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故人塘西(2/2)
夫大东亚战争终局最大之目的,乃确保东亚之安定,进而贡献世界和平,以谋万邦之荣乐。
故在军政之下香港,今后之统治建设,应共同协力,完成大东亚战争,一洗香港从前旧态,方能发扬东洋本来之精神文化。庶几万民同沐圣泽,而完成皇道昭垂之东亚永远福利之基础。
本督拜受香港占领地总督之大任。
今日亲临此土,当遵守圣旨,竭尽心力,以期无负使命。顾万民永远之福利,必在大东亚战争全胜之后。现尔各居民应忍耐坚苦,善体圣战之意义。切戒淫放恣,在皇军治下,奋发努力,对于时局多所贡献。凡尔民众,如能革除故态陋习,挺身自励,一秉东洋精神,完成大东亚兴隆伟业者,本督当以知己待之。其有违反道义,不守围范者,乃东亚万众之公敌,非我皇土之民,无论国籍,无论人种,本督当以军律处治,决不容恕。兹当莅任之始,特此通谕知之。其各凛遵,勿违
切切此谕
昭和十七年二月二十日
香港占领地总督 矶谷廉介
李才训摇身变成总督部的华人警察,但不叫警察,叫“密侦”。杜先生说得对,皇帝由洋鬼子变成日本鬼子,江湖却依旧是江湖,总得有人出面维持连皇帝也维持不了的秩序。赌馆和妓寨被下令闭门了几个星期,之后便都回来了,老百姓仿佛战时吃得愈多苦,战后愈要狠狠地把失去的快乐追回补回,手里没钱的,可以赊账,彼此记下欠债,你欠我,我欠他,里面其实有一种乐观的期待,相信眼前一切苦难折腾总会过去,而且很快,你和我和他都能等到这一天。
有一回哨牙炳到家里向陆南才报告堂口事务,喝了两杯双蒸,感慨道:“那年我在上海当兵,被萝卜头的炮声吓捻到逃来香港,想不到逃来逃去始终要在萝卜头的手下揾饭食。如果当年唔走,嘿,可能我今日已经系将军!”
“当时唔走,早就死捻咗啦!将军你条命!”陆南才啐道,“你依家系孙兴社的草鞋先生,咁多弟兄俾你管,咁多女人俾你屌,仲唔满足?”
哨牙炳搔一下后脑,吃吃笑道:“满足!满足!”
他告诉陆南才,密侦和日本兵常来赌馆白吃白喝白赌,更饬令撤走番摊赌桌上的门号数字,把原先的一二三四分别改为人名:东条英机,希特勒,墨索里尼,汪精卫。还要加上肖像。赌馆弟兄随便画了几个人头,有日本兵觉得把东条英机画得太丑,骂他刻意羞辱皇军,把他压在地上,用军靴朝脑门猛踩,活生生踩死。
改变的何止于赌桌名号。区名街名店名都改了,皇后大道中变成“中明治通”,德辅道中变成“东昭和通”,庄士敦道和轩尼诗道变成“八幡通”,英皇道变成“丰国通”,皇后像广场变成“昭和广场”,英京酒店变成“富士酒家”,半岛酒店变成“东亚酒店”,告罗士打酒店变成“松原酒店”,湾仔码头变成“湾仔行乘场”,跑马地如今叫作“青叶区”,中环是“藏前区”,香港仔是“元港区”。仿佛天地换了新名字,即可在旧宇宙的废墟上重新开始。
但改变的又不止于区名街名店名。总督部把港九新界切割为不同区域,各设区长和街长,家家户户登记人口,姓名人数刻在小木牌上,钉于门前,日兵日夜随时登门检查,查有不符,要抓要杀要抢要奸,随他们高兴。哨牙炳说,有日兵在民居墙上发现一幅岳飞画像,并有“还我河山”书法,本来看不懂,“单义”的弟兄在旁边替他解说岳飞抗金故事,听懂了,二话不说,把户主压在地上,刺刀直插,背后进,胸前出。
又有一位户主姓杜,名日胜,弟兄对日兵说“杜”在中文里有杜绝之意,杜日胜就是杜绝日军胜利,暗藏反日之心,是天生的反日分子。日兵立把户主一枪毙命,再把他两名幼女强抓到慰安区。
慰安区设于骆克道至大佛口之间,日军进城之初已从广州急调一百名中国、朝鲜和日本慰安妇南下替士兵解决性欲烦恼,却仍嫌不够,就地在港征集,招雇、胁迫、诱骗,日日夜夜趴在她们身上。哨牙炳感慨道:“打炮归打炮,我们妓寨干的其实也是这码子事,不见得比萝卜头光明正大多少,何况萝卜头替姑娘们搞卫生,还比我们认真呢!可是为了自己爽快,把这么多人赶到无家可归,太残忍了吧?一想起我们的女人让萝卜头屌到嗌救命,就谷捻气!”
“别忘了有些女人不见得不开心……”陆南才摇头苦笑道。哨牙炳明白他说的是仙蒂。
日兵强收骆克道上的一百六十多幢楼宇,赶走住户,改为日本人专用的慰安所,哨牙炳当时亦在现场,有人不肯搬离,萝卜头命令他和弟兄捉住他们的手脚,活生生抬起,活生生从二楼阳台往街外丢去,像丢垃圾。哨牙炳稍为犹豫,日兵立即用枪柄敲撞他的背;再犹豫,枪上刺刀已经抵住他的腰。他一咬牙,丢就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九龙的油麻地和西环则被指定为“华人娱乐区”,红窗绿门,专门招呼本地客人,日本人相信只要管住中国男人的阳具,等于管住中国男人。石塘咀起死回生了,风月胜景不逊于六七年前。有客人甚至说:“日本人应该早些来,英国佬应该早些走!英国佬不管我们是否爽快,日本人可体贴得多!”说毕旋觉心虚,补道,“开玩笑!开玩笑!来,我自罚三杯,先干为敬!”
有塘西,不会没有仙蒂。她是熟门熟路的大姐大了,冬叔拉到日军的线,取得营业核准执照,找仙蒂合作在塘西花艇上承包了一间酒厅,唤回几个酒吧姐妹,齐心协力把酒厅做得有声有色。仙蒂当然不再叫作仙蒂了,也不好意思用回老名字“小白仙”,遂取了个新名字,碧仙,叫大家喊她作“仙姐”。其他姐妹亦不再叫什么安娜、苏珊、玛莉,统统改为肖娟、月娇、燕桃。回来了,原来世事不会回不去,只待时机。
酒厅名为“欢得厅”,是仙蒂的主意,她多年以前在欢得楼做艇妹,吃尽苦头,多年后荣升事头,特地对冬叔坚持用回旧号,表面是不忘本,心底享受的却是吐气扬眉的自豪感。连她亦对陆南才道:“没有萝卜头,我没有今天。我早说过,我们会好好的。”人间的腥风血雨,成全了她的风月新途。
欢得厅开幕那夜,陆南才前往捧场,厅前烧起串串鞭炮,轰隆轰隆,然后满厅宾客发出比炮声更响的欢笑声。站在仙蒂身旁,他忽然发现她的手臂圆滚滚,奇怪,竟比战前还长了不少肉。他揉一下眼睛,以为是错觉,再看仔细,确定是胖了。腰也粗,被旗袍包裹着的肚子向前突出。陆南才忍不住笑。已经好久笑不出来了。是鸠但啦,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要活着,我们会好好的。活着便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