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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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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

“不用啦。”乌苏拉·芒克顿温柔地说。她看着我,微微一笑。我想父亲和妹妹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微笑,没有发现她的表情、笑容或破布球般的眼睛里不含一丝一毫的温柔。

“这怎么行?”父亲的嗓门抬高了点,脸色变红了点,“我不允许他这么污蔑你。”接着他对我说,“给我个像样的理由,一个就行。你为什么不肯道歉,为什么不愿吃乌苏拉为我们精心烹饪的食物?”

我不擅长撒谎,只能如实道来。

“因为她不是人。她是个怪物,她是……”赫姆斯托克家族把她叫作什么来着?“她是只跳蚤。”

父亲气得满脸通红,抿紧嘴唇:“出去,到走廊上!就现在!”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我爬下凳子,跟随他到走廊上。走廊很黑,唯一的光亮来自厨房门上方的一扇小窗。父亲低头,看着我说:“一会儿你得回去,向芒克顿小姐道歉,然后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光,吃完后上楼休息。记得要文明有礼,不许乱说话。”

“不。”我对他说,“我就不。”

我撒腿就跑,冲过走廊,转过转角,咚咚咚地跑上楼梯。父亲一定会追上来。他的个头比我大得多,速度也很快,但我不用和他拼太久。房子里只有一间屋子可以直接上锁,那儿就是我的目的地——顶楼走道尽头的卫生间。我比父亲先一步冲进卫生间,“砰”的一声甩上门,把小小的银色插销一推到底。

父亲没有穷追不舍,也许是不屑于追一个小孩,可我还没喘几口气,就听到了他的第一下敲门声,劲道很大。“开门!”

我一言不发,坐在绒布马桶坐垫上,心里愤恨不平。我恨他,近乎和恨乌苏拉一样恨他。

门又被敲了几下,力道比之前更大。“你要再不开门,”父亲提高嗓门,确保我隔着木门板也听得见,“我就破门而入了!”

他做得到吗?不好说。门上了锁,没那么容易撞破。上锁的门意味着当你在卫生间里,而别人想进来时,他就会推几下门,门会晃荡,但不会开,外头的人就会说“抱歉!”或者大喊“你还要多久?”然后——

门向内爆开,银色插销当即弯折脱落。父亲站在门口,撑满了整张门。他怒目圆睁,露出了很多眼白,脸颊通红,怒火中烧。

他说:“好哇,你小子。”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可他的手紧紧拽住我的上臂,让我无法动弹分毫。他要做什么?他会第一次打我吗?或把我拖回房间?或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无地自容?

他没有这么做。

他把我拖到浴缸边,俯下身,把白色橡胶塞塞入排水孔,打开冷水阀。水涌了出来,在白色的搪瓷浴缸壁上溅起水花,水位慢慢地稳步抬升。

水哗啦啦地流。

父亲转向敞开的门口,对乌苏拉说:“我来教训他。”

乌苏拉站在门口,牵着妹妹的手,面露柔和的忧色,可眼神却透着窃喜。

“关门!”父亲说。妹妹被吓得开始呜咽。乌苏拉关上门,尽量关得严丝合缝,因为一处铰链啮合得不太好,加上门闩断了,门很难关紧。

卫生间只剩下我和父亲。他的脸色已由红转白,嘴唇紧抿。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浴缸放水。我很害怕,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我会道歉。”我说,“我会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乌苏拉不是怪物。她……她很漂亮。”

父亲什么也没说。浴缸的水放满了,他关掉冷水阀。

他蓦地把我举到半空,两只大手托着我的胳肢窝,轻轻松松地架起我,仿佛我轻若无物。

我看向他的脸,他的神情不怀好意。他上楼前脱掉了夹克衫,现在穿着淡蓝色的短袖,系着褐红色的羽状涡纹领带。他扯开手表的表带,把手表丢到窗台上。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企图,开始拼命挣扎,对他拳打脚踢,可一点都没奏效,完全阻止不了他猛地把我按入冰凉彻骨的冷水之中。

我吓呆了。一开始,我恐惧的是发生了违背既定规则的事。我穿着衣服,不对劲。我穿着拖鞋,不对劲。浴缸的水很凉,凉得刺骨,非常不对劲。这是我在被按入水中后最初的所思所想。随着父亲把我越按越深,我的头和肩膀相继没入冰冷的水中,恐惧的性质变了。我想:我要死掉了。

死亡临近,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拼命伸手抓,想找个能抓握的东西,可摸到的只有滑溜溜的浴缸壁。过去两年我都在这个浴缸里泡澡。(我还在这个浴缸里读过很多书。这儿是我的安全港湾之一。可眼下,明摆着我要死在这里了。)

水面下,我睁开眼,看到它在我眼前悬荡——一线生机。我用双手抓住它——父亲的领带。

我死死地拽住领带,父亲用力把我往下按,我拼命向上顶,终于把头探出水面。我把领带拽得死紧,以至于若是父亲再把我的头和肩膀按入水下,他自己也无法幸免。

脸完全露出水面后,我紧紧咬住领带,就咬在领结下面。

一阵扭打。我全身上下湿透了。看到父亲也和我一样,蓝色衬衫紧贴高大的身躯,我感受到一丝愉悦。

他再次把我按下水面,可对死亡的恐惧给了我力量。他的领带被我的手拽住,被我的牙咬住,他没法让我松开,除非动手打我。

父亲从来不打我。

他直起身。我被他拎了起来。浑身湿透,气喘吁吁,愤愤不平,泪流满面,心有余悸。我松开牙,但手依然抓着领带。

父亲说:“我的领带要被你拽破了,松手!”领带的领结被拉成豌豆粒大小,内衬翻了出来,湿淋淋地晃荡着。他接着说:“你真得庆幸你妈不在家。”

我松开手,双脚落到湿透的地垫上。我向身后马桶的方向退了一步。父亲俯视着我,说:“回你房间去,今晚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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