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2/2)
言秋凰咬一咬嘴唇,说,今日便不扮上了。既为祭礼,便请你手下的弟兄出去。我是不唱与外人听的。
和田犹豫了一下,对几个士兵使个眼色,说,出去吧,在外头等我。
言秋凰阖上门,室内光线收敛。她走到屋角,打开一只电唱机。和田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件时髦玩意儿。言秋凰背对着他,将手中的唱片安放好,轻轻说,你想不到的事儿,还多着呢。
唱针在密纹唱片上滑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嗤嗤咿咿。待声音响起,和田也会心,原来是《锁麟囊》中〈春秋亭〉一折的伴奏。他便说,我倒来听听,你与程公孰美。
言秋凰只管唱自己的:“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和田不禁拍掌,喝采道,好一个“必有隐情在心潮”。虽未上妆,一嗔一喜,心思异动,溢于眉目。你这个薛湘灵,较程砚秋之清峻幽咽,倒比他俏了许多。他是霜天白菊,你是绮地红芍。薛氏原本涉世未深,乐得看她骄矜。不是偏帮,我自然是爱你多些。
和田走过来,就要执她的手,电唱机里,又响起一个过门儿。言秋凰一个眼色要他坐定。腕间一扬,是个甩水袖的动作。
《二进宫》、《祭塔》、《梅玉佩》、《虹霓关》、《岳家庄》、《桑园寄子》,马不停蹄。这一番唱下来,竟是没有停歇。和田自然听得如痴如醉。待言秋凰额头上起了薄薄的汗,身子也有些发虚。和田便唤她停下。言秋凰轻叹道,当年唱足本的《红鬃烈马》,可曾歇过。如今真是老了。和田一把拉过她,坐在自己的膝头上,说,老什么,香自苦寒,多了许多的嚼头。说罢就作势要嗅她。言秋凰“呼啦”一下站起来,正色道,今日对着师父,可造次不得。
她走到案前,又点上一炷香,在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地躬身磕头。半晌起了身,双手合十,口中念念。又从案上拿起一只酒壶,斟上一杯,举过头顶。这才静静地将酒水洒到地上。
和田看她执着酒壶,朝自己走过来。她说,既祭过了师父,你陪我小酌一杯罢。说完,低下腕子,利落落地倒了两杯酒。和田看她动作,再见这酒壶虽是旧物,却精致非常。形制若美人,细腰丰胯。镂金壶身斑驳,壶盖上镶嵌了一绿一红两颗宝石,颜色富丽可观,看上去并非家常之物。
他便问道,这酒壶瞧起来,可是一件老东西。
言秋凰摩挲一下,只说,有年头了。还是当年在淳亲王府上,老福晋赏的。老福晋对我有恩,这么多年留着,是个念想。
和田瞇起眼睛看那壶,半晌,幽幽道,我倒见过伺候过老佛爷的人,说宫里有一种壶,内藏两种酒。一为清酒,一为毒酒,倒出来的是哪一种,全凭那壶上的机关。这酒壶,专为教训不听话的妃嫔大臣。你倒是见没见过?
言秋凰冷笑,头一仰,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说道,你且自作聪明罢。我醉了,便没有人送你出门去。
和田本拈起酒杯,又放下来,说,也罢。这杯中物乱性,若疯起来,也辱没了你师父,我且看你醉罢。
言秋凰不动声色,连喝了数杯,脸上泛起微红,更显娇美。她突然躬身,衔起酒杯,一个下腰。又慢慢屈膝,做了个“卧鱼”的动作。那旗袍的开衩间,便露出一截白晃晃的腿肚子。和田看得性起,脱口便想要赞“好一个醉酒贵妃”。一时间,却觉得舌头发木,竟说不出话来。他这才发现,岂止是口舌,连身体也已经瘫软,动弹不得。他挣扎了一下,纹丝不动,却不甘放弃。渐渐,眼里现出了惊恐的光。
此刻,言秋凰站在他面前,神色清醒,毫无醉态。她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看他,同时说,和田中佐,别担心。龙息香的毒,不会致命。她指一指供案,青烟袅袅,在房间微弱的光线中,凝结若人形。言秋凰说,这也是宫里头的好东西,用来教训不听话的人。闻者周身麻痹,口不能言,却耳聪目明。只可惜,一个时辰方能起效。我便成全你,让你过足戏瘾。
她将桌上的酒喝了半杯,余下的,缓缓地倒在和田身上,说道,这壶里的酒,是解药。方才你若真放下戒心,与我同醉,我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和田的腿颤抖了一下,酒在他的裆部晕开了,湿漉漉地流淌下来,在裤脚下渐渐汪成了一潭,混着尿液。言秋凰轻蔑地看他一眼,将他的领口撕开。和田青白的颈项上,此刻因用力暴突出青蓝色的血管。它们扭曲着,对言秋凰造成了某种诱惑。
言秋凰从头发上取下发簪。发簪尖利,是微型的匕首。浓黑的头发倏然披散下来,将她脸部的轮廓,勾勒得妖冶而阴沉。这一剎那,和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终于没有看到,闪着寒光的发簪插入了自己的颈项。
言秋凰在和田贴身的内衣中寻到了那张名单,她以足够的耐心将它嚼碎,吞咽下去。同时间,将和田的尸首刺得千疮百孔。
电唱机,仍在咿咿呀呀地唱。她换上了一张自己的唱片。那是她录制的唯一的唱片,在平津评选“八大名伶”之前。她何曾如此清晰地听过自己多年前的声音,原来分外悦耳。
大门紧闭。那些士兵,还伫守在门口。
她背对着和田的尸体,静静坐下,为自己上妆。一边看窗外夕阳西斜。她想让自己快一些,手不禁有些颤抖。
镜中的人,美得黯淡模糊。她用了过多的油彩,想将额角的一滴血迹盖住。她终于站起来,有些晕眩。她将斗篷披上,执起鸳鸯剑,舞弄了几下,轻唱道: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她终于放下剑,笑了,嘴角有干枯的冷意。她是虞姬,只可惜命中无霸王。
做完这一切,言秋凰从领口深处取出一只玉麒麟。轻轻抚摸一下,又放进去,贴紧了自己的心口。
她将匕首插入胸膛,似乎听见了自己血液喷溅的声响,簌簌的,如同落叶委地。
她对着不知名的方向,喃喃地说,蛮蛮,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