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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驿站长(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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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住了,常书记下了车又走回来,站在王玉峰面前说:

我问你个话,你是不是叫王玉峰?

王玉峰没说话。他可能被面前的情况搞懵了,也可能心里有点发憷,因为刘振宇和管教股的几个干事就站在旁边。于是常书记又问了一声:你曾经在星星峡转运站工作过?对不对?

王玉峰这才回答:我早就认出你来了。你不是常子昆吗?

县委书记说,对呀,我是常子昆。你还记得我?

我早就认出来了。

早认出来了,你为啥不说话,害得我差一点错过去!

王玉峰没说话。常书记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王玉峰说,我给国民党干过,给我定了个政治坏分子,劳动教养来了。

怎么个政治坏分子?

我说过苏联人穷的话,苏联的司机偷了站上的汽车轮胎换酒喝。

书记静了一下,仰脸看着天空。他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说了一句你等我一会儿,站着,不要走。然后他对送他的刘振宇和梁步云说:

走,我们再进去一下,我有句话跟你们说一下。

汽车旁就剩下我和王玉峰了,我们等着常书记出来。我问王玉峰,你怎么认识这个书记的。他回答:

我在星星峡当站长的时候接待过他。他从新疆跑出来,要到兰州去,到八路军在兰州的办事处去。

你知道他是共产党吗?

知道。盛世才的人追到了星星峡。抓他的人住在外头的小旅店里,等他一出门就要抓他。我把他打扮成司机,叫人捎到了兰州。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很兴奋,心想这位书记如果还有点感恩图报的良心,总要帮助帮助他吧:给点钱和粮票呀,或者给刘振宇说句好话,生活上照顾一下他。

大约过了十分钟,常书记和刘振宇一起走出来了,还有梁书记。刘振宇对王玉峰说,王玉峰,你在哪达住着哩?去,把被褥捆上,拿来。

王玉峰不明白他的意思,站着没动。刘振宇又说:

去呀,拿行李去。你今天就跟常书记走。

王玉峰被这突然降临的喜讯惊呆了,也搞糊涂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说放我走

刘振宇大声说,怎么了,你傻了吗?当然是放你走呀。快拿去,拿被褥!坐常书记的车走!

那我到哪里去呀,回兰州去吗?

这时常书记说话了:不要问了。不是回兰州。你跟我走,先到安西县去,在我那里休息几天。其他的事,我们再说。走吧。你的房子在哪里?我们拿行李去。

我在旁边说,他的行李在杂工大院里,他和我在一起住。于是常书记就叫我们上车,车开到杂工大院,装上了他的被褥,把他拉走了。

捆行李的时候,王玉峰说,这就要开饭了,常书记,吃过饭再走吧。常书记说,不吃了,今晚的饭到酒泉城里吃。

县委书记接走王玉峰的事件轰动了夹边沟农场,人们都说王玉峰运气好,有吉人相助。连着好几天,人们都把它当作饭后闲暇时的美好谈资。更有甚者跑到杂工大院来问我,安西县的县委书记是如何接走王玉峰的,怎么跟夹边沟农场的领导交涉的。我只能告诉他们一个大概的过程,至于怎么和场领导交涉的,过了好几天,生产股的股长领着酒泉新生电机厂的厂长来找我,我才搞清楚了。

生产股长对我讲,那天常书记进了办公室坐下,对刘振宇说,刘场长,今天你们几个领导都在这里,我有个要求不知道你们答应不答应:这个王玉峰我要保他出去。听了他的话,刘振宇、梁步云和办公室的人都惊了一下。夹边沟农场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一个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要保释劳教分子。愣怔好久,刘振宇才说,啥事嘛,你保他是为了啥事嘛?你总要说个一二三嘛?

常书记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他的照顾,抗日战争我就没命了。

梁书记说,说细些,你说细一些。

常书记说,抗日战争初期我们共产党和盛世才有过一段合作的历史,这你们都知道。当时组织上派我到新疆的伊犁,叫我做知识分子的工作。可是后来盛世才又反对共产党,抓共产党。当时有人通知我了,要我赶快离开新疆,盛世才的警察局要抓我了;盛世才背信弃义,在迪化已经抓共产党了。当时我正在得病,得的是斑疹伤寒。但得病也得走呀,我就坐一辆军车到了迪化,然后从迪化又搭乘一辆商人的拉羊毛的车到了星星峡。在星星峡,我说什么也走不成了,一来我已经病得坐不成车了,从迪化到星星峡的路上,商人就把我藏在羊毛捆子下边,我已经昏迷不醒了。我需要休息和治病。再说当时星星峡接待站的外头,那些小旅馆里住着盛世才的特务,凡是离开星星峡的每一个人,他们都要盘查再三,略有嫌疑就抓起来。还在迪化的时候,我们地下党的人就说过,星星峡接待站的站长是个有正义感的人,所以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就跟他说了,我是被人怀疑共产党,从伊犁跑出来的,我要到兰州去,求你帮助我一下。他说,我不管你是不是共产党,你有病了,就在这里休息,治病。他表面上很冷淡,但是到了晚上,他就把我转移到他的家里了。他说,这一段盛世才的人嚣张得很,有时候跑进大院来抓人,稽查队都拦不住。你住到我的家里安全些。我在他家住了一个月,他亲自给我端饭,叫医生给我看病。病好些了,我能动了,他给了我一些盘缠,把我安排在拉军火的汽车上,装成是司机的助手。他还给汽车队的队长那是个国民党上校军官塞了一些钱,叫他把我送到兰州。他不光是救了我一个人,多少来来去去的地下党都接受过他的帮助和掩护。他是对革命有功的人,今天成了这个样子,我能不保他吗?

听常书记说完,办公室的人静默许久,刘振宇嘬着牙花子说,不是能保不能保的事,监狱里的劳改犯还能保释哩,一个劳教的人怎么不能保释哩?就是这种事要有个手续,你要给上级打报告嘛,上级批准了才能保释嘛。你这样啥手续都没有,就把人带走,我们没法给上头交待呀!

常书记说,我给你们写下个条子,你们把条子报到省劳教委员会去,就说我把人保出去了。

刘振宇说,那不行呀,必须是省上批了,才能把人带走。你这不是先斩后奏吗?这是违背纪律原则的。

常书记静了一下,说:报批以后才保释,人死掉了怎么办?你们看见的嘛,那人还有个人样子吗?

刘振宇不说话了,沉默着。这时梁步云说话了:常书记,看你的样子,人你今天非要带走不可了?

常书记说,对了,人我今天一定要接走。你们觉得为难吗?为难了这么办好不好?这个人不算我保释,算我临时带出去治病,我把他带到安西县去,然后我以县委的名义给省公安厅打报告,正式报批,批下来以后我再来补办手续。要是批不下来,我再把人给你们送回来。你们看这么办行不行?

梁步云哈哈地笑了,好吧,你写下个条子吧。特殊事情我们就以特殊的方法办吧。不过说话要算话,你可要抓紧上报,把手续办齐全。

常书记说,那当然,那当然。不能叫你们做憋。

王玉峰走后不久,我也离开了夹边沟农场。酒泉县南关有一家新生电机厂,那是酒泉劳改分局管辖的劳改企业,生产汽车用的电机,也是河西走廊最好的汽车修理厂。电机厂的厂长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找我谈过一次话之后,就通过劳改分局把我调到那里去了。我到了那里,就成了二百名犯人组成的汽车修理车间的主任。我的生活也得到了改善,我可以在管教干部吃饭的食堂里吃饭了,逃过了夹边沟农场死人最多的1960年的冬季。

不过,我是由福得祸。1961年1月,夹边沟和其他农场的右派遣返回原单位的时候,电机厂不放我走,电机厂的厂长跟我谈话,说,电机厂需要你,你就留下在这里干吧。我保证你将来的情况比走了的人还要好。你知道不知道,那些走了的人,不过是政府怕他们饿死,叫他们回家去,先把命保住,但国家对右派的政策没变,他们回去了也还是右派,没工资,没工作

后来的情况证实了厂长说的话。回到原单位的右派确实很惨。而我到了六一年底就摘掉了右派帽子,发百分之六十的工资,文化大革命也没受到冲击,劳改企业的大墙像一个罩子一样罩起我来,保护了我1978年落实政策,我又回到了第一汽车修理厂。

我接着说王玉峰吧。1962年的一天,电机厂营业科的科长来叫我,说外边送来了一辆破吉普,叫我看看还能不能修。我到自由人才可以走动的厂门口去了,一下子就看见了那个给安西县县委书记开车的康师傅。他很高兴地和我握手,说你调到这里了呀,我们真有缘分!你看我这辆车还能修不能修。我检查了一下车况,告诉他进行一次大修,这车还能跑几年。然后我就问他王玉峰现在在哪里,回兰州了吗?他说:

王玉峰死掉了。

我的心一沉,问他:怎么死的?

他告诉我,那天接上了王玉峰,汽车开到酒泉县,常书记在县委招待所请他吃了一顿饭,并且在招待所住下来,叫他好好洗了个澡,理了发,刮了脸。早晨起床,又给他买了一套新衣裳穿上,然后就拉着他回安西县了。到了县上,又直接拉到县招待所,把所长叫来说,这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一定要接待好。

县委书记的救命恩人,招待所哪敢怠慢呀!叫他住最好的房子,一天三顿,伺候他吃好,吃饱。但是,三天后王玉峰死掉了。他的胃里塞进去太多的牛肉和鸡蛋,不消化,食物把肠子挣断了。

常书记听招待所长说王玉峰在医院抢救,先是把招待所长大骂一顿,然后跑到医院去看。但王玉峰已经断气了。他拉着王玉峰的手在床边大哭了一场,哭着说,王站长,是我把你害死的呀!

1978年回到兰州之后我打听过王玉峰的儿子的下落,有人说,王玉峰送夹边沟之后,他的十八岁的儿子被遣送回山东老家了,是死是活,再也没有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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