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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自由的嘉峪关(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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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队长说,在这边你不是看着他们吗?他说,我能看住吗?这拾大粪是单干的活。

我能跟在屁股后边看着吗?你要信不过就叫他们回嘉峪关吧。人跑了我还真担待不起。袁队长说,算了算了,就这样吧。谅他们也不敢跑!一个是当下县长的,一个是省委书记的侄子。

最后,袁队长说他:以后一星期给他们送一趟粮食。粮食少了不容易起歪心。

袁队长这次来过之后,再就几个月也没来看他们。嘉峪关的五个人平静地生活着。只是十月下旬嘉峪关下了头场雪,河西走廊的冬季降临了,他们的日子变得难捱了:寒冷!为了克服寒冷,他们每天除了拾粪,还要去捡煤核,去停工了的煤厂捡焦炭,生炉子取暖。门口的柳笆子门上绷了一块麻袋片,用以挡风,但又不敢封得太死,因为炉子没有烟筒,他们怕煤气中毒。

寒冷还增加了拾粪的难度!天冷之后,野外的粪便少得多了。为了完成任务,他们必须跑更远的路,甚至要跑到五公里外的火车站去拾粪。河西走廊的西端白天的温度下降到零下十几度,拾一趟粪回来,全身都冻僵了,暖和过来之后全身的骨头痛。

抵御寒冷需要更多的热量,他们愈是饥饿。于是,陈毓明和张家骥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垃圾堆上,拾菜叶子、肉皮、别人扔掉的馒头。以填补自己饥饿的肚子。俞青峰家里多次寄食物给他,以补充身体所需的燃料。饱汉不知饿汉饥,他常常对煮菜叶子吃的陈毓明说,你就胡吃吧,说不定哪一天食物中毒,后悔就迟了。

还真叫他说中了。春节前夕的一天,陈毓明在家属区拾粪,拣回来十几个苤莲1。这是酒钢的职工家庭在入冬前储备的蔬菜,在房子里放的时间久了,已经干巴了,萎缩了,在年前把它清理出来倒在垃圾堆上,恰好被陈毓明看见捡回来了。陈毓明和张家骥吃完饭之后就开始加工:用刀砍去外边干巴多皱的木质层,洗净切成块儿放进锅里加点盐煮熟。由于是整个儿囫囵的苤莲,也没腐烂,和以往拣来的烂菜叶不一样,这天晚上俞青峰忍不住也吃了两小块他嫌味道不好,放久了的苤莲有一股甜味,仅吃了两小块。剩下的一大锅,全被饥不择食的张家骥和陈毓明吃了。

不料吃完苤莲一个多小时,张家骥和陈毓明的胃就痛起来了。越来越痛,越来越痛,痛得两个人呻吟不止,大汗淋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下也不是。这两个人吓坏了,判定是食物中毒。俞青峰说不会是食物中毒,因为他也吃了两块的。他说,要是有毒我的胃怎么不痛,肚子也不痛。他断定他们俩人是吃多了,胃撑破了胃穿孔。不管是食物中毒还是胃穿孔,反正都认为活不成了,马上就要死。于是张家骥口述,俞青峰代笔,替张家骥写了一封给父母的遗书,内容是不孝儿张家骥不能孝敬父母,今日要死了。陈毓明也请俞青峰代笔给女人写份遗书,遗书说,我真是对起你,由于我的错误牵连到你,把你也搞成右派拖进夹边沟来了。现在我又要死了。我是对不起你呀,也对不起孩子,来世我再报答你吧。万望你善待孩子。最后还劝女人:将来你要是释放回家了,能遇到个好男人你就改嫁吧。

遗书写完后,两个就躺下来等死,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死亡并未降临,只是胃部的疼痛有增无减。这时俞青峰突然醒悟:你们的胃并没有破裂,要是撑破了,还能活到这时间吗?他从铺上抽了两块砖头放在火上烤,烤热之后用破布裹起来叫他们两个人焐胃。

焐了一个多钟头,两个人的肚子咕噜噜响了,后来放几个屁,打几个嗝,又跑出去解个手,胃和肚子就不痛了。

虽然有过一次食物中毒了,但他们还是要到垃圾堆上找生活。长期的饥饿的积累已经损害了他们的思维,早晨一睁开眼睛,首先就想起吃。更为严峻的是六零年元旦过后每个人的口粮又减少了几斤。他们必须寻找更多的代食品充饥。

好在这时侯他们又找到了其他可以充饥的东西

陈毓明每个星期给大草滩和黑山湖的人送一趟粮食、蔬菜和盐。有一次到了大草滩,高克勤给他煮白菜吃。那白菜很薄,嚼起来如同牛皮纸,木质化了,味道很差,但却能吃。他就问高克勤从哪儿搞来的?高克勤说从仓库弄来的。原来大草滩火车站有两间大仓库,是一年前专门储存从外地运来的蔬菜的。那儿有许多风干了的白菜和圆白菜,没人管。于是,陈毓明每次送粮都背一包风干菜回嘉峪关去。风干菜虽然很难吃,也没什么营养,但却可以填满肚子。这一年的新菜下来之前他们一直拿风干菜充饥。

陈毓明每次送粮都是顺着铁道走到大草滩吃午饭,然后再走十五公里到黑山湖火车站。到大草滩天就黑了,住下,第二天返回。徐敬宣住在一间废弃的工棚里。

这工棚是以前拉运货物的车老板和装卸工们住宿的,因为工棚附近有一片变得空荡荡的停车场,到处是马粪。酒钢没下马的时侯,它的许多机器和设备是从东北和上海运来卸在大草滩车站的几间大仓库里,然后由一百多辆马车日夜不停地运往嘉峪关。虽然是简陋的工棚,但徐敬宣并未挨冻。到处都是木头,捡木板烧火煮饭和取暖很方便。春节后的一天陈毓明又来到黑山湖,晚上喝了两碗糜面糊糊之后徐敬宣拿出一碗煮好的咸豌豆给他吃。他问豌豆哪来的,徐敬宣告诉他旁边的停车场有很多马粪。马粪里有许多牲口没消化的豌豆,他捡来的。他问,这豌豆能吃吗?徐敬宣说他吃了一星期了,没闹过肚子,就是味道不好闻。他吃了半碗,的确味道不好闻;豆子吃完了睡觉,还真没什么不好的感觉。天亮后他和徐敬宣去停车场收了很多马粪,拿回工棚放在洗脸盆里,倒上水,把粪末子淘出去。淘洗出来了三四斤豌豆。

这天陈毓明没有去大草滩背菜而是直接回了嘉峪关。他走了七十多里路,到家时那两个人还拾粪未归。他把豌豆倒了一半在锅里,洗了洗,煮烂了,再把糜子面撒进去做了一锅很稠的散饭。

他们很久没吃过这么稠的散饭了,所以俞青峰和张家骥拾粪回来,他把散饭舀给他们吃,他们吃得很香。就俞青峰说了一句:怎么有一股怪味?陈毓明说,豆子捂了吧。等到吃完了饭,他才告诉他们豆子是从哪儿来的。俞青峰脸色就变了,过一会儿噢噢地呕吐起来。

吐完了肚子里的食物,俞青峰两眼泪汪汪的,脸变成了茄子色。他骂陈毓明:你个瞎熊,竟然把马粪里的豆子给我们吃,想害死我们吗?

陈毓明辩解:我在黑山湖吃了,啥事都没有

剩下的豌豆陈毓明不敢做散饭了,拿水泡了两天煮成咸豌豆,每天吃过饭之后吃一点。再也没出过什么事。看他们吃着没事,俞青峰也跟着吃了。俞青峰也是饿得受不了啦:进入1960年之后他家也很少寄食物了,因为全国进入了困难时期。

最为寒冷的一月和二月,他们拾的粪不够多,因为担着粪筐出去。不到半个钟头身体就被寒风刮透了。每当夹边沟的汽车来拉粪的前两天,他们就跑出去偷粪偷公共厕所的粪便以凑够一车粪。

三月中旬的一天,估计又要来汽车了,他们三个人又出去偷粪。陈毓明去的是大十字西南角的家属区。嘉峪关的公共厕所后边的粪池大都是有围墙有门的,钥匙都在嘉峪关公社拉粪的社员手里;但这个厕所的围墙不知为什么倾倒了一截,可能是被汽车撞的,有一个豁口。他从豁口进去,把粪筐放在粪池边,然后就跳进粪池,站在围墙倾倒后掉下去的一块砖柱上。因为天已转暖,每天下午池子里的薄冰就化了,他把粪杈捅到池底捞大粪。捞上一权子举起倒进粪筐里。再捞再倒。如果厕所里有脚步声,他就停止捞粪,静静地站着,免得惊动解手的人造成尴尬。

这天他捞了很多粪便,粪筐快装满了。正好这时有人进了厕所,他听见了沙哒的脚步声,便决定结束捞粪。以往,他把粪权扔到外边以后双手捺住池沿往上一跳,身体就能蹿上池沿,再把一条腿蹁上来人也就上来了。可是这天他往上一跳,胳膊却未能撑起身体来;身体又掉了下去,双脚差一点掉进稀汤子里。他心里惊了一下,咦,没上去!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大意造成的,就重新扶着池沿双腿用足力又跳了一下。结果仍然没上来。这时候他的心里突然就明白了,是自己的身体太过虚弱了!

他静静地站着休息,他想聚攒精力,然后再努把力跳出粪池。然而就在他站在粪坑里眼光果呆地看着粪池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呔,你在这儿千什么?他掉转头看看,是个年轻小伙子站在墙壁的豁口处看他。他回答了一句:我是拾粪的。小伙子说,拾粪的?

你是拾粪的你怎么不拾粪,站在那儿往里看!他听了这话脑子嗡的一声响,脸就羞红了:小伙把他当成坏人了。他急忙解释:我是捞粪累了,站着休息一下

小伙子嗓门更大了:休息?妈了个屁!你休息也不找个地方去,跑到这里来休息,这是你休息的地方吗?他说,哎年轻人,你怎么随便骂人?小伙子更来气了,大骂起来:操你妈,骂你?我还要打你个臭流氓!那小伙子一步跳过残垣,抬腿就向他头上踢来。他吓了一跳,身子往粪池里一蹲才躲过了那一脚,然后就很尖厉地叫起来:哎你怎么打人!哎你怎么打人!他大声叫的目的是引起别人的关注,结果还真有个老人和一个年轻的妇女从男厕所和女厕所的两边绕了过来,问那小伙子出了什么事了。小伙子气呼呼说,你们看这个流氓,他趴在这儿看人解手!陈毓明慌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是拾大粪的小伙子说,有你那么拾大粪的吗?我在厕所里解手,听见后边有动静,走过来看,亲眼看见你站在那儿半天不动弹,眼睛往里边看。那女人也说,我也听见有动静。

陈毓明说,我真是拾大粪的,我的身体虚得很,捞完了粪没有力量爬上来了。

那小伙子说,王大爷,你听你听,你信他说的话吗?那么个坑他说他上不来

陈毓明说,真的,老大爷,我真的是身体虚弱上不来了。

那老大爷可能觉得事情蹊跷,走近两步问:你是哪里的人?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你怎么拾大粪呢?

陈毓明看事情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很是尴尬,便详细叙述了自已是夹边沟的右派,领导派出来积肥的,就住在五一俱乐部东边的烽火台下的窑洞里。老人听完了他的叙述,说小伙子:别打他,别打他,唉,可怜兮兮的,你给拉上来吧。但小伙子哼了一声说了句我才不管,吐口唾沫走了,那女人也转身走了。还是老人迈过残壁来伸手把他从粪池里拉了上来。他连声说谢谢,谢谢老大爷。老人又问:你怎么连这么个坑都上不来。他说,不瞒你说,老大爷,我是饿垮了,吃不饱老人听他说挨饿的情况,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后来说,来吧,你到我家来。老人把他领到家门口,端出两碗玉米面倒在他的帽子里,说回去烙块饼吃吧。

这天晚上临睡觉的时侯,陈毓明两手摸着双腿怔了好久,说,我的腿肿了。

五月初的日子,在嘉峪关只要穿绒衣就可以了,但陈毓明还穿着破棉袄。这是他在公安厅工作时发的棉袄,那种部队黄棉袄。解放初的政府机关是供给制。他所以到这种时候还穿棉衣,一是这件棉袄已经很旧,不那么热,二则粪不好拾了,走的路越来越远,真要是变天来点风呀雨呀,也可以抵御一下寒冷。

这天陈毓明走到火车站来了。

每过一个星期,他就顺着南马路往南走,穿过兰新公路,往火车站方向拾趟粪。

去的时候从西边走,拾路边上行人们排泄的粪便,回来走东边。从市中心到火车站大约四五公里,一星期一趟几乎能拾两筐大粪。

每次到了火车站,他都要穿过铁路,到车站的南边去走一圈,因为那边正在建设支线,有很多铁路工人在筑路基铺铁轨。而那边没有厕所。枕木堆和沙石料的后边是他们解手的处所。

那时的嘉峪关车站还不完备,出站口也没人查票,只要走上一个小斜坡就可以进入车站。这天陈毓明刚刚走到斜坡的地方,一大群下车的旅客走出来了。他知道自己又脏又臭讨人嫌,所以就把粪筐放下来休息,给旅客让道。可是不知怎么的,有个旅客走过他面前时突然站住了。陈毓明原先是看着别的方向的,他不愿把自己的面孔正对着出站的旅客。他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看见有个人站在了他身旁,且有点奇怪的是那人站住就不动了,看着他。他心里觉到了蹊跷,扭过脸看了一眼,心就陡地跳了一下:这是一张很熟悉的脸,是自己在公安局工作时的同事。立时,他想扭转脸去,装不认识,那个人却问他:你是陈毓明吧?

他有点尴尬,说,哟,你是麻

那人说,对,我是麻建斌呀。你认不出来了?

他说,噢噢,想起来了,哎呀,我看着面熟,不敢认。你怎么到这里来啦?

麻建斌说,我调到嘉峪关几年了,就是你调劳改局的第二年。老陈,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陈毓明尴尬地一笑:哪个样子,你看我是哪个样子?老麻。我成了右派了。

麻建斌一脸惊骇:什么,你成了右派了?什么时候

1957年嘛。你不知道吗?

我哪里知道呀。酒钢上马,我就调到嘉峪关来了。那你这是怎么回事嘛,这筐子

老麻呀,一言难尽。在劳改局成了右派,然后送到夹边沟。现在领导把我们派出来拾粪

就在嘉峪关拾粪吗?

啊,在嘉峪关拾粪。你呢,在公安局?

在公安局。

升了吧?当官了?

咳,什么官呀,就是个副局长嘛

麻建斌的脸始终处在一种惊愕的状态当中,说出当副局长的话,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陈毓明明白,老同事怕刺激他。但老同事没想到他的谦虚使得陈毓明更是尴尬和羞愧。陈毓明突然拿起扁担说,老麻,你快去坐车吧,一会儿公交车走了。我也要拾粪去。

麻建斌说,对,对,我是要坐公交车。可是,可是

麻建斌突然忙乱起来了,他的手在胸前的制服口袋里摸着,又在其他口袋里摸来摸去,然后把一沓人民币递过来,结结巴巴说,老陈,我出差把钱都化光了,手头就这几十元,你先拿着用。有时间你到我那里去,我再给你拿些

麻建斌的手碰到了陈毓明的手,但是陈毓明像是被烫了一下把手躲开了:老麻,我拿你的钱干什么?

他一弯腰担起粪筐就想走。但是麻建斌一把拉住了他的扁担,嚷叫一般说,老哥,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是这样走了,就太看不起老弟了。

但是陈毓明拿定了主意不要他的钱,他说:老麻,你这是可怜我陈毓明把麻建斌的手掰开了。

麻建斌看他真不要钱,便啧喷地嘬牙花,说,啊呀,你这个人呀,还和从前一样耿直呀。算了算了,钱我就装上了,不过老哥你要答应我一句话:这两天你一定要到我那里去一趟。

陈毓明被麻建斌的诚心感动了,说:我去,我一定找你去,有时间我就去。

其实,陈毓明并不想去见麻建斌。他嫌丢人!麻建斌是1952年从部队转业到公安厅的老兵。当时他在二处专案组办案,麻建斌当了两年他的助手。现在他成了右派,麻建斌当了嘉峪关市的公安局副局长,相差悬殊,他自觉没脸去见麻建斌。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又不得不改变想法。自从来到嘉峪关积肥以来,人们的粮食总不够吃,每个月都有缺口断一两天粮食。以往断粮,三个人总能凑点儿粮票钱或者把捡来的破烂卖掉买点儿吃的对付过去,可是六月底发生大的危机断了四天粮。这时候他们都已经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平时捡的垃圾也是随捡随卖随吃了。

断粮的第一天,他们从垃圾堆上捡菜叶煮着吃,还拾了一趟粪。第二天早晨起床,俞青峰和张家骥如同商量好的一样,跑到垃圾堆上找吃的去了。陈毓明犯难了:饿着肚子拾不了粪,不抬粪吧汽车来了拉什么?说不定就拾不成粪了,领导一生气,大家就得打道回府了。下大田吧,叫管教干部吼着骂去吧,在人家的眼皮底下干活去吧!

他想来想去,决定去找麻建斌,找他要点粮食或钱。

他担着粪筐出了门。

嘉峪关市政府办公楼设在西马路上离大十字很近的地方。

公安局也在同一栋楼里。他担着粪筐到了门口,把粪筐放在马路边上。然后对站岗的警察说,我找一下公安局的麻建斌。警察看他破烂的穿着,说,你找麻局长干什么?他说我是他的朋友,找他有点私事。警察说,麻局长出去了。他问什么时候回来?

警察说中午下班前你再来看看吧。

这时候才八点半钟,他决定先去拾一趟粪。他担着粪筐从市政府办公楼和酒钢招待所之间穿过去,沿着建筑物的墙根往西走,拾粪。

他走出去很远,拾了半筐粪,又绕到西马路。看看太阳,也就十点钟左右,他想再去公安局看看麻建斌回来没有。不料他刚刚走到酒钢医院的大门口,正好和一位抱着孩子走出来的女人相遇。那女人喊他:大哥,帮个忙行不行?他看见那女人哭得眼睛红红的,就问,你要我帮什么忙?女人说,我的孩子没了,请你帮我埋掉行不行?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小棉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他的心突然一动这不是瞌睡碰到枕头了吗?他说,行呀,只要给钱就行。女人说给你钱。他问给多少钱?那女人说30元行吗?他心里惊了一下,30元。天呀,埋掉一个小孩子就给30元?就在他一怔的功夫,女人以为他嫌少,又说,50,给你50元还不行吗?大哥你就帮帮我吧。我就这点钱了,钱都交了医疗费啦。他立即回答行。

看他同意了,那女人把孩子交到他的手里,然后掏钱给他。

接过钱装在口袋里,他又在怀里倒了一下孩子。孩子很轻,抱在怀里简直就像棉花包一样轻。他估计是个婴儿,心里禁不住一阵悲哀,问了一句:孩子得的什么病?

女人说,肺炎。怎么,你害怕传染吗?不传染,真是不传染,是感冒引起的肺炎。

他忙说,不是怕传染,我就是问一声。才多大个孩子呀,就

女人畦的一声哭起来:二十天,才二十天呀

女人一哭,陈毓明心酸得厉害,便劝女人不要哭,然后说,好了,那我就埋去了。他左手抱着孩子,弯着腰,把扁担放上肩膀。

但是拾粪权子掉在地上了。他又弯着腰拾杈子。结果左手的孩子就横了过来,引得那女人叫起来:你看,你把孩子倒过来了!

他想说倒过来有啥关系,但忍住了,手忙脚乱收拾粪筐和粪权子。这时女人又说了一句:你把粪筐放下吧,埋完了回来再拿。

他说,那可不行,丢了粪筐拿什么拾粪?女人说谁偷你这个?他说,偷是没人偷的,可是叫人清理走了我也投地方找去呀。

女人不言语了。陈毓明说声我走了,就离开了女人,可是走了几步,他觉得身后跟着一个人。扭脸看看是那个女人。他惊奇地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女人说?我看你埋到哪里去,埋好埋不好。

陈毓明站住了脚说,大姐,你看这干什么呀,一个小月娃子,我给你埋掉就行了,你跟着去干什么?以后你还上坟去吗?

女人说我怕你埋不好。

陈毓明说,这你就放心吧,我拿了你的钱,就一定把事情办好。办不好我不是对不住你吗?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女人说,你打算埋到哪儿去?

陈毓明朝西边扭了一下脸说,我往那头走,那里是一片沙滩,埋到那边你看行吗?

女人点头。陈毓明一手抱孩子一手扶扁担下了马路,往西走。西马路很长,但马路边的房子并不多,不一会儿就走完了。

这时他站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还在人行道上站着。

那个孩子,他把他埋在西边的沙滩上了。他理解那个女人悲痛的心情,所以用粪杈子挖了个五六十公分的坑把孩子放进去。他也说不清楚出于一种什么心情,放进去之后又拿出来,解开小棉被看了看孩子的脸,然后又重新包好埋了。

他把沙子又填回坑里,还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堆。他知道,那女人今后不会来这儿找这个孩子的,起个坟堆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他想这终究是一条生命,一个人,不是一只死狗死猫,就给他堆个坟吧。将来有人经过这儿,或者城市将来向外发展延伸盖房子或者建工厂的时候,叫人们注意,这里有个小人。

这天他没有再去找麻建斌。他回到窑洞后把50元钱拿出来,叫张家骥去买议价粮。这样,他们度过了断粮的日子。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对他们讲,那个娃娃圆圆的脸很白,白得如同石灰。

很多年以后,他都记得那个娃娃的脸。

八月底的一天,夹边沟农场的大道奇又来拉粪了,同时到来的还有袁队长。大家都觉得奇怪,袁队长上次拉粪来过一次,这才不到半个月,怎么又来了?陈毓明想,说不定有什么事吧!于是,当袁干事在他们的粪堆前转了一圈走进窑洞的时候,他陪着小心说,袁队长,你这么一趟一趟地跑什么呀,有啥事叫司机王师傅传个话就行了嘛。袁队长往铺上一坐说,我是来看一下,你们拾下的粪够不够装一车的,要是不够装一车的,你们今天就跟我回去!

陈毓明的心猛地沉了一下,最害怕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扭脸看看正在烧火做饭的张家骥和俞青峰,发现张家骥正在往锅里拨疙瘩的手停住了,俞青峰手里捏着往炉灶添加的木柴扭过脸看袁队长,并急切地问,不拾粪了?

袁队长说不拾了。

他问为啥不拾了?

袁队长一瞪眼睛:不拾了就不拾了呗,还要说个为啥?

俞青峰不说话了,往灶里添柴。张家骥把面疙瘩拨完之后说撒泡尿出了窑洞。

但他朝陈毓明使了个眼色。张家骥出去半分钟,陈毓明也跟了出去,看见张家骥在粪堆那儿站着。他走过去问有什么事,张家骥从怀里掏出几十元钱和几斤粮票,说,老陈,你把袁队长好好招待一下,不要叫我们回去。陈毓明问他哪来的钱,他说1958年来夹边沟时从家里带来的。一直保存着,准备在最困难的时候用。陈毓明留下了20元钱两斤粮票,其他的都塞回他的衬衫口袋,说,钱你还装着吧,不要全花了。他忧心忡忡地又说,就是怕白花钱呀。拾粪不拾粪,不是他能做主的,那要场长生产股说了算。

陈毓明跑到独一处买了几个烧饼,半斤烧酒,一碟炒肉片回来给袁队长吃。袁队长问,你哪来的钱,他说昨天遇上一个公安厅的老同事,看我孽障,给了我几元钱。你今天来得真巧。袁队长问他同事的情况,他把几个月前和麻建斌相遇的事扯来说了一通。袁干事一边吃肉一边说,人啊,真是说不来!你要是不当右派,说不定也当上科长处长了。我在部队上也是干到连长了,转业到劳改队,这不是才当个干事吗!

趁着袁队长真情流露的时候陈毓明说,袁队长,我们在这拾粪好好的嘛,为啥又要回去嘛?是领导嫌我们拾的粪少?

袁干事说,哪里的话。你们干得不错嘛。我这次来,是刘场长叫来的,叫把你们拉回去。夹边沟的人要转移了。

陈毓明忙问,往哪里转移?

袁干事说,省上要在高台县上马一个大农场,要开几十万亩荒地,建成全省最大的农场。农场的劳动力就从酒泉劳改分局管辖的各农场抽。要上两三万人哩,夹边沟的劳教人员和干部都要过去。

嘿,这么回事呀!

陈毓明听完就不再说什么了。袁干事又喝了几口酒说,我看出来了,你们还想在这里积肥,你们不愿回夹边沟去。这里总是活泛些是吧?这么办吧,吃完了饭,我先到黑山湖大草滩去,把那边的粪和人拉回去;你们在这边再拾几天粪,凑够一车了再叫汽车来拉你们!

喝完酒,袁干事就上了汽车。大道奇嗡嗡地驶上了马路,左拐驶远了。三个人在窑洞门口站着,很久很久,张家骥说: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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