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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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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又回去找敏泰的别针,”他一边说一边在她身旁坐下。“咱们”——那就够了。她注意到他嗓音的变化和难以启口的样子,就明白他是第一遭使用“咱们”这个词儿。“咱们干了这个;咱们干了那个。”他们将一辈子使用这种口吻来说话,她想。玛莎有几分夸耀地揭开了盖子,那个棕包的砂锅里喷发出橄榄油和肉汁的浓郁香味。那厨娘为了准备这道菜,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拉姆齐夫人把刀叉深深地插到酥软的牛肉里,她一定要精心挑选一块最嫩的给威廉·班克斯。她凝视着油光闪亮的锅壁和锅里棕黄色的香味扑鼻的肉片、肉桂树叶和美酒。她想,这道佳肴可以用来庆贺那桩喜事——一种欢庆节日的难以捉摸而又柔情脉脉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好像在她的内心唤起了两种感情;其中有一种感情是深刻的——因为,还有什么比男子对于妇女的爱情更加严肃、威力无边、感人至深的呢?就在它的怀里,孕育着死亡的种子。同时,这些情人,这些眼里射出兴奋的光芒、进入如醉如痴的梦境的人儿,他们必须戴上花冠,让人家嘲弄地围着他们跳舞。

“这是大大的成功,”班克斯先生暂时放下手中的刀叉说道。他细细地品尝了一番。它美味可口、酥嫩无比,烹调得十全十美。她怎么能够在这穷乡僻壤搞出这样的佳肴?他问她。她是位了不起的女人。他对她的全部爱慕敬仰之情,又重新恢复了。她意识到这一点。

“这是按照祖母的法国菜谱做的,”拉姆齐夫人不胜喜悦地说。这当然是法国菜。所谓英国的烹饪法,简直是糟透了(他们大家都表示同意)。那就是把白菜放在水里煮。那就是把肉片烤得像牛皮。那就是把美味的菜皮全削掉。“菜皮,”班克斯先生说,“是蔬菜中营养最丰富的部分。”拉姆齐夫人说,这简直是暴殄天物。一个英国厨师所抛弃的东西,足以养活一家法国人。她知道威廉现在已恢复了对她的仰慕之情,现在一切都顺顺当当,她刚才的忧虑已经消除,她又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胜利的喜悦,嘲笑命运的无能,在这种感觉的鼓舞之下,她又指手划脚、谈笑风生了。莉丽想,她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她坐在那儿,蕴藏在她体内的所有的美,又像花朵一般开放了,而她却在谈论什么菜皮。她具有某种惊人的气质。她是所向披靡、不可抗拒的。莉丽觉得,拉姆齐夫人最后总是能够随心所欲。现在她已经圆满成功了——保罗和敏泰大概已经订婚;班克斯先生正在这儿用膳。她对他们施展一种魔力,只要她心中盼望,最后总能如愿以偿。情况就是如此简单,如此直截了当。(她容光焕发——看上去并不年轻,但是光芒四射。)莉丽把拉姆齐夫人丰富的感染力和自己的精神贫乏进行对比。她猜想,一部分是由于对她这种奇异的、可怕的力量的信赖,使保罗·雷莱坐在她身旁激动颤抖、茫然沉思、默然无语。莉丽觉得,当拉姆齐夫人在谈论菜皮之时,她正在提高这种力量,崇拜这种力量;她伸出手来发挥它,保护它,使他们感到温暖,然而,当她把这一切都完成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笑了,莉丽觉得,好像她把她的牺牲品领上了祭坛。现在,这种魔力,这种爱的感情和激动,也向她袭来,征服了她。她感到自己在保罗身旁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他,光彩照人,热情洋溢;她,冷漠无情,挖苦嘲讽;他,启程去冒险;她,停泊在岸边;他,如箭离弦,勇往直前;她,茕茕孑立,被人遗忘——她打算分担他的灾难,如果这是一场灾难的话。她怯生生地说:

“敏泰的别针是什么时候丢失的?”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的笑容,它笼罩着回忆的面纱,点染着梦幻的色彩。他摇摇头。“在海滩上,”他说。

“我要去找的,”他说,“明天一早就起床去找。”这是对敏泰保密的,因此他说话时压低了嗓音,并且把目光转向她坐的地方。她正在拉姆齐先生身旁谈笑。

莉丽想要强烈地、坚决地表示,她渴望帮助他;她想象她自己如何在黎明时分来到沙滩上,而正是她找到了隐藏在一块石头后面的别针,这样,她就跻身于那些水手和探险者的行列之中了。但是,对于她的毛遂自荐,他如何答复呢?她确实带着难得显示的热情说:“让我和你一起去找。”他却笑而不答。他的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也许是不置可否。然而,他的意思还不是这个——他发出一阵奇特的笑声,似乎在说:如果你高兴从悬崖上跳下去,我也不管。他当着她的面,公然显示出爱情的热烈、可怕、冷酷、无情。它像火一般灼伤了她。莉丽瞧着敏泰在餐桌的另一端和拉姆齐先生撒娇,她想到敏泰已暴露在冷酷的爱情的毒牙之下,感到不寒而栗;然而,她又有一种感激之情,无论如何,她对自己说,(她一眼看到放在桌布图案上的那只盐瓶)她不必结婚,多谢老天爷,她不必去遭受那种有失身分的灾难。她要把那棵树移到更中间一点。

情况就是如此复杂。她的遭遇,特别是她待在拉姆齐家中的遭遇,使她同时感觉到两种相反的因素在剧烈地斗争:一方面,是你的感觉;另一方面,是我的感觉;然后这两方面就在她的心里搏斗,就像现在这样。这爱情是如此美丽,如此令人兴奋,使我在它的边缘颤抖,并且违反自己的习惯,主动提出到沙滩上去寻找别针;同时,这爱情又是一种人类最愚蠢、最野蛮的热情,它把这样一个侧影像宝玉一般俊美的好青年(保罗的侧影十分优美),变成一个手执铁棍的暴徒(他真是傲慢无礼)。然而,她想,自古以来,人们就歌颂爱情,向它奉献无数的花环和玫瑰,如果你询问十个人,其中有九个会回答,他们什么也不要,就要这个——爱情;另一方面,从她个人的经验来看,妇女们一直感觉到,这并不是我们所要求的东西,没有比它更单调乏味、幼稚无聊、不近人情的了;然而,它又是美好的、必要的。那末,究竟如何?究竟如何呢?她问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盼望其他人把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似乎在这样一场辩论中,一个人射出的弩箭,是远远达不到目标的,必须留待别人来继续努力。因此,她回过头来聆听别人的谈论,或许他们能够使这个爱情的问题稍为明朗化。

“还有,”班克斯先生说,“英国人称之为咖啡的那种液体。”

“噢,咖啡!”拉姆齐夫人说。但更成问题的是真正的黄油和干净的牛奶。(莉丽可以看出,拉姆齐夫人开始兴奋了,她正在用非常强烈的语气说话。)她激动地、滔滔不绝地描述英国乳酪业的弊病,告诉大家,牛奶送到门口已脏成什么样子,而且她准备拿出事实来证明她的指责,因为她已经调查过这个问题。这时,围绕着整个餐桌,打中间的安德鲁开头,就像野火燃着了一簇又一簇金雀花,她的孩子们都乐开了;她的丈夫也忍俊不禁;她被那嘲笑的火焰包围住了,被迫偃旗息鼓、卸下大炮,而她唯一的回击,是把同桌者对她的嘲笑和奚落作为一个例子,来向班克斯先生证明:如果你胆敢向英国公众的偏见进攻,你将会遭到什么下场。

莉丽刚才曾经帮助她照应塔斯莱先生,在拉姆齐夫人的印象中,她有点落落寡合,因此,她有意识地对她另眼相看;她说道:“无论如何,莉丽会同意我的意见的,”这样,她就把莉丽也卷进了争论,这使她有点儿不安,有点儿吃惊(因为她正在思考那个爱情的问题)。拉姆齐夫人觉得,莉丽和查尔士·塔斯莱都有点落落寡合、郁郁不欢。他们俩都被另外那两个人夺目的光彩所掩盖了。他显然感觉到自己完全被人冷落了;只要保罗·雷莱在这个房间里,就没有一个女人会瞧上他一眼。可怜的人儿!尽管如此,他还有他的学位论文(论某人对某事的影响);他能够自力更生。莉丽的情况就不同了。光彩照人的敏泰使她相形之下黯然失色,更加显得其貌不扬;她那灰色短小的衣裙、布满皱纹的小脸和中国式的小眼睛,更加不引人注目。她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然而,当拉姆齐夫人向莉丽求援之时(莉丽应该支持她,证明她谈论乳酪场还没她丈夫谈论皮靴那么唠叨——他说起皮靴,就可以讲上个把钟头),她把莉丽和敏泰相比较,认为到了四十岁,还是莉丽更胜一筹。在莉丽身上,贯穿着某种因素,闪耀着一星火花,这是某种属于她个人的独特品质,拉姆齐夫人对此十分欣赏,但是,她恐怕男人不会赏识。男人显然不能赏识,除非他是一位像威廉·班克斯那样的高龄长者。但是,威廉所关心的,嗯,拉姆齐夫人有时想道,自从他的妻子死后,也许他对她相当关心。当然他不是在“恋爱”;这只是形形色色无法加以分门别类的感情之一。噢,别胡思乱想了;威廉应该和莉丽结婚。他们有这么多共同之处。莉丽多么喜爱花卉。他们都有一种冷淡、超脱、无求于人的处世态度。她一定要设法让他们在一起散步谈心。

她真傻,怎么让他们俩相对而坐。这个失误明天就能加以补救。如果明儿天晴,他们应当去野餐。似乎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似乎一切都可以安排妥当。刚才(但是这种情况不能持久,她想,当他们都在大谈其皮靴之时,她的思绪却游离开去),刚才她达到了安全的境界,有把握地左右着局势;她像一只兀鹰一般在上空翱翔盘旋,像一面旗帜那样在喜悦的气氛中迎风飘扬,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甜蜜地、悄悄地、庄严地充满着喜悦,她瞧着他们全都在吃喝,她想,她的喜悦就是来自她的丈夫、子女和宾客;这喜悦全是从这深沉的寂静之中产生出来的(她把一小片牛肉递给班克斯先生,并且向砂锅深处窥望),似乎没有什么别的特殊原因,现在,这喜悦的气氛就像烟雾一般逗留在这儿,像一股袅袅上升的水汽,把他们安全地凝聚在一起。什么话也不必说;什么话也不能说。它就在他们的周围缭绕萦回。(她仔细地帮班克斯先生挑了一块特别酥嫩的牛肉。)她觉得它带有永恒的意味;正如今天下午她曾感到过的某种东西;在一些事物之中,有某种前后一贯的稳定性;她的意思是指某种不会改变的东西,它面对着(她瞅了一眼玻璃窗上反光的涟漪)那流动的、飞逝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像红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因此,今晚她又感到白天经历过的那种平静和安息。她想,那种永恒持久的东西,就是由这种宁静的瞬间构成的。

她向威廉·班克斯保证:“对,还有不少牛肉,人人都可以添一份。”

“安德鲁,”她说,“把你的盘子放低些,不然的话我要把肉汁溅出来了。”(都勃牛肉取得了美满的成功。)她把手中的勺子放了下来。这儿,她觉得,是接近事物核心的静止的空间,她可以在这里活动或休息;现在她可以等待(他们的盘里都已添过牛肉)、倾听;然后,她可以像一头兀鹰突然凌空而下,洋洋得意地翱翔盘旋,轻松地发出一阵笑声,把她的全部分量落在餐桌的另一端,她的丈夫正在那儿说什么一千二百五十三的平方根。这个数字好像就是他手表上的号码。

这是什么意思?她至今毫无概念。平方根?那是什么玩意儿?反正她的儿子们知道。她侧转身躯,倾听他们正在谈论的事情:平方根和立方根;伏尔泰和斯达尔夫人;拿破仑的个性;法国的土地租借政策;罗斯伯雷爵士;克里维的回忆录。让这令人羡慕的男性的智慧所编织出来的东西衬托住、支撑住她的身躯,这男性的智慧就像织布机上的铁桁一般,上下摆动、左右穿梭,织出了晃动不已的布匹,托起了整个世界,因此,她可以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托给它,甚至可以闭上眼睛,或者让她的目光闪烁片刻,就像一个孩子从枕头上仰望树上的层层叶片,对它们眨眨眼睛。然后她从幻梦中醒来。那匹布还在织布机上继续编织。威廉·班克斯正在称赞司各特的威佛利小说。

威廉·班克斯说,每隔半年,他总要读一本威佛利小说。为什么那会使查尔士·塔斯莱生气呢?他迫不及待地插嘴(拉姆齐夫人认为,这都是由于普鲁不愿意待他好一点的缘故),并且抨击威佛利小说,实际上他却对此一无所知,无论如何,他一点儿也不懂得这个问题,拉姆齐夫人想。她是在观察他的态度,而不是在倾听他的言论。根据他的态度,她就能看出事实的真相——他要表现自己,他会一直保持这种态度,直到他升任教授或者娶了妻子,那时他就不必老是再说,“我——我——我。”因为,他对于可怜的司各特爵士(或者是简·奥斯丁)的批评,充其量不过是在标榜他自己罢了。“我——我——我。”他总是在考虑他自己,还有别人对他的印象,这一点,她从他说话的声调、强调的语气和坐立不安的态度,就能判断出来。事业的成功将会对他大有裨益。不管怎样,他们又开始交谈了。现在她不必再留神倾听。她知道,这种情况不会持久,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如此清澈,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环顾餐桌,揭开每一个人的面纱,洞察他们内心的思想感情,她的目光就像一束悄悄潜入水下的灯光,照亮了水面的涟漪和芦苇、在水中平衡它们躯体的鲽鱼、突然静止不动的鳟鱼,它们悬浮在水中,颤动不已。就像如此,她看到他们;她听见他们;不论他们说什么,都带有这种性质:他们所说的话,就像一条鳟鱼在游动,同时她又能看到水面的涟漪和水底的沙砾,看到左方和右方的某些东西;而所有这一切,都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整体。然而,要是在活跃的现实生活中,她会撒网捕捞,把捞到的东西一一分类;她会说她喜欢威佛利小说,或者说她还没读过这些书;她会鼓励自己前进;但是,她现在什么也不说。此刻她正处于悬而不决的静止状态。

“啊,但是你认为这类小说还能流行多久?”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好像有一双触角从她身上颤动着向外伸展出去,抓住了某些句子,强迫她对它们加以注意。这句话就是其中之一。她觉察到,对于她的丈夫说来,这句话里蕴藏着某种危险。一个这样的问句,几乎肯定会引起别人说一些话,来使他想起他自己著作的失败。他马上就会想到:他的著作还能流行多久。威廉·班克斯(他完全没有这种虚荣心)对这问题置之一笑,他说,文学风尚的变化对他说来无关紧要。谁能预料什么东西将会永存不朽——在文学方面,或者确切一点说,在任何其他方面?

“让我们欣赏我们自己真正欣赏的东西,”他说。拉姆齐夫人对他的正直肃然起敬。他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对我有何影响?但是,如果你具有另一种性格,这种性格使你必须得到别人的赞扬和鼓励,你自然就会开始(她知道拉姆齐先生正在开始)感到不自在,你会要别人对你说,噢,拉姆齐先生,不过您的著作是不朽的,或者说些诸如此类的话。他有点烦躁地说,无论如何,他对司各特(或许是莎士比亚?)的兴趣是一辈子不会衰退的。他说得很激动。她认为,每个人,不知道为什么,都感到有点局促不安。敏泰·多伊尔具有良好的本能,她故意娇憨地说,她不相信有谁真的欣赏莎士比亚。拉姆齐先生严峻地说(但他的心情已经转变):很少有人真正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喜欢莎士比亚。但是,他接着说,无论如何,莎士比亚的某些剧本的确具有一定的优点。拉姆齐夫人发觉,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了,无论如何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会去嘲笑敏泰,而(拉姆齐夫人发现)敏泰意识到拉姆齐先生对他本人的成败极为忧虑,她自有办法来体贴他、奉承他,用各种方法来叫他心平气和。但是,她希望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也许正是由于她自己的过错,才造成了这种必要性。总之,现在她可以放下心来,听保罗谈谈他童年时代读过的书了。他说那些书是不朽的。他在学校里念过一点托尔斯泰的小说。其中有一本他永远也忘不了,但他想不起那书名了。俄国人的名字就是记不住,拉姆齐夫人说。“伏龙斯基,”保罗说。他想起了这个名字,因为他总是觉得,对一个坏蛋来说,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好了。“伏龙斯基,”拉姆齐夫人说,“噢,准是《安娜·卡列尼娜》,”但他们并未深入讨论这本书;书籍本来不是他们所擅长的话题。不,讲起关于书的事情,查尔士·塔斯莱只要一秒钟就能纠正他们俩的错误,但他老是在想:我说得恰当吗?我给人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了吗?这些想法和他关于书籍的意见混杂在一起,结果你对他本人的了解比对于托尔斯泰的了解还要多一点;和他相反,保罗说起话来直截了当,都是关于所谈的问题本身,而不是关于他自己或什么别的东西。和所有智力迟钝的人们一样,他也有一种谦逊的品德,他很关心体贴对方的感觉如何,这一点有时候至少使她觉得他很讨人喜欢。现在他所考虑的不是他自己,不是托尔斯泰,而是她是否觉得有点冷,是否觉得有一阵穿堂风;是否想吃个梨子。

不,她说,她可不要吃梨。真的,她一直在(无意识地)留心看守着那盘水果,希望谁也别去碰它。她的目光一直出没于那些水果弯曲的线条和阴影之间,在葡萄浓艳的紫色和贝壳的角质脊埂上逗留,让黄色和紫色互相衬托,曲线和圆形互相对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每一次凝视这盘水果,就觉得越来越宁静安详、心平如镜;噢,如果他们想吃水果,那多可惜——一只手终于伸了过去,取了一只梨子,破坏了整个画面。她不胜惋惜地瞅了露丝一眼。她望着坐在杰斯泼和普鲁中间的露丝。多奇怪,她自己的孩子,竟会干出这种大煞风景的事儿!

那多奇怪,看见他们,她的孩子们,杰斯泼、露丝、普鲁、安德鲁在那儿坐成一排,他们几乎默不作声,但是,从他们嘴唇的轻微翕动,她猜测他们正在讲一些属于他们自己的笑话。那是和其他一切都无关的事情,是他们等一会儿到他们自己房间里才放声谈笑的事情。她希望这不是关于他们的父亲的什么事情。不,她想不会的。那究竟是什么呢?她可猜不到。她有点儿伤心,因为,她似乎觉得,他们要等到她不在场的时候,才自由地说笑。在那些相当安定、静止、像面具一般缺乏表情的脸庞后面,隐藏着所有那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因为他们不容易参加到成人的谈话中来,他们就像旁观者或检查员,和那些成年人隔开一段距离,或者有些凸出。但是,当她今晚瞧一下普鲁,就发现上述结论对她来说并不完全正确。她刚刚在起步,坠入尘世。在她的脸上,有一种非常模糊微弱的光彩,好像坐在对面的敏泰的光芒、某种兴奋的情绪、某种对于幸福的预期,在她的身上反映了出来;好像爱情的太阳从桌布的边缘升起,而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就弯下身去向它致意。她一直在含羞地、好奇地瞅着敏泰,因此,拉姆齐夫人瞧瞧这个,再望望那个,在心里暗暗地对普鲁说,总有一天,你将像她一样幸福;你将比她还要幸福得多,她又加了一句,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她的意思是说,她的亲生闺女,应该比别人的女儿更加幸福。但是晚餐已经结束。是离开餐桌的时候了。他们只是在玩弄他们盘子上的刀叉。她的丈夫正在和敏泰讲一个关于打赌的笑话。她要等他们听他讲完,笑个畅快,然后她才站起来。

她突然觉得喜欢查尔士·塔斯莱;她喜欢他的笑声。她喜欢他对保罗和敏泰那样生气。她喜欢他手足无措、局促不安的窘态。毕竟在那小伙子身上还有不少优点。还有莉丽,拉姆齐夫人把餐巾放在她的盘子旁边想道,她总有一些别出心裁的笑话可说。你永远不必为她费心。她在等待。她把餐巾折好,塞在盘子的边缘下面。嗯,他们讲完了吗?不。那个笑话又引出了另一个故事。她的丈夫今晚兴高采烈,她猜想,他希望在那盘汤所引起的芥蒂之后,和老奥古斯都言归于好,因此把他也拉进了谈话的圈子——他们正在讲关于他们俩在大学里认识的一位朋友的故事。她向窗户望去,窗上的玻璃一片漆黑,蜡烛的火焰在窗上的反光更明亮了,她向外面望去,谈话的声音传入她的耳鼓,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这是在一个大教堂里做礼拜的声音,因为她并不在聆听所说的词句。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和一个人(敏泰)单独说话的声音,这使她想起男人们和男孩们在罗马天主教会的大教堂里做弥撒时高声念诵拉丁语经文。她等待着。她的丈夫开腔了。他在重复一些词句,那节奏和他悲喜交集的声音,使她明白这是一首诗:

出来登上花园的小径,

卢琳安娜,卢琳丽。

月季花儿都已开放,

黄色的蜜蜂飞舞在花丛里。

那吟诗的声音(她凝视着窗户),宛如漂浮在户外水面上的花朵,与他们全都脱离了关系,似乎并没有什么人在吟咏,而是那些诗句在自动涌现出来。

在我们过去和未来的生活里,

充满着郁郁葱葱的树木,

和不断更新的树叶,

她不知道这些诗句的涵义是什么。但是,像音乐一般,这些诗句好像是由她自己的声音吟诵出来的,这声音在她的躯体之外,流畅自如地说出了她心中整个黄昏的感受,虽然在这段时间里,她谈论着各种各样不同的话题。不必左顾右盼,她就知道餐桌旁的每一个人都在倾听:

我不知道

你是否有类似的感觉,

卢琳安娜,卢琳丽。

怀着与她相同的解脱和喜悦之情,他们感到好像这是出自他们自己肺腑的声音,终于说出了自然而然要说的话。

但这声音停止了。她环顾四周。她站了起来。奥古斯都·卡迈克尔也欠身起立,他手中拿着餐巾,看上去就像一条白色的披肩,他站着吟诵:

看见君王们跨着骏马

走过草地和开满雏菊的草原

佩带着棕榈叶和杉木的箭束,

卢琳安娜,卢琳丽。

当她经过他面前时,他稍微转过身来,对她重复那最后一行诗句:

卢琳安娜,卢琳丽

并且向她鞠躬,好像他是在向她致以崇高的敬礼。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对于她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有好感;带着一种宽慰和感激的心情,她躬身答礼,从他为她打开的门口走了出去。

现在有必要把一切都往前推进一步。走到门槛上,她逗留了片刻,回首向餐厅望了一眼,当她还在注目凝视之时,刚才的景象正在渐渐消失;当她移动身躯、挽住敏泰的手臂离开餐厅之际,它改变了,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她回过头去瞥了最后一眼,知道刚才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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