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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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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滢。盛浔将手杖在地上一顿。

女孩停下来,望着他。

盛浔道:越来越没有规矩。快来见过你表哥。

女孩打量了文笙一番,说,笙哥儿!

文笙依稀还记得叫可滢的表妹,当初是个圆圆脸的小姑娘,身边离不开人,只是一味地会哭。如今人下巴尖了,眼睛似乎也大了。穿着学生装,可头发卷曲着,不输襄城里的时髦女子。

盛浔笑说,不错,到底还认得。

即刻脸又一沉,“笙哥儿”可是你叫的?读洋书是好的,洋为中用。可不能忘了咱祖宗立下的长幼尊卑。

可滢便说,爸爸!

盛浔说,叫“爹”。

可滢并不听他的,嘻嘻一笑,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一口咬下去。嘴里说,one apple a day, keep doctor away。

盛浔哭笑不得,说,她跟她姐夫,是一丘之貉,整日在家里说外国话,把我这个老头子烦死了。

可滢将苹果嚼得脆响,一面定定地看着文笙,说,好嘛,这家里的男人,长衫不离身的可不多。爹如今可有伴儿了,一个遗老,眼下多了个遗少。

盛浔斥她,沉吟了一下,又开口道:说的也是,年轻人,应该有年轻人的气象。滢儿,得空带你表哥去做身西服去。

晚上吃饭,文笙见同席的只有舅父的姨太太崔氏,未见元配张氏。盛浔便道:你大舅母去冬染了肺疾,过年才从医院接了回家,一直在后厢房静养。听说你来,也是欢喜得不行,吃过饭再带你去问安。这人一老,可真是不中用了。

夜里,文笙躺在松软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爬起来,给母亲写信。写了几句报平安的话,发现无甚内容,就又熄灯睡下。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在这夜里分外的响亮。窗外影影绰绰的是槐树的影。正当槐花开的时节,甜丝丝的香,若有若无地渗透进来,倒是让文笙心安了些。他总要在这里开始他新的生活了。未来如何,无人知晓,在他有些憧憬,也是朦胧的。朦胧里,他想起现在的襄城,还在梅雨季,并不如天津如此干爽清凉,必然还是湿漉漉的空气。后院的香椿树,发了新芽,嫩绿嫩绿,晨间便缀了露珠。云嫂踩了梯子,挎个竹篮,一芽一芽地采摘下来。用面拕起,将小母鸡的头生蛋炒给他吃,又香又下饭。这样想着,也就慢慢睡去了。

早上饭吃到一半,管家捧着一箩麻花,摆在桌上。盛浔夹起一根给文笙,说道:你舅母惦记你小时候,最喜吃十八街的大麻花。天没亮,就让老李着人去买。挺好,吃个热乎的。你可记得,家里最爱吃这个的,就是你和你大姨。全家的牙力,都没有你们一老一少健壮。

说完了,也想起了什么,气氛就有些凝滞。半晌,姨舅母勉强笑着,问文笙晚上睡得可好。没待他答,盛浔便说,两眼乌青的,睡得好才怪。好好的红木床。硬给搁上个弹簧垫子,睡上去浑身没一处踏实。姨舅母便说,是啊,起来腰骨酸得不行。说是美国的时髦货,叫什么“席梦思”。又是可滢的主意,你舅舅是娇纵坏了老闺女。

吃过饭,盛浔将文笙叫到书房。文笙见盛浔一脸肃然,知道是要和自己谈上学的事情。窗棂上挂着一只鸟笼。笼子里头的蓝靛壳本来叫得正欢,见文笙进来,突然就哑了声音,好奇地斜着脑袋望他。

盛浔让他坐下,说,我看你娘信里的意思,是想让你在天津一边读书,一边学生意。

文笙点点头,“大丰五金”的东家,是爹的故旧。娘说让我跟他先学着。

盛浔说,嗯。生意场上,早些历练也是好的。只是常要到柜上去,在教会学校里恐有不便 。我还是给你寻个可靠的华办中学。紫竹林新设一间“耀先中学”。听说教员有几个是原先南开的教授,前年未曾随学校南迁去长沙,便留了下来。教中学于他们是屈就,对本地青年倒是很大的福泽。我与他们的校长有些交情。明天就带你去见见,将入学手续先办了。

文笙站起身来,谢过舅父。

盛浔说,笙儿,你且替我研墨,舅舅写几个字。

一锭“元霜”,磨得满室生香。盛浔以大号羊毫蘸饱了墨,卷起袖子,在一幅虎皮玉版宣上写下“华胥兜率”四个字。

一气呵成。写罢问文笙如何。文笙端详了一番,便道,听娘说,舅舅自少年时最爱米芾,数十年未变过。

盛浔轻叹一声,少时是爱米颠的性情。老来想起这一层,只觉得惭愧。这字徒有其形,意思却是好的,改日裱了挂到你房里去。

过了几日,底下人来报,说是笙少爷新做的西服送来了。

姨舅母便说,这些红帮裁缝的手脚倒很利索。

上门的是“裕泰兴”的荣师傅。崔氏道,小孩子家的衣服,还让师傅自己跑来一趟,着个伙计送不就得了。

荣师傅说,太太这是哪里话,“小白楼”里都知道荣某是叫府上关照惯了的。况且这回三小姐可是上了心,从布料,颜色,样式无不躬亲。我小心翼翼做了这两身,先给少爷试着。有个不合适的,我立即拿回去改。

温仪就在一旁笑起来,说,二娘,你可看见过我这个妹妹,还有认起真来的时候。

一家人,就看着文笙试衣服。

待文笙从房里走出来,崔氏便啧啧道,真是人要衣装,我们笙哥儿,穿上西服,竟是比上海的小开还要俊俏。

荣师傅说,我从宁波来,看惯了沪上的青年人穿西服,多少觉得有些浮华。笙少爷人沉静,将这浮华压住了。又不似京津的小伙子,身量太茁壮,与西装总有些不称。这个合适原不是裁剪上的,说不上来,可少爷穿得是真合适。

文笙看着镜子里头,好像是个陌生的人。他并没有过穿西服的经验。再加上之前与洋人的相处,看他们穿得多了,更觉得这便是人种的标签。此时穿在自己身上,只觉得无一处不是紧绷的,浆得挺硬的衬衫领子,顶得他的脖子有些难受。但他明白,天津是新奇满布的地方。在现下的中国,所谓新的东西,也便是好的。这样想着,也觉得镜中的人,渐渐好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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