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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带(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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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更加骚乱,接下来,所有人都开始互相怀疑,也都因为那些生活细节有了嫌疑。小事积累起一种莫名的仇恨,被歪曲的报复写在每个人脸上。而不管他们因为那些日常摩擦有没有积累起怨恨,至少他们还记得,记得本身就可以被怀疑。

观众似乎也喜欢看这种争执吧。不过我心里一直想着刘东,他在酝酿着做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打算做。

中年女人的丈夫说:“谁也不是圣人,我记得了,怎样,怎样!但我没有出卖田姐!”他指着自己的妻子,“她也没有。”

小田发话了:“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

中年男人冷冷地看着他,说:“哪里来的我们?你跟我们不一样。”

那个患风湿的老太太对小田说:“按道理说,你一直对你姐姐不好,她对你又是那么周道,多么善良的女人呐。”

弟弟冷笑一声,说:“收起你那份滑稽的老腔老调吧,你想做什么呢?怀疑我,你就不是一个卑鄙的人了?”

多么愚蠢的对话啊。一群人因为一个女人进了监狱而争执不休,好像天大的事情一样,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当每个人想让自己装成一个没有恶意的人时,就显得极其滑稽。

我对坐在石阶上的女人说:“李芳芳,你一直沉默不语,在想什么?”

说完,我盘腿坐在小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我偷偷看向侧幕,刘东已经不在那,而距离他上台的时间只有几组对白了。

小田是什么呢?他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调和者,一个无赖,说着虚伪的话,“你们遵循了人世里的善恶有报,做的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但我并不这么看待。”说这话时,他像一个善恶不分的无耻之徒,因为在这个情景里没有善恶,更没有善,每个人只是因为自己与自己的卑微产生了联系,即使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在这里也一样会在琐碎中浑身长满卑微的苔藓。刘东也一样觉得愚蠢吧,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极其蠢,觉得自己蠢,蠢得一塌糊涂,蠢得烂泥一样臭气熏天。

一个老人说:“也许,警察局早就决定要抓她了呢?”

所有人都沉默了。

在沉默中,我期待的事情发生了。

刘东上了舞台,但可惜的是,他穿着警服,非常正常地,坦然地走了上来,按照剧本里的路线,剧本里的态度,踱步走来。

在剧本中,他来是抚平局势,然后告诉大家,不是他们出卖了女人,但是用双关的台词告诉观众,我们永远也分辨不清是谁做了这件事,因为每个人都是告发者。剧作者肯定为自己写的这一笔双关沾沾自喜,每个人都是告发者,每个人都有罪,这个老掉牙的主题一定让作者飞上了天。

老太太见了刘东,忙上前走了两步,说:“您可算来了,这里快吵翻天了!”

刘东笑嘻嘻地看着老太太。然后,他朝墙角里的李芳芳走了两步,这两步让所有人迟疑了一下,这不是剧本里的调度。

刘东对李芳芳说:“我想上你。”

大约有一秒钟的停顿,舞台这一秒的气氛立马剑拔弩张,仿佛台风过后的凝滞,然后老太太说:“上哪啊公家人,来管管这个摊子吧。”她一定以为刘东是说错话了,然后主动去圆场。

刘东摇了摇头:“上她,不是你,你太老了。”

李芳芳被刘东指的双眼瞪大,老太太语塞。其他人开始主动圆场,装作讨论,但这种慌乱已经让所有人变得可笑。

小田对刘东说:“我们先自己处理这个事,如果解决不了再找你,你先回去吧。”

其他人附和:“回去吧。”

中年女人说:“不要多管闲事了。”中年男人自以为很聪明地搭着这愚蠢的戏,他说:“不要多嘴。”

台下的观众似乎还什么都没发现,这个存活了三四年的小剧团还有一定的实力,可以继续维持这个可笑的舞台。

我鼓着腮帮子,已经绷得像拧紧的发条,而且即将要忍不住笑出来。

刘东跳了两步,跳到老头面前,说:“你是智者吗?”

老头惊诧地一动不动,说:“不是。”

刘东说:“那还挺好的。”

刘东挪动了两步,回头对老头说:“把裤子脱下来。”

这个扮演老头的演员像一杯在桌子边缘的水。他说:“你离开这儿!”

刘东怒目圆睁:“你脱下来,我告诉你是谁揭发了那个女人。”

我如何形容这微妙的气场,刘东制造了一个似戏非戏,让人不知道如何接应的氛围。而观众还以为是戏剧性的突变,我想王闲的脸色已经跟咸鱼一样了吧,他是怎样的心情呢?看着一个自己耗费半年的结果却突如其来地不受控制。

中年男人:“不要胡闹了!”

刘东头也没转,大声呵斥:“再说就把你关起来!”

中年女人显然慌得乱了阵脚,她忙对老头说:“您就脱吧,不要招惹他。”

我内心的狂喜已经瀑布一般的流淌开来,多么卑鄙下流的喜悦啊。

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劝说老人,好像是老头阻挠了这出高潮戏的进一步发展。

于是,所有人看到一个鲜艳的绿色染花底裤,一双枯瘦的腿,老头的神态被脸上厚厚的妆容包裹着,那里面是怎样的愁容和愤怒?他一生也许从来没有这么入戏地表演着羞耻,而他又知道原因吗?

所有人看着老头,他颤巍巍地拿着自己的裤子,一双瘦如麻杆的腿哆哆嗦嗦,不受控制的躯体如同发动机一样不停地颤动。

在刘东取过裤子的瞬间,我感到周围紧绷的东西断裂了,天花板连接着禁锢的网丝通通断开。起先是老太太,她爆发出一种内心深处从未有过的如狂吠一般的笑声,然后是中年男人和他周围的一些老男人,尴尬的老脸上也涌现出一种疯狂而扭曲的表情。

那个扮演老头的演员,他的羞耻让所有人捧腹大笑。

我还听到了观众,在演员的带动下也不明所以地笑起来,这一百多人的笑声重叠在一起,像蝗群飞过一样混乱,声音嘈杂,好像冒着雪花的破旧电视画面。

除了刘东那刚毅的一张脸,舞台上的人好像约好了一样,汇聚,又分散,笑着,听不清在说着什么。

刘东拖着手里的裤子朝我走来,低着头。

我也在笑,无法控制。

等刘东凑近了些,我看到他一脸的晶莹剔透,眼眶里水花四溅。我想观众也看到了吧。我猜想刘东也许是因为明天要出国,或者检查出了绝症?或者因为什么而崩溃?这都不重要。

只是现在,我看到了一个,一个因为自己一无是处又无耻下流的悲伤的彻底的人。

他抬起头看着我,周围的喧闹都如同被一阵狂风吹远。

我说:“怎么样?”

我看到了二楼控制室里的王闲。他还是那份说着“我黄金期”的自嘲笑容。与此同时,我还看到自己的父亲,带着他娇小的女朋友,坐在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她真漂亮,令人感到遗憾。

刘东号啕大哭起来。不管他做了什么,一切又都与他没了关系,他连依靠无耻获得的一点特殊性都荡然无存。

在《薄荷街》里,女人用鞋带勒死自己的一刹那,她一定看到了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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