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容(1/2)
慧容将自己的病,瞒了许久。
直到这年秋深,肋下疼得不行,人咳得直不起身,才知道不好了。
请了医生来看,将明焕叫到门外,摇一摇头,说,时日无多,尽自将息吧。
不疼的时候,慧容的精神很好,眼睛也亮。她坐起身子,看着窗外的一棵银杏。看一会儿,便说,以前,蛮蛮最喜欢站在树底下打白果。
家里人都小心翼翼地看她,怕她触景伤情。她却不在意似的,说,打下来就着火烤,自己吃,也给桢儿吃,多仁义。桢儿吃了还叫苦。
黄昏的时候,又咳。明焕坐在床边,紧紧执着她的手,一边抚弄她的背。慧容喘息着,半晌,总算舒了口气。丫头伺候着喝了水,躺下。她看一看明焕,虚弱地笑,说,你们两个,各有各的事。一个要上学,一个要票戏,倒守着我做什么。
明焕的眼睛直了,目光荡了一下,悠悠地落在她手上。手背上满布了青黄的斑。他闷声说,如今你还要说这些。
慧容缓缓说,两口子的事,就是个将就。蛮蛮这一走,我更是想通了。这病,若是老天放过了我,你就娶她过来。也不分什么大小,我善待她。若是我不在了……也是一样,只要她对桢儿好。
仁桢先前只是静静坐着,瓷白的脸上,并无一丝红润。慧容说这话时,看着她,暗自想,这孩子,生得越发像蛮蛮,却没有那份果敢,是个要人拿主意的样子。这样想着,心头无端紧一下。话说出来,却看见小女儿眼里闪烁,呼啦一下就站起来。不看她,也不看爹,就这么走出了门去。
仁桢站在瑟瑟的秋风里头,黄叶卷地。这时候,身前响起了咿咿呀呀的声音。一个小小的孩儿,蹒跚走过来,抱住她的腿。这幼儿抬起头,晶亮的眼睛,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脸,唇间翕动。仁桢心底一软,蹲下来,抱一抱他。幼儿将脸贴过来,鼻尖拱在她脸上,一阵温热。
有人疾步走过来。她耳边响起女人的声音,宝儿,快过来,莫扰了桢小姐。
幼儿听了,便放开了仁桢。仁桢抬起头,看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展开双臂。女子是仆从的简朴装束,脸色苍黑,却生了一双含水的杏眼,正笑盈盈地望过来。
仁桢对她点一点头,说,菁姐。
这女子便有些慌,朝四下看看,说,小姐快别这么叫,叫三太太听见可怎么好。还是叫我阿凤,两下都自在。
仁桢看着她怀中的幼儿,喃喃地说,小顺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女子便说,是啊,一阵风吹,长得飞快。如今管都管不住,跟没脑子的鸡雏似的,到处乱跑。您看又跑到上房来了,说了几回都不听。
说完,便将唇贴在孩子绒团团的脸蛋上,眼角里头都是笑。
见仁桢看着她,忙不迭收敛了笑容,悄悄问道,太太的病可好些了。
仁桢轻轻地说,嗯。爹陪着呢。
女人说,我是真想去瞧瞧太太。可顺儿不让,说我人憨,说话没个轻重。
仁桢说,赶明儿娘好些了,你带了宝儿来。娘最喜欢小孩子。
女人听了,又有些喜悦,脆生生地“哎”一声。
仁桢的心里头,因为这对母子,有些暖了。她不禁在阿凤的眉眼里头,寻找七叔明煜的痕迹,终究徒然。这个七叔,是她记忆里的一处空白。明煜在她一岁的时候早逝。家里有些关于他的传说,也是支离破碎。只说他生得极倜傥,并不风流,却恋上了一个妓女。那妓女怀了他的骨血,为他从了良,两人半明半暗地在外头过起了日子。因为是明焕这辈的幼子,位高而年少,众人不咸不淡地装作看不见,由得他不娶。十一年前,他人得了伤寒死了,七房这支便绝了户。那女人便一个人养闺女,不济了,又做起暗门子的生意。倒没有一分叨扰过冯家。相熟的老家仆看不过去,三不五时来接济些。前几年这女人又死了,十几岁的孩子便成了孤女。又是老家仆,偷偷给接回到家里来,只说当个丫头用。三大爷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是老七的骨血,便睁只眼闭只眼。这孩子与仁桢一般,是“仁”字辈,有个名字叫仁菁。可三大娘说,这名字叫起来,如同宣扬家丑,索性改了个丫头名字,“阿凤”。
这阿凤来了,做起事来,倒比家里的其他丫头还要勤快,人十分憨实。冯家的人,便也放了心。三大娘见四房的小顺儿长大了,便与慧容合计,将阿凤许给顺儿。一个河下人的闺女,也算嫁得其所。如此,也是要断了她做小姐的念头。
仁桢看着阿凤,心里莫名有些触动。这女人看上去,竟与自己无一丝血缘的牵连。她的样子,对自己的生活,是满足得很。这甚至让仁桢,有隐隐的羡慕。
阿凤忽然身体一挺,说,桢小姐,不行了,我这一急奶,是比屙尿还等不得。我也是惯着他,都满地跑了,还未断奶。我这就回房喂饱他去。
说罢一蹲身,转脸就走。又不忘回头说,顺儿这几天在乡下收帐,过两天让他来跟老爷太太请安。我也几天没见着他了。整日跟我抱怨,说如今的活累死了人,总是没有当年伺候桢小姐轻省。
立冬的时候,眼见着慧容的精神头一天天地垮下去。屋里的火盆生得很旺了,还是叫冷。仁桢的奶妈徐婶,从泰安回来。见了慧容,只是与她有说有笑,说托太太的福,鬼子可劲儿祸害,好歹没耽误今年的好收成。这带来了一篮子玉蜀黍,给哥儿小姐几个爆米花吃。慧容就说,你瞧瞧,都多大的孩子了,就你还惯着他们。徐婶就说,我哪里是惯着他们,我是要讨太太的好。我们家栓子,明年头里结婚。到时候,我可要上来跟太太讨个大喜包。
慧容嘴里说着“好好”,一边笑,笑着笑着止不住地咳嗽。丫头伺候着,一口浓痰吐出来,里头是鲜艳的红色。徐婶还是笑着帮她顺气,没忘了热热闹闹地说话。回转过身,出了屋,才偷偷地抹眼泪,对明焕说,老爷,快些遣人去请大小姐回来吧。我寻思着,迟了怕就见不着了。
冯仁涓回来那天,下着微雨。在老家人的引领下向里走,心下一阵发冷。不过两年没有回家,冯家大宅显见已经破落。“锡昶园”的月门竟被封死了,用青砖码了起来,封得十分潦草。园门口的几丛修竹,齐根儿砍了干净,扎成了篱笆篦子,倚着院墙歪斜地排成一排。仁涓从这篱笆的缝隙望出去,灰蒙蒙的一片,竟不见一丝水的痕迹,才知道引来的襄河水也被截流填平了。这时候,她看见一列士兵走过来,精赤着上身,背着刺刀。其中一个看见了她,突然一笑,嘴唇在牙齿了舔了一下,眼神说不出的浪荡。她慌了神,立刻收敛了目光,正色往前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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