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人死如灯灭(1/2)
陆南才的故事说完了。
人死了,当然一切都完了。尘归尘,土归土,下世投胎要投好。这是我外婆挂在嘴边的话。但她也说过“人死如灯灭”,年轻的我喜欢对她挑衅,问:“如果人死如灯灭,什么都冇了,还投什么胎呀?”
我外婆一边抽烟,一边淡然地自圆其说:“有谁知道呢?可能如灯灭,也可能会投胎,活着的人不知道,死了的人不会回来告诉你。所以啰,最聪明的做法是什么都说一些,什么都信一些,最后不管谁对谁错,两边都有你的份,包无蚀底。”
我一直记得这段话,并深受影响。长大后,我确曾尝试什么都做做,什么都试试,什么都信一些也不信一些,否则不感踏实,没有安全感。可是再长大后,亦即当有了若干年纪,到了中年,始明白,不,不是的,做人必须好好选择,你选了做什么和信什么,就该全心全意去做、全心全意去信,生命太短暂了,把数十年放在做某种人和信某些事之上还嫌不够,若再分心,结果必难成事。
然而又再比长大更长大了些以后,亦即开始老去,终究觉得我外婆说得有道理。但跟谁对谁错无关。而是,谁对谁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说了,你信了,你体验过了,那才是你的,都是你的,里面都有你的份,等于替生命灌注了不同的可能性,聊胜于无地补救了生命的单一和枯燥。可惜我没法跟我外婆说明这看法,除非人死确实不如灯灭,我还有机会在某个空间、用某种形式跟她重逢。
人死或者真的不如灯灭,至少,不一定马上灭。我外婆去世那夜,她在医院床上,我在家中睡房,睡至半夜忽然听见她喊我的名字,声音初时在耳边,家辉,家辉,渐喊渐远渐无声,我惊醒过来,一个箭步冲到客厅,高声问:“谁?谁叫我?是阿婆吗?阿婆,你在哪里?”墙钟显示时间是凌晨三点廿四分。翌晨,我外公打电话到我家,说昨晚大约三点多,医院来电谓我外婆在梦中病逝。我坚定地相信她的魂魄曾经回来看我一眼,在三个外孙里面,我外婆跟我最亲近,尤其在好多好多年后,在我得知我外公跟洋船长的关系后,我更经常想念我外婆,好奇她对此事到底知道多少,或愿不愿意知道。
所以,如果真有灵魂,如果陆南才的散裂四肢能够重新接合,如果他的魂魄缓缓飘起并且多年不散,他应该看得见多年后发生的事情。
张迪臣的遗体葬在柴湾国殇纪念坟场,墓碑编号n461,碑上刻着orris davidn 1912-1943。阿斌因找不到尸体,只在同一个坟场的墙上刻有姓名,潘国斌1921-1943。李才训于一九四五年战争结束前从香港逃到重庆,买通了军统的人,冒称自己之充当密侦纯由军统指派,冒险潜伏,只为解救被捕的抗日义士,因而逃过战后的汉奸审判,最后再南下香港,做生意,发了财。葛承坤和陆北风于战后被以汉奸罪名逮捕,五爷判死,北风成功越狱,逃到香港,张发奎将军的广州行营曾向香港政府要求引渡,但受到拒绝。孙兴社于陆南才死后,群龙无首,散伙了,陆北风赴港后重新召集弟兄,自当龙头,重新打出一片地盘,哨牙炳仍然是二把手的白纸扇,再风光了二十多年,直到一九六七年在老婆的胁迫下举行“金盆洗捻”寿宴。
是的,英国人回来了,丘吉尔声色俱厉地对蒋介石说,若要取回香港必须“over y dead body”,罗斯福在旁边帮腔撑腰,蒋介石唯有忍气应允。伦敦政府老谋深算,于战争结束前四个月早已发出指示,宣布一旦重管香港,任何人除非犯下破坏经济和杀人放火的严重罪行,否则华洋皆赦。伦敦的政治家心知肚明,对香港华人而言,自己亦是“占地之夷”,如果跟日本人合作是“汉奸”,难道跟英国鬼佬合作便不算数?若要对其治罪,岂不容易引发争议,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战后毕竟进行了审判。一九四六年三月,英国在香港的最高法院和渣甸货仓分别设立军事法庭,审理了四十六宗发生在香港、上海、台湾、惠州、日本和公海的案件,有一百二十二名日本战犯受审,结果是廿一人遭判死刑,两人被判终身监禁,八十五人被判半年至二十年徒刑,十四人无罪释放。畑津武义虽于一九四三年九月八日已由香港转移至上海阵地,但战后被引渡回港受审,上庭九次,终遭判死。英国国家档案馆藏有英国陆军部档案,编号wo235的资料库收录了大量审判记录,如果陆南才前来找我,我愿意让他细读畑津武义庭审记录的其中一段文字——
被告:大日本帝国陆军畑津武义中尉 由东根德郡军团第二营押解
审讯地点及时间:一九四六年十月四、五、六、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日
召开法庭者:驻港陆军司令
庭长:威特中校 隶属:情报部队
成员:奇利和夫少校 隶属:皇家炮兵团
高尔利上尉 隶属:国王皇家来复枪队
答辩:无罪答辩
裁决:有罪
刑罚:绞刑 日期: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三日
备注:一九四七年一月二日 畑津武义之绞刑于香港赤柱监狱执行
问:你可否告诉法庭,把orris davidn关在马头涌集中营的囚室内,对他进行了什么暴力行为?
辩:那都是所有不服从命令的战俘该受的对待,日本皇军并非刻意施行暴力,那只是基本管治之必要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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