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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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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大概发生在里奥哈,一个叫作里奥哈的省份里,反正事情发生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将近黄昏,说起来,先前在一所庄园的院子里,那男人就告诉过他,说这趟旅行会有点儿复杂,可最终他能好好地休息一下。最后他还是决定去,因为有人劝他,说这样能在梅塞德斯过上十五天轻松日子。他的妻子陪他到镇子上买车票,也是有人劝过他,说最好到镇子上的火车站买票,因为这样还能顺便确认发车时间变了没有。他们这些在庄园里住惯了的人,常常会有一种印象:镇子上的时刻表和其他好多东西都变来变去的。有好多次也真的变了。最好还是把车开出来,开到镇子上去,尽管这样一来要想到查维斯赶上最早的一班火车,时间会有点紧。

赶到火车站时已经五点多钟了,他们把车停在尘土飞扬的广场上,周围尽是些马车,还有装载着大包小包、盆盆罐罐的大车。在车上他们没谈太多话,男人只问了句衬衫什么的,女人告诉他箱子早就收拾好了,只需要把证件往公文包里一塞,再装本书就万事大吉了。

“华雷斯知道时刻表,”男人说道,“他给我讲过怎么去梅塞德斯更方便些,他让我到了镇子上再买车票,而且一定要把怎么转车弄清楚了。”

“是的,这话你已经跟我说过了。”女人答道。

“从庄园开车到查维斯至少有六十公里的路。到佩乌尔科的火车好像是九点零几分路过查维斯。”

“你可以把汽车停在站长那儿。”女人说话的口气听不出是在问他还是在教他。

“好的。路过查维斯的这趟火车得后半夜才能到佩乌尔科,不过酒店里带浴室的房间总应该有的,只是能休息的时间不长。下一班火车五点多就要发车,最好现在就问问清楚。接下来到梅塞德斯的路上还得受好长时间的颠簸呢。”

“路挺远,这话不假。”

火车站里没多少人,有几个本地人在售货亭买香烟,或者在月台上傻等。售票处在月台尽头,快到岔道口那里,屋子里支了张脏兮兮的柜台,墙上贴满了广告和地图,屋子最里面有两张写字桌和一台保险柜。一个穿衬衫的男人在柜台接待顾客,有位姑娘在写字桌旁摆弄一台电报机。天已经快黑了,还没有开灯,他们在尽量利用最后一缕从屋子深处的窗户里透进来的暗淡光线。

“现在得赶紧回庄园一趟,”男人说,“行李忘装上车了,还有也不知道汽油够不够。”

“赶紧把火车票买了,咱们就回去。”女人说道,她稍稍落在后面一点。

“没错。让我想想。那我就先到佩乌尔科去。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先到华雷斯说的那个地方去买票。可我实在记不清是哪儿了。”

“你记不清了。”女人又是似问非问的。

“这些个地名听上去一模一样,”他心烦意乱地笑了笑,“刚到嘴边就忘得干干净净。之后从佩乌尔科到梅塞德斯还要再买一张票。”

“可为什么要买两次票呢。”女人说。

“华雷斯给我说过,有两家公司,所以要两张票才行,可是不管哪个火车站都可以把两张票一起卖给你,所以这还不都是一回事儿吗。这种事只有英国佬才干得出来。”

“现在早就不是英国佬的时代了。”女人说。

一个长得黑黑的小伙子走进了售票处,东张西望。女人走到柜台前,把一只胳膊支在上面,她是个金发女人,满脸倦容,但一头金发光彩照人,衬得她依然美丽。售票员打量着她,可她一言不发,好像在等丈夫过来买票。售票处里谁和谁都不打招呼,里面黑乎乎的,好像也没有打招呼的必要。

“得看看这张地图,”男人说着走到左边那堵墙前面,“你瞧,得这样才行。我们现在是在……”

他的妻子走了过来,看着那根手指在挂着的地图上犹豫不决,不知该在哪儿停下来。

“这里是咱们这个省,”男人说,“我们现在在这一块儿。等等,是这里。不对,还得往南一点儿。我要去那边,朝这个方向,你看见没有。现在我们应该是在这里,我觉得是这里。”

他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地图的全貌,注视良久。

“这是咱们这个省,没错吧?”

“看着挺像的,”女人应道,“你说我们现在是在这里。”

“当然是这里。这应该就是那条路。到火车站足足六十公里,华雷斯说过的,火车应该是从那里开过去。我再看不出还有别的地方了。”

“行,那就买票吧。”女人说。

男人又端详了一会儿地图,走到售票员面前。他的妻子跟在他身后,再一次把胳膊支在柜台上,仿佛打算长久地等待下去。小伙子已经和售票员谈完话,过去看墙上的时刻表。电报员桌上亮起一盏蓝莹莹的灯。男人掏出钱包,翻了一会儿,找出几张纸币。

“我要去……”

他转过身来,他的妻子正打量着柜台上的一幅画,那是用红墨水画的像手臂一样的东西,画得很潦草。

“我要去的那个城市叫什么来着?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不是最后要去的,是最开头的。我打算开车去的那个。”

女人抬起目光,朝地图那边看去。男人一脸不耐烦,那幅地图太远了,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售票员把双臂往柜台上一支,一言不发地等候着。他戴着副绿色的眼镜,衬衫敞开的地方露出一撮黄毛。

“我记得你说的是阿连德。”女人答道。

“不对,怎么会是阿连德呢。”

“华雷斯给你说怎么走的时候我又没在。”

“华雷斯是给我讲了发车时间还有怎么转车,可我在车上对你重复过一遍呀。”

“根本就没有一个叫阿连德的车站。”售票员说话了。

“没有就对了,”男人说,“我要去的地方叫作……”

女人再次打量那幅红墨水画的手臂,现在她总算弄清楚了,那画的并不是手臂。

“这样,我买一张头等座席的票去……我就知道我该开车去的,那地方在庄园的北面。这么说你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二位有的是时间,”售票员说道,“慢慢想。”

“我也没那么多时间了。”男人说,“我这就得开车去……然后要一张从那里到下一站的票,再转一趟车到阿连德。刚才您说了,不会是阿连德。你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他走到女人跟前问她,眼睛里是大为震惊的神情。他差一点儿回到地图那里去找,但想想又没过去,继续等候着,把身体略略朝女人那里倾过去,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在柜台上划来划去。

“二位有的是时间。”售票员又重复了一遍。

“那么说……”男人说,“那么说,你……”

“是不是叫莫拉瓜什么的。”女人仿佛在问什么人。

男人朝地图看去,可是他看见售票员在一个劲地摇头。

“不是,”男人说,“我们不可能记不起来的,刚才来的路上我们还……”

“这事儿不奇怪,”售票员说,“最好是我们先随便聊点儿别的,突然,那个地名就会像小鸟一样落下来,这话我今天刚给一位到拉玛约去的先生说过。”

“拉玛约,”男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不是,我要去的不是拉玛约。说不定找一张写着站名的表格来看一看就能……”

“那边就有,”售票员说着指了指贴在墙上的时刻表,“可是我得先把话说清楚了,有差不多三百来个站,有好多是小站,还有货运站,但名字总归都是有的,您说呢。”

男人走到时刻表跟前,用手指按住了第一行站名。售票员等待着,从耳朵上取下一支香烟,舔了舔香烟的一头,把烟点着,两眼望着还靠在柜台上的女人。昏暗中,他觉得那女人笑了笑,可是看不太清。

“把灯打开,胡安娜。”售票员喊了一声,女电报员伸手够到墙上的开关,浅黄色的天花板上于是亮起了一盏灯。男人已经划到第二行的中间,他的手指停了下来,回到上方,又向下划去,最后离开了时刻表。真的,那女人现在千真万确是在微笑,灯光下,售票员看得真真切切,不知为什么,他也笑了笑。这时,男人猛地转过身来,回到柜台面前。那个黑黑的小伙子坐在大门口一张凳子上,多出个人,多出一双眼睛,在两张面孔之间,来回地巡视。

“我来不及了,”男人说道,“至少你总该想儿什么来吧,我记不住这些名字什么的,你知道的。”

“华雷斯不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吗。”女人答道。

“别再提华雷斯了,我是在问你。”

“说是要坐两趟火车,”女人说,“你先开车到一个火车站,我记得你还说过要把汽车停在站长那儿。”

“这和坐到哪一站没有半点关系。”

“所有的车站都有站长。”售票员说道。

男人看了售票员一眼,可也许根本就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他正等着他的妻子想儿什么来,一时间,好像一切都取决于那女人了,取决于她能不能记儿什么。没多少时间了,还得回庄园去,取上行李,再开车往北走。突然间,疲倦,就像这个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的站名一样,成了一种虚无,压在心头却越来越沉。他没看见女人的微笑,只有售票员看见了。他还在等他妻子想什么,他一动不动,好像这样就能帮上她,他把双手撑在柜台上,离女人的手指很近很近。女人还在消遣着那幅画着红色小臂的图,不过她现在知道了那并不是一只手臂,来回划动的手也更温柔了。

“您这话说得有道理,”她看着售票员说,“人呀,就是想得越多,忘得越多。可是你呢,会不会……”

女人把嘴唇嘬得圆圆的,就像是想吸点儿什么。

“我大概想起来了,”她说,“在汽车上我们说你要先去……不是阿连德,对吧?那就是听着有点像阿连德的地方。你再想想,会不会是‘阿’或者是‘哈’什么的。要不然我再想想。”

“不对,不对。华雷斯告诉我的是在哪儿转车最方便……因为还有另一种方法可以到那里,可那样一来就得换三趟火车才行。”

“那太麻烦了,”售票员说了句,“换两次就足够了,先不说会热成什么样子,光是那车厢里积的土就够呛。”

男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转过身去,背朝着售票员,站在那人和女人之间。他一侧身看见那小伙子正从长凳那边朝他们张望,于是又转了一下身子,他既不想看见售票员也不想看见那小伙子,只想面对他女人一个人,女人已经把手指从画上抬了起来,正打量着涂了色的指甲。

“我不记得了,”男人把嗓音压得低低的,“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你知道的。可是你应该能记得呀,你再想想。你一定能想起来的。”

女人又一次嘬起双唇,眨了两三次眼。男人攥住女人的手腕,捏得很紧很紧。女人看了看他,眼睛也不眨了。

“拉斯洛玛斯,”女人说,“可能是拉斯洛玛斯。”

“不是,”男人说道,“你不会想不起来的呀。”

“那会不会是拉玛约呢。不可能,我刚才说过了。如果不是阿连德,那就是拉斯洛玛斯。不信我再到地图上去查查。”

攥着她手腕的手松开了,女人揉了揉皮肤上留下的手印,又轻轻吹了吹。男人垂下脑袋,艰难地喘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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