以确定,女王有点担心。”

外头天色越来越暗了,爸爸说我们该回家了。他跟斯卡利先生说了声谢谢,耽误了他不少时间,并且谢谢他带我们去看脚踏车是怎么处理掉的。斯卡利先生一跛一跛地带我们走出去,走到一半爸爸又对他说:“这不能怪你。这本来就是你该做的。”

“是啊。我刚刚说过,我一直在等着要再回收一辆脚踏车。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反正那辆脚踏车也已经没办法修了。”

本来我也可以自己告诉爸爸,说那辆脚踏车根本修不好。而事实上,我也真的说了,只可惜,小孩子讲的话,大人通常都不当一回事。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斯卡利先生忽然说:“车子沉到湖里那件事,我听说了。”他的声音在库房里回荡着,这时我感觉到爸爸忽然紧张起来。“一个人那样死去,真的很悲哀,没办法举行基督徒式的葬礼。”斯卡利先生又继续说,“艾默里警长找到线索了吗?”

“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爸爸的声音有点颤抖。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眼前一定会浮现出当时的景象,仿佛看到车子在他面前往下沉,仿佛又看到那个人两手被铐在方向盘上。

“我大概猜得出来那个人是谁,还有,是谁杀了他。”斯卡利先生说。我们走到门口了,可是雨势还是很大,劈里啪啦打在那堆积如山的废弃物上。天色已经变成青色。斯卡利先生靠在门框上,眼睛盯着我爸爸。“那个人一定是不小心踩到了布莱洛克那一家人的地盘。他不可能是我们镇上的人,因为,只要你住在奇风镇,你一定知道布莱洛克那家人是天底下最狠毒、最好色的恶棍。韦德·布莱洛克,霸丁·布莱洛克,还有唐尼·布莱洛克,他们一定还躲在山上的森林里。还有他们的爸爸毕刚,那个人比撒旦还恶毒。错不了,那个人铁定是被布莱洛克他们那一家子干掉的,然后扔进了湖里。绝对错不了。”

“我想,警长大概也想过了。”

“大概吧。不过问题是,没有人知道布莱洛克那一家子躲在哪里。他们偶尔会出现。每次哪里出了什么事,你一定会碰到他们,但问题是,要想找出他们的老巢,简直比登天还难。”说到这里,斯卡利先生转头看看门外,“雨比较小了,你们应该不会怕淋雨吧?”

我们很费力地踩过满地的泥泞,走回爸爸车上。经过那堆脚踏车旁边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我看到一个刚刚没注意到的东西:忍冬藤。那堆破脚踏车正中央爬满了忍冬藤,红红的铁锈堆里冒出一朵朵喇叭状的白花。

爸爸也注意到另一样东西。那堆破脚踏车旁边还摆着另一样东西,刚刚我们进来的时候也没注意到。他忽然停下脚步,愣愣地盯着那个东西,而我也停下脚步。斯卡利先生本来一跛一跛地要走进库房里,但他似乎感觉到我们两个愣在那里,于是又转身走过来。

“我本来一直猜不透它被丢到哪里去了。”爸爸说。

“嗯,我看我也要赶快把它弄走,你也知道,我得赶快挪出一点空间放别的东西。”

说真的,我们几乎已经快要认不出它了。它已经生满了锈,整个扭曲变形,皱成了一团废铁,挡风玻璃不见了,车顶也被压扁了,不过,车身的黑色烤漆还没有完全剥落。引擎盖只剩一小片,然而,那一小片上却清清楚楚看到一团火焰图案。

它曾经受过很大的痛苦。

爸爸转身走回车上,我赶紧跟在他后面。我必须说,我几乎是紧贴在他身后。

“有空随时欢迎再来!”斯卡利先生跟我们说了再见。那两只猎犬又开始狂吠,而斯卡利太太也走到门廊上,不过这一次,她手上没拿枪。我和爸爸沿着那条路开回家。那是一条被诅咒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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