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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和真相(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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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我们不会说出口,这是我们斯拉夫民族内敛的一面。但是既然你在写这本书,我认为你应该知道这些事。那些在反应炉里,或在周遭工作的人们,他们的——他们——这也是那些火箭工程师常见的症状,大家都知道他们的泌尿生殖系统会失去功能,但是没人会公开谈论这件事。这是不应该的。

我有一次与一位英国记者同行,他常会提出一些很特别的问题,尤其是这方面的问题——他对人性的题材特别感兴趣——比如人们在家里如何生活、如何相处的情形,还有人们的亲密行为。但他总是得不到诚实的回答。

他请我召集一些直升机驾驶员前来接受采访,就当是男人之间的对谈。驾驶员们来了,其中有些三十五岁或四十岁就已经退休了。其中一位驾驶员断了一条腿,因为辐射使他的腿骨软化。其他人扶着他来的。

这位英国记者问道:“你们的家庭情况如何?跟你们年轻的妻子相处得如何?”

直升机驾驶员们都沉默了,他们以为会谈到一天出五次飞行任务,而这个人却在问他们妻子的事情。竟然问这个?

这位英国记者开始个别询问,但大家的回答都一样:“我们很健康,政府很重视我们,我们的家庭充满了爱。”

没有一个人向他敞开心怀。驾驶员们走了,我想这位英国记者一定很受挫。他对我说:“你知道为什么没人相信你们吗?你们在欺骗自己。”

我们谈话的地方是一家咖啡馆,两位美丽的女服务员负责招待我们。英国记者问她们:“可以问你们一些问题吗?”然后她们做出了回答。

记者问:“你想结婚吗?”

“想,但不是在这里。我们都梦想能嫁给外国人,这样才能生出健康的小孩。”

记者问得更大胆了:“那你们有对象吗?他们怎么样?他们能满足你们吗?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看到那些人了吗?”女服务生笑着说,“看到那些直升机驾驶员了吗?身材高大,又戴着闪亮的徽章。这些人出席常务委员会很风光,但在床上却不怎么样。”

英国人拍下女服务员的照片,又对我说了一次:“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没人相信你们了吧?你们在欺骗自己。”

我跟他一起去了隔离区。根据广为人知的统计资料,切尔诺贝利附近有八百个废物掩埋场。他以为会看到精心设计的建筑物,但看到的却是寻常的坑。坑里装满了从反应炉周围一百五十公顷范围内砍下的“橘色的树木”。(在意外发生后的数天里,反应炉周围的松树和常青树渐渐变成了红色,后来转为橘色。)坑里还装着上千吨金属,有钢铁、管线,还有特殊服装与混凝土构造物。

他给我看一张英国杂志刊登的俯瞰照片。照片里有数千个零件,这些零件来自车辆、飞行机具,还有消防车跟救护车。这个规模最大的掩埋场,就在反应炉附近。已经过去十年了,他还想去那里拍照。他如果能拍到这样的照片,就能拿到更多报酬,所以我们四处游走,接连拜访上级官员。一个官员说他没有地图,另一个说他无法批准。

我们跑了许多地方,这时我才忽然发觉:掩埋场已经不存在了。这些多余料件只存在于账目中,实际上早被卖到市场了,到了人们家里或集体农场。所有东西都已被偷窃一空。这位英国记者无法理解这一切。我跟他说明了真相,但他不相信。就连我自己也一样,当我在文章中读到最英勇的行为时,我也不相信。我有时会想:“万一这也是虚构的呢?”这场悲剧中泛滥着谎言,这些谎言就跟人们之间打招呼一样频繁!自欺欺人!(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任何东西,我都会带去博物馆。我收集了这些收藏品。有时我会想:“算了吧!逃吧!”你懂吗?我真不知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有一次,我跟一位年轻的牧师站在萨沙·贡恰罗夫士官长的坟前谈了起来。这位士官长也在反应炉的屋顶工作过。那一天下着雪,刮着大风,天气非常差,牧师祈祷时却没有戴帽子。

我后来问他:“你好像完全不受天气影响。”

“没错,”他说,“在这样的场合,我会觉得自己充满能量。祈祷时我充满力量,其他教堂仪式都无法与之相比。”

我一直记得这句话——这是一个经常与死亡为伍的人说的话。我常常问那些外国记者为什么来这里,他们中间有些人来了好几次,为什么他们要求进入隔离区?如果把他们的目的想成为了钱或事业,就太愚昧了。

“我们喜欢这里,”他们说,“可以感受这里散发着生命的能量。”

真是出乎意料的回答,不是吗?我想,对他们来说,我们这里的人,这里的感受,这里的环境,都是未知且充满魅力的。不过我并没有问清楚,他们到底对我们有多少好感,他们会写些什么,或是从我们身上理解什么。

为什么我们要一直在死亡边缘徘徊?

切尔诺贝利就是我们仅有的世界。这场灾难破坏了我们脚下的土地,带给我们实实在在的痛苦,但我们现在领悟了,这是我们仅有的世界,我们无处可去。很可悲,我们已经习惯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里的人生观与众不同。参与过战争的人被称为“迷失”的一代。我们也同样迷失了。唯一没变的,是人的苦难。苦难是我们的象征,是无价的!

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回到家。妻子听我诉说完之后,静静地说:“我爱你,但我不会把孩子交给你。我不会让任何人碰他。切尔诺贝利人不行,车臣人也不行,谁都不行!”恐惧已在她心里扎下了根。

——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索博列夫,切尔诺贝利防护协会执行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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