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坚持到底(2/2)
人都坐好了。大家也都很惊奇,一个个蓬头垢面的脸朝着宋新亭,有人低声交谈:出什么事了?后来管教科的干事袁志明走进来了,人们突然静下来看他。宋新亭说现在开会,请袁干事讲话。
袁干事二十几岁,还是个青年娃娃。在新添墩的时候刘文山没见过他,可能是场部的管教干部。右派们当中传说,这是个共青团员,武都人,他刚刚结婚,女人也是武都人,很漂亮,但没工作,住在夹边沟农场的干部家属宿舍里。他和一个王干事经常外出执行任务追捕逃逸者。
袁干事没急着讲话,他把门口坐的几个右派分子轰到里边去:让开!让开,这达留出块地方来!
一帮右派急急地往里挪动,引起了一阵骚动,但很快就静下来了:人们明白,腾出块地方是要捆人,不知谁做下错事了,要倒霉了!
袁干事讲话了,他的眼睛细小,但眼睛很亮,说话的口气很硬:在我们二站,有些灭绝人性的人,残无人道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意在强调,警示,引起大家的注意,然后说:吃人肉!他们从坟滩挖着吃人肉!
人们都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呀了一声,又都寂静无声了。
刘文山也非常吃惊,且对袁干事的话将信将疑:夹边沟的劳教分子,百分之五十是读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传统礼仪道德观念还是有的,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的事来吗?
这时袁干事喊了一声:出来!吃下人肉的站出来!
没人站出来,会场鸦雀无声。
没人站出来吗?胆怯了吗?人肉都吃了,站出来的胆量都没有了吗?
还是没人站出来。
袁干事的脸很严峻,此时他把脸部的肌肉放松了一下,说话的口气也变软了,似乎是很和气商量的腔调说,暧,还真不站出来呀?怎么,要我点名呀?点了名才站出来呀?好,那我可就点名喽
他突然眼睛一瞪,厉声喝道:张维让!站出来!
张维让从他的小窑洞来到二号地窝子,原先坐在门口的。后来被轰到里边,坐在刘文山旁边。听见袁干部喊他,先是怔了一下,继而一脸狐疑加上恐惧的神色说:袁袁干事,我可没吃吃
袁干事吼:出来!
袁干事
张维让还想辩解,但两个就业人员跨前两步,泥脚踩到地铺上,像提小鸡一样将他拉到靠近门口的空地上。张维让从伙房下来不久,他的身体还比较健康,脸色也是红润的,但此刻他已经面如土色,身体筛糠一般哆嗦。他的嗓子发出了哭音:没有呀,袁干事,我没有吃人肉呀
袁干事说,没吃!你驴日下的,不给你来厉害的,你嘴硬,不承认。捆起来,给我捆起来!
又一个就业人员把一根小手指粗的绳子搭在他的肩膀上了。那两个握着他胳膊的人一人抓住一头,很熟练地往他两只胳膊上缠了几道,又把双手在他的身后并在一起,手心对着手心。到底张维让的身体还是比较健康,他的嘴里喊着没有呀,我没有吃呀,冤枉呀他挣扎着不叫绑,把两只手挣开了。那两个就业人员没能把他的手捆在一起,似乎很是气愤,一个人抬腿踩了一脚他的小腿,正踩在小腿肚上边的腿弯处。他扑通一声跪下了。就业人员就势把他的双手又拉到一起,从手腕处系了个死结。接着,两个绳子头从脖子上边早就绾好的绳环里穿了过去。
张维让还在喊冤枉呀袁干事我没吃人肉呀,但是那两个就业人员一人抓一个绳头,一个人站在他的背后,一个人站在他的头前,两人同时一用力,唰的一声响,他便像挨宰的猪一样尖叫起来:啊哟哟他的身体缩成了一团,他再也叫不出来了,像是断了气一样。两个就业人员又往里拉了一下,把他的双手拉到后脑勺的位置。他的胳膊不知是哪个关节咯叭叭响了几声,他又像是往常人们被火烫着时发出的短促地喊叫声一样地叫了两声:哎哟!哎哟!我的妈呀
就业人员把绳子拴死,放了手。
他的嗓子里发出气不够用的呻吟声。
全体右派分子都静默无语。他们被吃人肉的消息惊呆了,也被捆人的行动吓住了。但这时袁干事又喊了一声:胡永顺,出来!
人们的眼光都投向地窝子深处,因为胡永顺的铺在最里边。
由于地窝子很大,灯光照不透里边,地铺上还坐了一些人挡住了视线,刘文山看不见胡永顺,但是他的心又惊了一下:怎么,胡永顺也干了令人不齿的事?
他看不见胡永顺,但胡永顺的声音从里边传了过来:谁说我吃人肉了?谁说我吃人肉了?袁干事,你不要血口喷人,你拿出证据来?
胡永顺的声音是强硬的。这个当过兵的人和年轻的张维让不一样,他不是辩解,而是质问。他平时说话做事也都和其他知识分子出身的右派不一样,对管教干部不害怕也不尊敬,说话粗声粗气的。
袁干事说,证据?当然有证据!有人检举,你们几个人昨天从埋人的地方回来,手里拿着铁锨
胡永顺从地窝子那头走过来了,他的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大声说:胡说,昨天我和刘文山,张维让到麦场上抖麦草去了,我们就没去过坟地。谁揭发的?你叫他站出来说。
袁干事:干什么,叫揭发的人站出来你想将来报复吗?告诉你,我们都调查过了,前天埋掉的徐清源叫你们挖了出来,一条腿没了!
胡永顺:腿没了就是我们吃了?老子饿死也不干那种事!
袁干事讥讽的嗓门说:老子?你还满嘴的老子!你狗日的嘴这么硬!老子也告诉你,人家还揭发你们三个人昨天夜里煮着吃
我们煮的是兔子肉!
兔子肉!有那么大块的兔子肉吗?
哪么大块的兔子肉?你看见了?
我没看见,有人看见了。你们用洗脸盆煮着吃的
说到这儿,袁干事回过头喊,拿来,把盆子拿来,叫大家看看。这时一个人从门口拿进三个洗脸盆来。袁干事接过来,一只只举在风灯前,朝着右派们说:看,大家都看,这盆子外头的血印子还有,这不是证据吗?
然后他面对胡永顺说,你还有什么话说?
胡永顺说,那是兔子血!
袁干事显然是气极了,大声喝道: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抵赖。给我捆起来!
还是那三个就业人员一拥而上,扭的扭踩的踩,把胡永顺踩翻在地。胡永顺起先大骂,狗日的你们捆我,你们敢捆我但接着就惨叫不已:哎呀我的妈呀,哎呀我的妈呀
亲眼看着这一段时问来与自己同舟共济、相濡以沫的好友被捆起,管教干部又不容被捆者分辩,刘文山吓慌了:他在心里想,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怎样才能讲得清楚,躲过五花大绑的厄运?
他根本就想不出办法来。他的大脑已经乱了,心已经慌了。
三八式老革命胡永顺都不容分辩,我能讲清楚吗?人家听吗?
他只是在听到袁干事喊刘文山出来之后,心哆嗦了一下,才想:应该穿厚点,绳子勒上后疼痛轻一点。于是,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把五九年的冬季母亲从家乡寄来的母亲手缝的一件黑棉袄往身上套。
但是已经晚了。两个就业人员走过来把他拉了出来。他认识这两个就业人员,他听人说,这两个人在右派们进夹边沟农场之前就在这里就业了;其中一个是安西县的地主分子这两个人曾经带着他所在的基建队开过荒,夏收时在麦田里教过他如何割小麦
他没有分辩,也没挣扎,他知道那都是徒劳!他只是希望绳子捆得松一点
但是,他的顺从并没有得到回报:就业人员把他穿了一只袖子的黑棉袄剥去了,把原先穿着的劳教服棉衣也脱去了。他的身上只剩了一件衬衫,绳子就搭在肩膀上了。
继而,麻绳缠住了两臂系住了手腕。再下来就是听见了肩头骨节处发出的嘎叭声,肘关节发出的嘎叭声。他的双手从后背上拉到了后脑。他没有喊,没有哭,没有求饶。他只是不断地咧嘴,像抽风一样,嗓子里发出不由自主的噢噢声。由于没有挣扎,由于顺从,就业人员没踩他的腿弯,他被捆起来之后是站着的,虽然他的身体被绳子勒得变了形:他的腿可怜得蜷着,腿像是短了半截:他的腰弯着,肚子就要触到膝盖了:他的头被绳子扯得奇怪地仰起;后背上的双手和胳膊如同驼峰
汗水浸透了全身。头皮和脸上渗出的汗水从下巴上叭哒叭哒掉在地上。
风灯的光线照亮了他们三个人汗水淋淋的脸。袁干事叫人把那两个人从地下拉起来与刘文山一起站着,然后喝问:说,你们吃人肉了没?
刘文山和张维让没说话,他们知道越辩解越吃亏,只有胡永顺气喘吁吁说:我们吃的是兔子肉
袁于事说,狗日的你们还不交待!拉出去,关起来!
他们三人被几个就业人员和右派组长架着推着拉出了地窝子。禁闭室是山水沟外边平地上挖出的一间小地窝子,如同一个大坑,上边搭了椽于压了很厚的土,有木头做的很结实的门板。进地窝子的坡很陡,他们被推进去就栽倒了,晕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刘文山醒过来了。起初他有点懵:四周怎么这样黑,一点儿亮光也看不见;脸的一边很痛。这是在什么地方,脸为什么这样痛?他想伸手摸摸脸,但奇怪的是手不知去到了何处,不听指挥。这时他的脑际深处突然亮了一下:呀,我是被人绑了起来的。于是,他全部的意识清醒了,这是在禁闭室里,脸痛是因为脸触在地上,被冰冷的土地冰得难受;手伸不到脸上,是因为它被人捆起来了,也冻僵了,麻木了。
正在回忆和思考的时候,他又听见了一个声音在喊,救命呀于是他又想起来了,自己是和胡永顺、张维让一起被捆起来一起被推进禁闭室来的。这是张维让的声音。
于是,他也挣扎着拼出全身的力量喊起来:救命呀
他清醒地知道,必须喊,必须叫人来放开他和张维让、胡永顺。如果不喊,管教人员忘了这里关着人,那么他们三个人就会死去。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去年冬季在新添墩作业站,有一个右派半夜时分撬开伙房菜窖的门偷胡萝卜被炊事员抓住了,赵干事叫人捆起来关在菜窖里,计划天亮后开批判会,但是天亮后打开门一看,人已经死了,冻得冰块一样。
刘文山和张维让喊了一阵子,胡永顺也醒过来了,也加入了呼喊的行列:救命呀
他们喊呀喊呀,终于,门口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开锁的声音,开门的声音,风灯红色的亮光把禁闭室照亮了。纷乱的脚步声响到了他的头顶,他听见袁干事的嗓门说:解开,把他们解开。
还是那几个就业人员,把他们拉了起来,解开了绳子。
当初被捆起来的时候,刘文山没喊没哭,但此刻绳子一松,就业人员把他的手从后背上放下来,他感受到的那个疼痛真是无法忍受,像肌肉撕裂了,又像是骨头节拔断了,他禁不住自己地哭出声来:妈妈呀我的妈妈呀
那几个就业人员看起来精于此道。他们解开了三个人的绳子后并没有转身离去,而是为三个人揉搓肩关节,按摩胳膊,直到三个人的哭声停止了,血液流通了这才把他们扶出禁闭室,送到离着禁闭室不远处也是一问在平地上挖出的大地窝子里。
这是严管队!
在迁移明水乡之前,夹边沟农场的场部和新添墩作业站各有一个严管队。劳教分子当中那些不好好劳动,不遵守纪律,顶撞管教干部,打架斗殴或者偷窃公物一言以蔽之:不好好劳动改造者集中在严管队。严管队配有最严厉最能干的管教干部,还有最积极的右派队长和组长,干农场里最苦最累的活计。
进了严管队的劳教分子再要是不服服帖帖,就要进劳改农场去了。
不过刘文山三人进严管队的时候,严管队的境况已经大大改观了:两个严管队合成了一个。因为饥饿,劳教分子们都不劳动了,严管队也不劳动了。和其他队的人比,严管队的人无权出去采树叶和捋草籽,喝完了伙房供应的一碗面糊糊,只能在地窝子里坐着。去伙房打饭时有积极分子押着。
严管队这时有三十三名劳教分子。过了两天又进来个人。是康永明。刘文山和康永明是定西县的老乡,康永明原是定西地区党校的教师,两人以往就熟悉。刘文山问他,你怎么也进来了?康永明说,不知什么人给牲口的耳朵里钉了个钉子,把牲口钉死了,队长说是我钉死的,想吃肉,破坏生产。我疯了吗?我赶大车能吃上能喝上,我把牲口钉死干什么?明明是别人干的嘛,想把牲口杀了吃肉嘛!
一天半斤粮食,又不能去找代食品,严管队的劳教分子们饿得头昏眼花,身体迅速地走向衰竭,每过两三天就有人停止呼吸。
刘文山饿得饥肠辘辘,心想,非得饿死不可了!这时他想起了刘光耀:当时听刘光耀的话跑了就对了。但是后悔也是枉然:上厕所都有看守跟着,根本就没机会!
再说,他也下不了逃跑的决心:背着吃人肉的罪名出去,将来怎么做人?就在这地窝子里饿死吧!他在心里说。
但是他的女人来看他了。
这是一天上午,他上完厕所回严管队,走到地窝子门口,看见离着二十公尺远,袁干事站在他住的一间平房门口正在和一个女人说话。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的在定西老家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女人。他对身后跟着的看守说,那是我女人。我女人看我来了。
看守说,是你女人吗?
他说,是。
看守说,走,过去看看。
看守跟着他,他往前走去。袁干事不知和女人说什么,袁干事背对着他,女人脸朝着他。他已经走到跟前站住了,女人看着他,但女人没认出他来。他问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女人听出他的声音来了,看他,但没有说话,女人惊诧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头发像乱草一样,脸又黑又脏,只有一双眼睛在动,胡子有三寸长。
他看着女人诧异的眼睛说,怎么,你认不出我来了?
女人还是不说话,眼泪却涌出来了。这时袁干事说话了:去吧,跟他到房子去吧。
袁干事说完话转身进了自己的房子。那看守说,走吧,回去吧。刘文山在前边走,女人在后边跟着。进了房子,刘文山鼻子酸酸的,但他忍住没让眼泪流出来。
他怕女人看了他的情况伤心,大哭起来。不料女人在他的铺上坐下后很冷静,眼睛里一滴泪水都没有。女人看了看周围人的情况,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说话。
他觉得很是尴尬,在这样的环境里和女人会面,便找话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是和康永明的父亲搭伴儿来的。
我没叫你来嘛。
康永明的父亲听党校的一个人的家属说,康永明出啥事了,进严管队了。那个家属前几天来看过人。康永明的父亲说要来看康永明,我就一起来看看你。我真不知道你也要是知道,我就多给你背些炒面。你啥时间从食堂下来的?
刘文山没回答女人的问题。他的眼睛看着女人放在铺上的面口袋,良久才说,你把家里的面都背来了,你们吃啥?
家里总比你这里好想办法,这你不要操心。
两个人的谈话断断续续的。刘文山因为自己在严管队,在女人面前觉得难堪和尴尬。他想,女人必定是在袁干事那儿已经听到他的罪行了,女人也不像他在新添墩时来看他那样亲热和自然。时间在他们憋憋扭扭不冷不热的谈话中流过去了,门外的看守大声喊叫起来:刘文山,时问到了,一个小时了,叫你女人走!
女人还想坐一会儿,她肯定是累了,也可能还想和他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多看看他,但刘文山站了起来。他知道规矩:往常家属来探视,可以留宿一夜,严管队却不允许,见了面说说话就得离开,当天返回。他心里不好受:他知道,女人从定西到高台,光是坐火车要坐两天两夜,还要步行几十公里
看他站起来,女人也站起来了。女人看见周围的右派们看着她,似乎有点慌乱,急急地说:家里的人好着哩,妈的身体好着哩,娃娃也好着哩,都好着哩。我们都盼着你也好好的,好好改造,改造好了出来,我和妈、和娃娃等着你。过新年我再给你送些吃的来。
女人很冷静,很刚强,说完话就往外走,刘文山却泪如泉涌,哽咽着说,我知道,我知道
他跟着女人往外走。他想送送女人,但是刚刚走出地窝子外边的过道,一位做看守的就业人员拦住了他:行了行了,你就到这里吧。
他只好站住,看着女人走远了。
刘文山怔怔地看着女人走远,心里酸酸地进了地窝子,回到自己的铺上。他的心里的确苦兮兮的:女人数千里长途跋涉来看他,见面才一个小时,气还没喘匀就又踏上归途,女人的心里多苦呀!苦死了!
但是,回到自己的铺上之后,他立即就不想女人了:女人给他背来了半口袋炒面,足有25斤!他打开面口袋,抓一把出来。面粉很白已经两年半了,自从进了夹边沟农场,再也没有吃过这么白这么细的面粉用舌头舔了一下,天呀,这是熟面,是女人用笼屉蒸熟的白面,里边还搀了糖,甜丝丝的。
他吃了几口熟面,又用凉开水冲着喝了半碗,然后就把自己铺脚上放的一只皮包拿过来,把里边的衣裳掏出来,将面口袋整个地放进皮包里,锁上锁。
这是一只非常好看的皮包,加拿大产品,是他大学毕业后进省政府财政厅工作,定了行政十八级,月薪一百有零,在兰州的一家皮货商店买的。后来工作调到酒泉,皮包也跟他到了酒泉。
以往,这个皮包里装着他最好的两件毛料服装。现在他把熟面装进去,因为面粉现在是最宝贵的。他在心里计划着,每天补贴半斤,这些面粉足以坚持一个半月到两个月。能坚持两个月,农场的粮食供应总是要改善一下吧!
他把面粉装好,把皮包放在被子后边之后还不放心,又拿出来用一根行李绳缠了几圈,捆紧,绑死,然后用被子包起来放在铺脚上,自己倚着被子坐下。他的心宽慰多了:两个月以内饿不死啦!
黄昏到来了,门外的看守喊,开饭了开饭了,出来站队!
往常,饿得饥肠辘辘,每一次开饭,刘文山是抢着往外跑,排在队伍的最前边。
这天,因为吃了女人背来的熟面,更重要的是有二十几斤面粉储备在皮包里,他的心里宽敞了许多,肚子便不觉得那么饿了,所以他慢腾腾走出地窝子,排在了队伍后边。在伙房打饭的时间,他也是最后一个打饭。
打了饭,端着饭盆回地窝子。在门口有个人喊住了他:刘文山,蹲下,蹲下。
就在这儿吃。
门口蹲着两个右派。他们就坐在进地窝子的过道旁的土坎上,正在喝面糊糊。
那个喊他的人一边喝一边说,你今天也太窝囊了,媳妇来了不叫住一夜休息休息,就把人家打发走了。
一来是因为有了女人带来的熟面心情好,又因为这天天气也好,没刮风,刘文山就也在土坎上坐下了,说没办法,袁干事撵着叫走嘛。
另一个右派说,孽障,几千里路上来了,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因为心情好,刘文山坐在门口喝完了面糊糊才走进地窝子。
可是进了地窝子,他觉得地窝子里气氛有点不对,情况有点蹊跷:有几个人正挤在他的铺前慌慌张张地干什么,有几个人各自在自己的铺上坐着,手里捧着炒面往口里填。看见他进来,有人小声地叫着:来了,人来了!他铺前的人忽地就散开了。他快速地走到自己铺前一看,头嗡的一声就胀大了,耳朵也轰地呜叫起来。他的皮包被人拽出来了,捆着皮包的绳子被什么利器齐刷刷切断了,皮包上裂开着近半尺长的一道口子。被人掏出来的面粉把皮包染白了,把地铺上的床单也染得五马六道的。
大概有七八个人手里捧着熟面往嘴里塞,还有的人掀起褥子把熟面藏起来。
他立即清醒了,这是一次有预谋有计划的抢劫。他扭头跑出了地窝子,不顾看守的拦截朝前跑去,没命地喊叫:队长,我的炒面叫人抢了!我的炒面叫人抢了
管理严管队的是一个名叫王治民的管教股干事。这人对右派非常严厉,工作责任心强,每天早晚开饭的时候他都要在严管队地窝子前边转悠。听见刘文山的叫喊声他快速地走过来:谁抢你的炒面了?
刘文山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说,他们合起来抢。
走,我看一下去!
刘文山迅疾地走在前边,几乎跑步一样进了地窝子。王干事也快速跟了进来。
眼前又在演出两分钟前的那一幕:仍然有几个人挤在他的铺上从皮包的裂缝里往外掏面粉。刘文山说,你看,王队长你看!
王干事的眼睛都红了,拾起过道上扔着的一把铁锨可能就是割断行李绳和切开皮包的那把铁锨朝着刘文山喊了一声你让开!就往过道深处冲过去。
有人看见王干事了,喊了一声王队长来了。围着皮包的几个人立即散去,但还有一个人不愿走开,一只手还在裂缝里掏着。王干事抡起铁锨没头没脸地打下去。
那个人看见铁锨落下来,躲避不及,举起攥着面粉的手来挡。锨头正好打在他的胳膊上。就听他哎呀叫了一声。锨头把他的棉衣袖子唰的一声劐开了一道口子,一直劐到肩膀。劐开的袖子像一块破布片一样甩着。里边的衬衫袖子也破了一截,胳膊立即就流出血来。这个人是平凉地区一个县的商业局局长,当过兵的。他是因为偷了农场的一只羊吃肉而被关进严管队的。此刻,由于手中的面粉被锨头打得撒了一脸一身,根本就看不出脸的颜色来了,他哎哟哎哟地叫着,在地铺上缩成一团,央求:王队长,我再不敢了,王队长,我再不敢了
王干事扑上去踢了一脚凶狠地骂了一句:驴日的,反了你们了!
王干事是武都人,他操着浓重的方言破口大骂,并且挥舞着铁锨:瞎熊,你们这帮瞎熊,反革命!怎么越改造越反动,抢起人来了!拿出来,把你们抢下的炒面拿出来,放回皮包里去!你,就是你!还有你!
他的铁锨指向谁,谁就吓得战战兢兢地把手里捧着的面粉放回皮包里去。那些铁锨指不到的人却还在吞咽着手中的面粉。熟面不像馒头,太干,一时难以下咽,有的人呛得咳嗽不止,眼泪都冒出来了。有的人慌慌张张把熟面藏起来。
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熟面被追回来了,但已经损失过半。
有些炒面是刘文山从褥子底下枕头下边扫回来的,羼杂了许多尘土、草屑。
有了这次教训,刘文山再也不敢把面粉放在地铺上了。他把女人装面的口袋补了补,且缝上了一条带子,去伙房打饭和上厕所的时候把带子套在脖子上。面粉就挂在胸前。晚上睡觉。他把面口袋放进被窝里,抱在怀里。
刘文山是个有毅力的人,无论每天他的肚子如何饥肠辘辘,无论熟面的香味多么馋人,他每顿饭只吃两小勺熟面,把熟面加进从伙房打来的面糊糊里,使之稠一点此外决不多吃。
女人临走时说过,元旦时再给他送点吃的来,现有的八九斤熟面,他必须细水长流,否则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他的腿肿起来了,脸也肿了,但他仍然坚持细水长流。他知道,如果两顿把熟面吃掉了,他立即就会没命了。他亲眼看着同室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近来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毯子卷起来抬出去。
就是这样节约着吃,熟面也越来越少,只剩下二三斤了他的心恐慌起来:女人能不能按时送吃的来?到底这样的低标准供应要持续多久?国家什么时候才能释放劳教分子?
他的意识当中,时间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了,突然,他感到农场的情况有了变化:已往,严管队去伙房打饭,旁边总是跟着两个积极分子和几个充当看守的就业人员,可是这两天情况异常,开饭的时候炊事员把面糊糊提到地窝子来,舀进他们的饭盆里。
还允许他们在门口晒太阳了。
一天早晨喝完了面糊糊,刘文山凑到康永明和张维让身旁说,喂,你们看出来没有,情况有点变化?
他正和康永明张维让议论为什么会出现异常现象,地窝子的门突然开了,袁干事走了进来,大声说,抱行李,抱行李,都回自己的队上去。快点快点!
刘文山进严管队的时候,这间地窝子里总共睡着三十四个人,四五十天过去,这里就剩下整整十个幸存者了,其中包括胡永顺、张维让和他,还有最后进来的康永明。他们几个人都浮肿了,但还没有弱到衰竭的程度,而那六个人当中,已经有三个人起不了床,只有吃饭的时候才爬起来坐着。听说叫他们出严管队,一个个都振作起来,在几个就业人员的帮助下,摇摇摆摆脚步蹒跚地往外走。
但刘文山坐在铺上不动。
袁干事看见了,走近两步问,刘文山,你怎么坐着不动?
刘文山眼皮也不抬,说:我不出去。
袁干事惊讶了:咳,你还住上感情了!
刘文山:不是住上感情了,袁干事,你把我们三个人捆进严管队,说是我们吃人肉了,我们说啥话你都不相信。现在你要把情况搞清楚到底我们吃人肉没有。
袁干事皱了一下眉头,大声说,走吧,走吧,出去吧,还要搞什么清楚!
刘文山坚持说,那不行,一定要搞清楚。你不把情况搞清楚,我就不出去,就是不出去。
袁说:咦,你还硬得很。
刘答:不是硬不硬的问题,是要搞清楚的问题。现在人们都知道我们是吃下人肉的,没有人性的人,惨无人道的人。我死掉也就罢了,但要是有幸活下去,离开劳教农场,还有什么脸见人,还有什么活头。
袁说:咳,走吧走吧,出去吧
刘答:那不行,我一定要搞清楚不可。
康永明因为和刘文山是定西的老乡,他想等着刘文山一起走,这时劝他:走吧老刘,走吧,执那气做啥?
刘文山说:你走吧,你走吧。康永明,你的事和我的事不一样,往马耳朵里钉个钉子,受些冤枉也不是大事,这吃人肉的事可不能马虎,是人的品质问题
袁干事看他真不愿走,也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出去了。
刘文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地窝子里。
大约过了三四个小时,袁干事又回到这间地窝子里,说,刘文山,走吧,出去吧,我们查清楚了,那件事我搞清了,是个误会。
刘文山在地铺上坐着,冷冷地说,真搞清楚了?你不是骗我?
袁干事回答:嗳嗳,看你说的,我骗你做啥?我找了张维让了,也找胡永顺了,他们领我去了小食堂,找了炊事员老赵。他说是把兔子埋在粪堆那里了。我们去看了,就是叫人挖走了。
和你们说的情况一样。误会了,我们误会了。
误会了?说一声误会就行了?你的一个误会,我们三个人可是差点没命了。
袁于事大为惊讶:哎,看你这个人,告诉你误会了,你回队上去就是了,你还想做啥?
刘文山盯着袁干事年轻英俊的脸看了几秒钟,一句话没说,站起来默默地卷行李。袁干事叫来一名就业人员帮他拿行李,他自己端着洗脸盆,饭盆,还提着那只破皮包。他们走出地窝子,袁于事对那位就业人员说:你把他领到二号病房去吧。
二号病房实际上就是他住过的那间大地窝子。就在他进严管队不久,许多人躺倒了,死亡加剧了。为了延缓和减少死亡,领导把几间大地窝子改为临时病房,把生命几近衰竭者集中到这里。派了几个身体较好的右派和就业人员做护理员,端屎端尿;开饭时炊事员把面糊糊送到床头上,不叫他们动弹。以减少体力的消耗。
进了病房,刘文山才知道,中央和省委的工作组来过了,过几天就要送右派回原单位。他在心里暗暗地庆幸:终于熬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