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2/2)
“因为你一直缠着我。”
“最开始可不是这样。”
“最开始不是这样,但相处一段时间,我发现并不合适,我不舒服。”
“你说过了,你不舒服,我不觉得人什么时候舒服过。”
“那是你,我有喜欢的人,跟他在一起就很舒服。”
“你们认识多久了?”
“半年。”
“然后怎么样了?”
“关系很好啊。”
“怎么个好法?”
“他善解人意,对我很好,我见到他很开心。”
“那怎么半年了也没什么进展呢?”
她不说话。我闻到河里的腥味,但又好像不是,我侧头一看,果然两个东南亚人正朝这儿走着。然后她朝我靠了靠。我把她搂过来,她也没推脱。之前就是这样,我在家里也把她搂过来,她也没拒绝。再之前也一样,总是这样。
东南亚人走过去之后,她把我的手移开,朝一侧坐了坐。
“你就一直在台北待着吗?”我说。
“对啊,忙完就回去。”
“我带你去花莲看个东西。”
“不去。”
“你不知道看什么就不去?即便你不去,我也告诉你吧,那是我听过最好玩的事,一头大象坐在动物园里,每天坐在那。”
“好玩吗?”她抬起眼睛看着我。
“一年前,那个哥们告诉我的,前几天他就跳楼了,我刚才说过吧?搞不懂为什么。你真的不想去看看?”
“我不想跟你去任何地方。”
“那你现在为什么坐在这里呢?”我几乎脱口而出。
“那我走了。”她站起来。
我拉过她的胳膊,她就坐下来。这太无聊了。
“你走吧。”我说。
她站起来,但我一动不动,她看着我,说:“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为什么?”
“我不想你一个人在这儿待着。”
“你有什么不想的呢?”
她怨怼地看了我一眼,起身迈步。
我想着在河边坐一会儿,但还是有点担心她,就跟在她身后二百米的位置。她住得离这里并不远,期间她看了两次手机地图,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到了那家宾馆,我看着她进去,就离开了。
半夜,我找了机场对面的一个宾馆,窗户是双层真空,所以可以看到各个时辰飞机的起飞与降落,但听不到任何声音。白天,这间屋子幽暗无比,因为远离市区,所以我可以坐在一把椅子上。在这两天里,我每天上午起床,中午去街道里面吃一个便当,晚上带回一瓶酒,然后坐在椅子上看着机场。
在宾馆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我收拾好行李去了花莲,一百二十公里,火车跑了三个小时。这算个镇子,这个镇子全是针对游客的夜市,里面最有名的是烤野猪肉,味道跟牛皮纸差不多,但每个人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得飞两千公里来到这里,买一份牛皮纸,吃下去,发个朋友圈说这是阿里山野猪肉。我在小镇游荡了两天,一直待在气温酷热的室外,因为燥热能缓解一点不安。除了夜市,我所住的民宿老板,是个头发染成浅色的中年男人。在上午,我出门的时候,他站在门口。
“你是做什么的?”他说。
“做电气焊的。”我说。
“电气焊?”
“就是焊接铁器。”我并没有撒谎,因为我爸会一点,所以我也会一点,我几年前还去焊接铁门的店铺里做过一阵子。
“那很好。”他说。
我不知道好在哪。
我说:“你呢?”
“我是一个流浪汉。”
“流浪汉有这么一栋楼?”
“我年轻时周游世界,现在年纪大了,在这里定居,这个地方很好,很安静。”
“是挺安静的。”
“现在我主要做木雕,你的房间里没有,但客厅里的桌子,楼道里的,都是我做的。”
“厉害。”
“电气焊也一样吧?”
“不一样,电气焊就做一些铁门、招牌。”
“做木雕呢,可以跟木头交流,让你的心更平静,我喜欢木头,跟它们讲话也非常舒服。”
听到舒服二字,我心里很懊丧。我说:“我有点头痛,你知道药店在哪吗?”
他有点蒙,也许来的游客都要听他讲个一小时,兴之所至还会回到客厅一边摸着那张桌子一边讲,游客也会觉得自己跟木头交流了,平静了。那民宿里有吉他、书架、电视机、垃圾桶、狐臭,我住的房间还是一体式空调,都他妈滚蛋吧。
我报了两个旅行团。第二天早上我站在门口等司机,我肚子有点痛,等了半小时后,就去对面的网吧找厕所。中间这个司机给我打电话,说麻烦我快一点,我说我马上。然后我从厕所出来,站在一个玩游戏的人背后,看着他打完那一盘,就出去上了车。这个司机一路上都拉着脸。
第一个旅行团是去当地最高的山,中间有条沿着溪流徒步的石子路,穿着拖鞋走这条路可真难受。这条路很长,有几公里,头顶上方是悬崖,下面是条混着白色泥巴的河。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时,脚也肿了,浑身都是汗水。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那个铁门上挂的牌子,“未开放区域”。过了会儿一个女人朝门里走,她打开铁门,然后站在里面,想把门重新锁上,但那根铁棍总是跟锁眼对不上,门又很沉。这准是气焊出了问题。她大约尝试了十分钟,我根本不想走过去帮她,虽然我知道原因是这个铁门的门轴被那块石头挤歪了。两个中年男人笑哈哈地走过去,说:“我们来帮你吧。”他俩很高兴,一起抬着门,锁眼扣上了,然后他们三人都很高兴,女人锁好门后,朝前方没修好的路走去。两个中年男人互相看了一眼,仍旧很高兴。
我沿着石子路朝回走,路上我看到河岸上有一只死鸟。我去年养了只柴犬,但狗贩子卖的是病狗,那只柴犬得了犬瘟和细小,每天吐一堆虫子,我照顾它有半个月。每天晚上,我得爬起来,去给它灌药,打针。有一天早上,它哀号一声,但我实在太困了,我大约给它打过有五十针。中午我过去看,它四肢已经僵了,舌头伸出来。我觉得它体内的虫子大概还活着。
第二天,我去了另一个旅游团。来到一片山丘,山上云雾缭绕,还有大片的金针花海,有一个小村子看起来如同瑞士,但这有什么用呢。
那辆车是另一家旅行社,他们负责的线路不同,车上的四个人会说闽南语,他们用闽南语说话。
听了半路我实在不耐烦,我说:“你们非要讲闽南语话吗?这车上就我一个人听不懂,这是你妈的什么意思呢?”
“诶?你怎么讲脏话?”
“我讲什么脏话了?”
“你讲脏话了。”
“那你们就别说闽南话!”
之后所有人不再说话,他可能会把我扔下去,但他已经四十多岁,基本上打不过三十岁的我,所以我丝毫不担心。我把一车人的心情都搅和得糟糕透顶。
在下山时,路过一个牧场,我去喝牛奶,看到有只鸵鸟站在牛群里,它瞎了一只眼睛,站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我感到很悲伤,需要扶着木头栅栏。我看着那只鸵鸟,不一会儿突然觉得很开心,因为我搅和得一车人都很失望。等我朝旅游车走去,那个司机本来在跟另一辆旅游车的司机讲闽南话,我盯着他,他就不说了,我走过去,“给我个火。”他掏出火机递给我。我盯着那个司机看他还讲不讲闽南话,抽完一根烟后,我上了车。
这辆车可以把人送去不同的地方,可以是所住的民宿,也可以是书店或饭店,我让司机把我送到动物园,当时已经四点半了,他说动物园五点半关门,我说你就送我到就好了。
司机把我放到动物园门口。他最后冲我笑了笑,大概终于摆脱了我。就跟我所追求的那个女人一样,终于摆脱了我。
我进了动物园,这个园子很小,每隔一段路程会有地图标示,顺着标示,我找到了那头大象。其实来看的人并不多,也许是因为动物园已经快关门了。
我走过去,那头大象坐在土地上,在它周围有粪便,不知道干吗用的草,还有几个傻不楞登的树桩子,他们把它当什么啊。周围是一圈栅栏,还有其他两头大象准备回它们的棚子。我跟它离着有四五十米,我也不知道它看着哪。可能什么也没看,它坐着一动不动,总让人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这个栅栏有两米高,我看到它面前二三十米的位置上有零碎的胡萝卜、苹果,汉堡剩下的那几口面包什么的。
我很艰难地翻越了栅栏,这太可笑了,因为我八九岁就可以翻过两米的围墙。我跳了下去,有别的大象看到我也没什么反应。
我跑向那头坐着的大象。身后有人喊着什么根本听不清楚。因为我得看看它为什么要一直坐在那,这件事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一个问题了。
等我贴着它,看到它那条断了的后腿。它看上去至少有五吨重,能坐稳就很厉害了,我几乎笑了出来,说实话我很想抱着它哭一场,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气真大,然后一脚踩向我的胸口。
那几个动物园的人跑过来的时候,我还能看到他们嘴里骂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