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她的视线越过湖水,沉吟起来。
“好吧,”她说,“不过很短。也不如你的有趣,但……反正是个故事。”
她垂下视线。亚瑟能感觉到现在就属于那种关键时刻。周围的空气像是凝固住了,正在等待什么。亚瑟希望空气能滚远点儿,该干啥干啥去。
“我小时候,”她说。“这种故事都这么开头,对吧?‘我小时候什么什么’。反正姑娘们总会忽然说‘我小时候’,然后就开始掏心窝子。现在轮到咱们了。我小时候,床脚挂着张画……到现在为止,你觉得怎么样?”
“我喜欢。我觉得进展得不错。你早早提起大家对卧室的兴趣,干得好。接下来大概要让那幅画有所发展了吧。”
“这是那种孩子应该会喜欢的画,”她说,“但其实不然。满是可爱的小动物在做可爱的事情,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我也不胜其烦。穿马甲的小兔子什么的。”
“没错。我的这些兔子在木筏上,木筏上还有各种各样的老鼠和猫头鹰。甚至似乎还有头驯鹿。”
“在木筏上。”
“在木筏上。木筏上还坐了个小男孩。”
“坐在穿马甲的兔子、猫头鹰和驯鹿中间。”
“正是如此。就是那种兴高采烈的吉卜赛流浪儿。”
“嗯哼。”
“不得不说,那幅画让我很烦恼。木筏前面有只水獭在游泳,夜里我经常躺在床上担心水獭是不是要拖着木筏前进,连同那些不该在木筏上出现的稀奇古怪的动物,而水獭的尾巴那么细,要是总叫它拖木筏的话我想肯定疼得要命。我可真是烦恼啊。不是很严重,隐约担心而已,但一直没断过。
“然后有一天——我记得我连续好几年每天夜里都盯着那幅画看个不停——我忽然注意到木筏有风帆。从前始终没注意到。水獭没事,它只是陪着木筏一起游泳而已。”
她耸耸肩。
“故事好吗?”她问。
“结尾有点弱,”亚瑟说,“抛下观众大喊,‘好,但那又怎样呢?’在此之前都很好,但出片尾字幕前需要来个最后一击。”
芬切琪笑着抱住自己双腿。
“就是那么突然醒悟了,好几年几乎没有觉察到的烦恼一下烟消云散,仿佛卸下千钧重负,仿佛黑白变成彩色,仿佛干木棍忽逢甘霖。看法突然转变,告诉你‘放下烦恼,世界是个美好的地方,其实非常安逸。’你也许在想,我这么说是因为我马上要说今天下午我也有了同样的感觉,对吧?”
“呃,我……”亚瑟的镇定自若突然土崩瓦解。
“没关系,挺好,”她说,“我的确想这么说。我的感觉也正是如此。但你必须明白,我以前也有过这种感觉,甚至更加强烈。强烈得无以复加。很抱歉,我有点属于,”她望着远方说,“时常撞上令人震惊的天启的那种人。”
亚瑟茫然不知所措,几乎没法说话,觉得此刻还是不要勉强开口为妙。
“事情非常奇怪,”她说,语气像是追击的埃及人见到摩西挥舞手杖、红海随之分开,于是评论说这光景似乎有点儿不寻常啊。
“非常奇怪,”她重复道,“事情发生前的几天,有种最最奇异的感觉在我体内积累,仿佛是我就快生孩子了。不,不对,其实不是那样子,更像是我连接上了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连接上了。不,不对,不止是那样;就仿佛整个地球,通过我,即将……”
“有个数字,”亚瑟柔声说,“四十二,对你有任何意义吗?”
“什么?没有,你在胡说什么啊?”芬切琪大声说。
“只是忽然想到而已,”亚瑟喃喃道。
“亚瑟,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对我而言非常真实,我是认真的。”
“我非常认真,”亚瑟答道。“只是从来都不太确定宇宙认不认真。”
“你这话什么意思?”
“把剩下的讲完,”他说。“别担心听起来会不会奇怪。相信我,你的说话对象见过许多,”他想想又说,“怪事。另外,饼干不算。”
芬切琪点点头,似乎相信了亚瑟的话。她忽然抓住亚瑟的胳膊。
“它出现的时候,我发现它实在太简单了,”她说,“震古烁今、不可思议地简单。”
“‘它’是什么?”亚瑟平静地问。
“亚瑟,知道吗?”她说,“这就是问题——我已经不知道了。失落感简直无法忍受。要是试着回忆,记忆会变得闪烁不定、难以捉摸;就算拼命去想,最远也只能想到茶杯为止,然后就昏过去了。”
“什么?”
“呃,和你的故事一样,”她说,“最精彩的部分也发生在一家咖啡馆里。我正坐在那里喝茶。那种即将连接上什么东西的感觉已经积累了好几天。我觉得我当时在微微地嗡鸣。咖啡馆对面的建筑场地在施工,我隔着窗户观看,视线贴着杯沿射出去,这是我心中观看他人工作的最佳方式。忽然之间,那条不知来自何方的消息涌入脑海。它太简单了。让一切都说得通了。我坐直身子,心想,‘哦!哦,好啊,原来如此。’我太惊讶了,险些扔掉茶杯——其实我想我确实是扔掉了。是的,”她想了想,又说,“我相信我的确扔掉了。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直到茶杯之前都没问题。”
她摇摇头,又摇摇头,像是想让头脑清楚些,这正是她希望达到的目的。
“嗯,的确,”她说。“直到茶杯之前都没问题。就在这时,我异常真切地感觉到这个世界爆炸了。”
“什么……?”
“我知道,听起来很疯狂,所有人都说不过是幻觉,但如果真是幻觉,那我的幻觉一定是大屏幕3d影像配十六声道杜比立体声的,我应该把自己租给看腻了鲨鱼电影的观众。就仿佛脚下的大地真的撕裂了,而……而……”
她轻轻拍打草地,像是想让自己安心,她似乎变了主意,不打算说出嘴边的话了。
“醒来时我在医院里,后来就一直出出进进。所以每次突然有了令人惊叹的领悟,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我就会下意识地心情紧张。”她抬起头看着亚瑟。
回归故乡星球这件事疑点重重,亚瑟已经不再让这些怪异反常之处打扰自己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把它们丢在了脑海里标有“待办事项——紧急”的犄角旮旯里。
“这就是你的世界,”他这样告诉自己。“天晓得出于什么原因,你的世界就在这里,而且还将存在下去。而且还有我停留其中。”然而,世界此刻像是在他四周起伏不定,芬切琪的哥哥那晚在车里讲述水库里的中情局探员的故事时他也有同样感觉。树木起伏不定,湖水起伏不定——但这一点非常正常,没什么可惊讶的,因为有只灰雁刚刚下水。灰雁正在悠然自得地享受这一刻,显然心里没藏着什么想知道问题的重要答案。
“总而言之,”芬切琪忽然天真一笑,轻快地说,“我有一部分出了问题,你必须找到究竟是哪个部分。咱们回家吧。”
亚瑟摇摇头。
“出什么事了?”她说。
亚瑟摇头不是因为反对芬切琪的提议——他觉得这个提议好极了,堪称全世界最好的提议之一——而是因为他想暂时让自己摆脱那种时常纠缠他的感觉:宇宙会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从门背后蹦出来,大叫一声吓唬他。
“我只是想在脑子里搞清楚你说的话,”亚瑟答道,“你说你觉得地球确实……爆炸了……”
“是的,不止是感觉到。”
“而其他所有人都说,”他犹豫着说,“这只是幻觉?”
“没错,可是啊,亚瑟,这太可笑了。人们以为‘幻觉’二字就能解释一切你希望得到解释的事情,然后就算无法理解,那事情也不会再来烦你了。‘幻觉’只是一个词而已,什么也解释不了。也没法解释海豚为何失踪。”
“是啊,”亚瑟说。“解释不了,”他若有所思地说。“没法解释,”他又说,更加若有所思了。“什么?”他最后忽然说。
“没法解释海豚为何失踪。”
“没法解释,”亚瑟说,“这我明白。可你说的是哪条海豚?”
“哪条海豚是什么意思?我说的当然是所有海豚的失踪。”
芬切琪按住亚瑟的膝盖,让亚瑟意识到之所以有麻痒感觉在脊梁上下流窜,并不是因为芬切琪在抚摸他的背部,而是那种难耐的毛骨悚然感又回来了——每次有人想向他解释什么,他都会产生这种感觉。
“海豚?”
“是啊。”
“所有海豚,”亚瑟说,“都失踪了?”
“是啊。”
“海豚?你是说所有海豚都失踪了?这难道就是,”亚瑟努力想澄清这一点,“你想说的意思?”
“亚瑟,老天在上,你都跑到哪儿去了?所有海豚都在同一天失踪,就是我……”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亚瑟讶异的双眼。
“什……么?”
“没有海豚了。全都不见了。消失了。”
她在亚瑟脸上寻找端倪。
“你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他目瞪口呆的表情说明他真的不知道。
“海豚都去哪儿了?”他问。
“谁也不知道。‘失踪’就是这个意思。”她顿了顿。“不过,有个人声称他知道,但大家都说他住在加州,”她说,“而且疯了。我想去见他,因为这似乎是搞清楚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唯一线索。”
她耸耸肩,然后静静地看着亚瑟,看了很长时间。她伸出手,放在亚瑟的面颊上。
“我很想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她说。“我觉得当时你也遇到了可怕的事情。所以你我才一见如故。”
她四处看看,公园已经落在了薄暮的手心里。
“好,”她说,“现在你有人可以倾诉心事了。”
亚瑟慢慢吐出足能持续一整年的叹息。
“这可,”他说,“说来话长了。”
芬切琪探过身子,隔着亚瑟拿起她的帆布包。
“这件东西和你的遭遇有关系吗?”她说。她从包里取出的东西被旅途磨得破旧不堪,它曾被扔进史前河流,曾被卡克拉弗恩红艳艳地晒着沙漠的日头烘烤,曾被半埋进桑特拉金斯五环绕散发醉人蒸汽的海洋的大理石沙滩,曾被冻进贾格兰贝塔的卫星冰川,曾被坐在屁股底下,曾被人在飞船上踢来踢去,曾被剐蹭,曾被随便虐待,由于制造商早就想到了它可能遭遇的种种折损,因此非常贴心地给它加了一个坚固耐用的塑料封套,并且在封套上用大而友善的字体写了两个字:“别慌”。
“你从哪儿找来的?”亚瑟讶异地接过那东西。
“啊哈,”她说,“就知道是你的。那天夜里在罗素的车上。你落下的。你去过许多这种地方吗?”
亚瑟从封套里取出《银河系搭车客指南》 。它状如轻薄可折叠的小型笔记本电脑。他揿下几个按钮,发光的文字点亮了屏幕。
“去过几个,”他说。
“咱们能一起去看看吗?”
“什么?不,”亚瑟脱口而出,接着温和下来,但仍旧很警觉。“你想去?”他问,希望得到否定的回答。这已经是他尽量慷慨大方了,因为他没有说“你不想去,对吧?”而且盼着对方给出肯定的答案。
“是的,”她说。“我想搞清楚被我遗忘的那条消息是什么,还想知道它来自何方。因为我不觉得,”她站起来,环顾越来越昏暗的公园,“它来自这里。”
“我甚至不确定,”她继续说道,一边挽住亚瑟的腰,“我是否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1] 九曲湖(serpente ke)是海德公园里的一个小湖,把公园分为两个部分。——译者
[2] 利茶(rich tea)是英国著名的小圆甜饼干,起源于17世纪。——译者
[3] 亨利五世曾在圣克里斯宾节以少胜多,大败法军,莎士比亚《亨利五世》有著名的战前动员篇章。——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